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血色黃昏
霍傳武跟楚珣玩兒野了,在外面偷摸幽會,不知道當日大院裏發生的情形。
他們前腳翻牆逃出樊籠,後腳就有軍區上面的人去他家敲門,嚴肅地問霍師長老婆,“你家大兒子霍傳軍人在哪?”
劉三采轉臉也接到她丈夫的電話,霍師長在電話裏雷霆震怒,嗓子都吼啞了:“娘了個X的,恁把霍傳軍給老子抓回來!”
霍師長的電話線已經被上面監聽了,顧不上那麽多,吼道:“這個王八蛋混賬東西,讓他滾回來,坑他老子嗎!!!”
劉三采也有政治覺悟,立時就明白她家大軍在外面惹禍了,這種緊要關頭,一定是犯錯誤了……
黨內高層的一系列矛盾争鬥早已有之,事發前越演越烈,導火索是五月底對策上的分歧,一派主張用兵,一派堅決反對。
八大元老在西山別墅密會商議,混亂失控無以為繼的局勢最終讓上面下定決心。
幾天後,軍區司令員持密令到38軍駐地,要求發兵,差點兒吃閉門羹……
楚師長在石家莊這邊兒待命,也是聽內部同僚透露的消息,說那兩撥人當時幾乎動起手來,軍區司令被逼退。
楚懷智心內也有一番盤算,時刻關注各方動向,驚問:“38軍拒接軍令?”
同僚悄悄透給他:“老楚,你又不是不知道,38軍現在軍長副軍長都是另一派的人,這回就是卯死了一條心站過去了。”
楚懷智問:“胳膊擰大腿,鬧着玩兒的?”
同僚說:“38軍裝甲炮兵師坦克師是咱全軍區的機械化王牌,真打起來就絕了。”
楚懷智難以置信道:“我不信……他們敢……”
對方一字一句道:“他們可、能、要、反。”
對方一個“反”字出口,楚懷智半天沒開腔,眉宇間凜然凝重,知道事态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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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師長緩了緩心思,不動聲色問:“他們現在的代理副軍長,還是老霍吧?”
對方應道:“對,就是霍雲山,正副軍長都是他們山東幫的人,死硬的脾氣,這回豁出去了似的,上面可不好弄他們。”
楚懷智聽着,後背慢慢靠下去,眯眼盯着天花板某處。
霍雲山啊霍雲山,你個老家夥……
事情到這個地步,你邁出這一步棋,你拒接軍令,這是要把自個兒身家性命往絕路上逼啊!
楚懷智雖然與姓霍的不是一個政治陣營,不帶一個軍,但是這些年冥冥中兩家人牽絆不斷,霍家小子跟咱家兒子好得穿一條褲子,兩次救過小珣的命……如此種種,都讓他心中不忍,無論如何不願意,有一天将不得不與霍雲山拔槍相向、拼個你死我活。
他楚師長與霍師長同為京畿防禦部隊,兩廂遙望,其實都在密切關注對方動靜。
楚家楚老爺子屬于軍中舊将、保守派立場,楚懷智一直表态暧昧;而霍雲山的上級恩師是黨內新派立場,在這一場運動中,不可避免地站到對立一面。雙方僵持,随時彎弓搭箭。
當日軍區司令與霍雲山對峙,霍雲山直截了當說,“這軍令老子不能随便接。恁幾個手續不全,沒有簽字?”
司令說:“老霍,非常時期,走非常程序,你這是明知故問?!”
霍雲山道:“俺不能執行這種将令。”
司令火了:“你這是要抗命?你知道抗命不尊要承擔的軍法後果嗎?!”
霍雲山是硬漢的脾氣,口吻毫不妥協:“老子背得出每一條軍法。可是恁也違了軍法,恁這個軍令是‘假傳聖旨’!”
雙方就此翻了臉。
霍雲山鄭重其事,字字擲地有聲:“非常時期,有可為有不能為。老子今兒個寧肯殺頭,也不能發這個兵,絕不做歷史罪人。”
司令大為光火,忍不住道出實情:“你個老小子以為我不知道你兒子幹了什麽?!”
司令當場掏出一牛皮公文袋,狠狠拍在霍雲山面前。
霍師長打開一看,面孔遽然沉下去,十分吃驚,那裏面是他家老大霍傳軍的照片。
司令指着霍師長說:“你當我們不知道,你兒子也參與了,你兒子現在就在廣場上,你們一家子想造反!!!”
霍雲山聲色俱厲地反駁:“這事兒他娘的跟俺家小子就沒關系!”
牛皮紙袋裏是一堆偷拍的照片,霍家老大霍傳軍與北師大一群學生在一起。霍傳軍穿白襯衫,軍綠長褲,腦門上系着白布條子,手裏還揮着旗子……
——
霍師長在驚怒之下轉身給家裏打了那一通緊急電話。
當日緊接着,楚珣傳武剛跑回大院門口,警衛連連長一瞅見他們倆,激動得一把一個将兩人拎進去,“可找着你倆小子了!”
