第8章 蠱中夢(3)

他們相遇的那一年,那時,他叫蕭愈,她叫司樂。

“那時,你為什麽要救我呢?”鐘銘眼神漸漸變得空洞……

或許怪就怪在那個初夏,太過溫柔。而那時的他們,太受上天偏愛。

“儲夢圖書館”裏,韓霁接過了千槲遞給他的酒杯。

“韓霁,你已經猜到了吧,葉羅到底想幹什麽?”

韓霁注視着那三個突然沉默下來的背影,眉頭不由皺了皺,“猜到了。”

千槲注意到了韓霁皺眉的神情,他晃蕩着酒杯,微微一笑,“你想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麽相遇的嗎?”

“怎麽相遇的?”韓霁将酒杯放在一邊。

“那天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微風和順,天高疏闊,就如鐘銘夢中的那樣。他們,”千槲指了指鐘銘和“無明”,“就在那片海灘上相遇了。因為司樂救了被暴風雨沖到那兒的蕭愈。”

韓霁回頭去看,但是,眨眼之間,畫面卻已再次改變。

時間已是傍晚。

蕭愈躺在地上,似乎還未醒來。

離他不遠處,司樂一邊哼着輕松的小調,一邊摩擦着生火石,初夏的海風吹起她鬓角碎發,夕陽的光暈逆光灑下,暧暧地映照出她小巧而白皙的側臉,一身綠色裝扮的她,仿若從清幽森林走出的精靈。

“你是誰?”

司樂驀地感覺有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轉身望去,只見蕭愈用一只手臂半撐着身子,眼神銳利地看着她。

“我是救你的人啊。你應該是被昨晚的暴風雨吹到這兒來的,白天的時候,我在海灘上看到了你,所以把你帶到了這裏。”司樂輕輕将他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推開,然後又往四周撿了一些樹枝放到剛剛點燃的火堆上,笑道:“你放心,我不是壞人。”

Advertisement

蕭愈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接着又躺回了地上,問:“你剛剛哼的是什麽?”

“黎國的小調啊,你聽過吧?”

“你是黎國人?”蕭愈問。

“我是黎國人。”司樂不停地用樹枝撥弄着火苗,看着它們被風吹出各種樣子,嘻嘻笑道:“但我喜歡到處游歷。我已經在這個島上待了十天了,本來打算今天離開的。”

“這裏還有沒有其他人?”

“沒有。”司樂剛說完,似想起了什麽,接着道:“這是個荒島,沒有人居住。”

很長一段時間,蕭愈沒有再問,司樂也沒有再說話。直到天色終于完全暗了下來,天際開始出現星星閃動,司樂才再次聽到蕭愈開口,他說:“謝謝你救了我。”

自此,命運開始轉動。

“這便是他們前世的初遇。”千槲拍了拍韓霁的肩膀,在他身後輕聲道:“落難荒島,孤男寡女,青春懵懂,情愫暗生,簡直是完美的相遇。況且,後來,司樂又救了他兩次。”

“你既然早就知道這些,那你為什麽——”

韓霁的問話被千槲制止,千槲示意他繼續看下去。

畫面上卻只見司樂的影子。

那時,似乎已是深冬。司樂穿着白色的小襖,青碧色的長裙,裙角被她完全紮入棉褲裏,畫面中,她正沿着古樹的樹幹往上爬。

“姐姐,快,沖哥哥已經爬上去了。”

“司姐姐,快點!”

“司姐姐,加油!”

“姐姐,姐姐,燈籠……”

一群小孩圍着古樹,在樹下為她加油鼓氣。

但是,蕭愈呢?

蕭愈雖然騎馬經過了古樹,但他并沒有發現壓低身子在古樹枝幹中穿梭的司樂。

不久,畫面就變成了十裏流光的長街。

似乎正是正月十五夜,街上處處彩燈高挂,各式各樣的燈燭環繞着長街。司樂的身影出現在長街的人群中,她左右手各牽着三個小孩,每個小孩手裏都拿着一個燈籠,而司樂似乎正彎腰對他們說着什麽,然後,司樂站起身,放開了他們的手。孩子們拿着燈籠高興地湧入了人群中。

而這一幕,恰好被站在城樓上的蕭愈完全看在了眼中。

葉羅看着“無明”,自從剛才開始,她的目光似乎就有些呆滞,同鐘銘一樣,似乎陷入了某種恍惚的幻境中。

這一切,與葉羅原本預想的情況有點不一樣。

葉羅若有所思朝身後看了一眼。她知道,此刻千槲肯定在注視這一切,而他必然也明白她這一眼到底是什麽意思。

千槲的确明白,不明白的人是韓霁。

但韓霁也沒有開口。他明白這并不是提問的好時機,更何況鐘銘的夢似乎正在加速。

如同突然被人按下了快進鍵,夢中的畫面變化得很快,至于蕭愈如何到了城內某個燈棚,以及司樂又是如何到了相同的燈棚,然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導致司樂再一次救了蕭愈,所有的一切幾乎都一帶而過,他們最終看到的畫面就是,在燈棚即将倒塌之時,司樂擋在了蕭愈身前,蕭愈抱緊司樂的腰一個急速的翻轉,他們二人躲過了砸下來的燈棚,只是蕭愈的小腿還是被倒下的柱子壓傷了。

救治,養傷,分別,再重遇……

兩人之間的對視越來越多,有時候是她先看他,有時候是他先看她,然而無論是誰先主動,只要一人察覺到另一人的目光,他或她必定會馬上擡起頭,然後,兩人的目光就那樣膠着在了一起。

時間似乎已經過去了一年,又是一年冬天。

司樂察覺到有人在追查她的蹤跡,于是她和蕭愈離開了那個邊境的小鎮。途中,他們因一時大意中了對方的埋伏,雙雙被帶到了回風谷。回風谷主用蕭愈要挾司樂,司樂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于是答應了回風谷主。

蕭愈被送離黎國。

……

忽然,鐘銘的夢境畫面消失了。眼前再次只剩下了一片黑暗。

韓霁皺眉看向千槲,眼中的疑問十分明顯。

千槲擺擺手,眼中快速閃過了一抹暗光,“我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怎麽回事,但我想,葉羅應該能應付。”

最大可能就是那個夢魂出手了。

千槲将一杯酒再次遞給韓霁,眼神裏不見半分着急或緊張,依然是一副悠閑自适的樣子,“你想知道他們接下來發生了什麽事嗎?”

韓霁将酒杯接了過來,看着千槲,十分肯定地道:“想。”

千槲笑了笑,一口将杯中酒全部喝完,“我長話短說吧。他們各自回歸到了他們正常的生活軌道,司樂成了黎國新任的大祭司,而蕭愈則成了越國出身世家的少年将軍。翌年春末,兩國交戰。他們再次相遇,然而卻已注定對立。從那時開始,他們兩人之間的結局也已然注定。其後數年,兩國戰火不斷,他們也糾纏不斷。司樂曾三次設計活捉蕭愈,但也三次都放了蕭愈。矛盾、誤會、猜疑、利用,漸漸消磨掉了曾經的相知,或許到最後,他們的确成為了真正的敵人。因為,司樂最後的确死在了蕭愈的刀下,并且那是兩國之間的最後一場戰争。”

“後來呢?我想知道,蕭愈後來有沒有後悔?”韓霁目光灼灼地盯着千槲。

“我不知道。”千槲直截了當地答道:“蕭愈到底有沒有後悔。我只知道,在司樂死後,蕭愈安然過完了自己的一生,像個普通人一樣。除了,他的臉上再也沒有露過笑容。”

仿佛他的生命在司樂死的那一刻就已終止。

是這樣嗎,蕭愈?

顯然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包括現在的鐘銘。

“蕭愈,我的出現都是拜你所賜,你記得這一切嗎?”

這個聲音屬于“無明”。

“蕭愈”兩個字在鐘銘腦中如驚雷炸開,瞬間拉回了鐘銘的心神。鐘銘使勁搖頭,道:“我不是蕭愈,我不是蕭愈,我是鐘銘……”

“我記得你臨死前在我墳前發過的誓,你說,如果再見到我,就讓我親手掐死你。”“無明”惡狠狠地靠近鐘銘,怒目瞪着他,道:“現在我來了,來吧,讓我掐死你,讓我掐死你……”

“不……好,好……”鐘銘精神似已有些錯亂,他忽然從“無明”身前跑開,“不,你不是司樂。我對不起的人是司樂,不是你……不,我不是蕭愈,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是我,我就是司樂!”被夢魂附身的“無明”像鬼魅一般飄到鐘銘身前,幽幽道:“是你造就了現在的我。我現在只能在夢裏活着,我很不開興,也很不快樂。如果你不想死的話,要不,你來夢裏陪我,好不好?只要你答應來夢裏陪我,我就不掐死你,好不好?”

鐘銘看向一旁的葉羅。

然而葉羅的神色還是一如往常,她冷靜地注視着兩人,卻沒有給鐘銘任何的回應。

“你怎麽不回答,蕭愈?”“無明”似乎已沒有了耐心。

鐘銘有些無力地反駁,“我不是蕭愈!”

“哈哈,如果你不是蕭愈,為什麽會有我的存在?我是因你而生的,我就是你心目中的司樂。”

“你不是她!”鐘銘斷然喝道:“我也不是蕭愈!你是我夢裏的惡魔。”

“無明”突然沉默了下來,似乎“惡魔”二字真正擊中了她,又似乎不是,因為她突然又開始笑了起來,她的笑,是仰天大笑,也像仰天長嘆,但到底是笑還是嘆,誰也說不清。

鐘銘突然也愣住了。

“我是惡魔!”“無明”将這句話重複了三遍,接着語氣一轉,吼道:“不,你的心才是!”

幾乎沒有任何預兆,在說完這句話後,無明便楞在了原地,接着,身子突然向後倒了下來。

葉羅急忙接住無明,對鐘銘道:“恭喜你,你解脫了。”

那個夢魂脫離了無明的身體,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結局,出乎葉羅的意料,然而,這也的确是最好的結局。

因執念而生的夢魂都能放下執念,試問,世上還有什麽事不可解?

或許——

葉羅将那個可能存在的“或許”塞回了腦中。現在,她必須立刻将無明帶回“儲夢圖書館”。

無明很虛弱,她需要休息。

當葉羅從二樓下來時,大廳內只剩下了千槲一個人。

千槲悠閑地坐在沙發上,一個人自在地品着酒,在他旁邊的小幾上,一瓶酒幾乎快要見底。他看着葉羅的身影從古樸的樓梯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眼神迷離道:“韓霁帶着鐘銘走了。”

“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麽?”葉羅淡淡看他一眼,直接走到她工作的書案前,然後開始埋頭畫畫。

“我想起一件事,好像還沒跟你說。”

“什麽事?”

“這件事算是了結了。”千槲忽然嘆了一口氣,“但是,我想,有一個人或許很快會來找你。”

“什麽人?”葉羅的注意力好像完全放在了畫畫上。

“你會知道的。”千槲似低眉想了想,道:“而且,我想,那個人最多只會給你添點小麻煩,讓你的生活不至于那麽無趣。所以,我覺得,應該不需要提前告訴你了。”

“随便你。”

千槲輕輕放下酒杯,起身向門外走去。

葉羅卻突然道:“你跟那個夢魂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千槲停下了腳步,他側身看了葉羅一眼,“你為什麽這麽問?”

葉羅怔了怔,道:“算了,你不想說,我也不想追究了。總之,這一次,謝謝你。”

“謝我幹什麽?”千槲悠然一笑,“我沒做任何事,哦,好像只是幫你看了半天的屋子,喝了你一瓶酒。後會有期。”

千槲潇灑地轉身而去。

其實,他似乎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不是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