傳武媽聽見信兒,從街對面飛奔回來,平時梳得整整齊齊的髻子都跑散了,頭發淩亂披散。
劉三采一看她兒子回來了,繃緊的神經終于松下,快要急死了,發怒道:“恁跑到哪裏去了啊?咋就這不懂事呢,急死咱一家子啊!”
霍傳武知道錯了,理虧心虛,低頭挨罵,卻還攥着楚珣的手沒松開。
劉三采瞅見兒子死命拽着楚珣,就氣不打一處來,又不能打人家孩子,手裏正好握着個笤帚疙瘩,順手狠狠抽了霍傳武屁股幾下。
傳武挨打,倔強地不吭聲。
劉三采眼睛發紅,搖晃着兒子問:“恁哥吶,哪去了?”
傳武擡眼:“不知道啊。”
劉三采急了:“恁哥沒跟恁倆在一起?沒瞅見他?”
傳武茫然,搖搖頭,全然不知前因後果。
他這時也看出他媽媽神情不對,低聲說:“媽俺知道錯了,以後再不亂跑了。”
劉三采嘴唇顫抖,眼眶通紅,眼淚迸出來:“恁爹都要出事兒了,恁兩個混賬都不回來,急死俺一個人兒啊!恁哥哥究竟是跑哪去了啊?!!!”
傳武眼神發直,恍然回過味兒來,心裏覺着不好了。
街上形勢已經變成那樣。
京城這麽大,他哥哥霍傳軍哪去了?
霍傳武沾滿汗水和泥土的手,輕輕松開了楚珣。
楚珣茫然無措地轉頭望向對方。
霍傳武神情凝重,嚴肅,眉頭緊擰,咬着下唇。那副神情,楚珣事後很久都能回憶得出。
傳武丢下一句話:“媽,恁放心,俺把哥哥找回來。”
傳武扭頭跑出大院院門,一路狂奔。
傳武媽想把人抓回來,可惜一把沒抓住。
楚珣眼睜睜看着傳武頭也不回,瘦削矯健的身形迅速沒入混亂的人群,大街上已是一片硝煙火海……
楚珣驚呆了,怔住了。
“二武!!!!!”
楚珣媽媽高秀蘭上前一把拽住楚珣,拼命往樓裏帶,兒子好不容易回來,生怕一轉眼又找不見了。
她尤其是怕她兒子再追着霍家小子一起跑出去,真要命了。
這時候哪還顧得上別人家怎樣,做父母的用羽翼護着自己下的小崽兒守護自家血脈是物種天性,也是人之常情。
高秀蘭拎着兒子進家門時,還不忘附耳低聲叮囑:“小珣,這幾天千萬別出門,也別跟院裏孩子玩兒。”
楚珣不動聲色地問:“為什麽?”
高秀蘭郁悶:“有些話一句兩句講不清楚,跟你說你現在也不懂。上面都來抓人了。”
楚珣問:“抓誰?”
高秀蘭眼睛一瞪,急得:“你沒看見隔壁樓單元門口有軍區來的人把門嗎?二武他哥也不知道怎麽想的,這孩子怎麽這麽沒譜呢,都是坑爹的貨!你可別出去給你爸爸惹事。”
楚珣默不作聲,心裏一塊狐疑逐漸擴大。
霍傳軍,傳武媽,二武。
二武就那樣跑出去了……楚珣腦子裏豁然亂了,霍家究竟出什麽事兒了?!
他哥楚瑜這時候突然從房間裏探出個腦袋,頭發亂蓬蓬的,T恤衫領口敞開。
楚瑜瞅了媽和小弟一眼,眼神閃爍,難得竟然透出兩分心虛。
楚珣與楚瑜目光相碰。
楚瑜一聲沒敢吭,縮回腦袋,“嘭”得關上房門……
楚珣獨自站在客廳裏一動不動,想了一分鐘,臉上嬉笑怒罵孩子的表情在那一瞬間如同風卷殘雲,眉目冷靜。他趁他媽媽不注意,扭頭就跑……
高秀蘭順着窗戶往樓下一看,氣急地喊,“小珣你去哪?!”
“你這是要惹事兒嗎!”
“寶貝兒你給我回來!!!!!”
那是楚珣記憶裏最殘酷、扭曲、充滿暴力血腥味道的一個晚上。那就是人間地獄。
黃昏呈現某種凝重的血色,紅色的雲如地獄烈火在西山山巅熊熊地燃燒。
楚珣一路追逐霍傳武的腳步,在大街混亂的人群中瘋跑。
強烈的感情壓倒了對自身安危的顧忌,楚珣那時想的就是把二武拉回來,二武不能這麽跑出去玩兒命,會出事、會受傷的,哪怕那人是你親哥,你也不能為你親哥玩兒命!你問我了嗎,我不準你去!
他跑到一個大路口,正好碰見同時出來找人的警衛連幾名戰士,開着大院裏的一輛吉普。連長招呼他上車。
他們沿大路往城裏開,一路滿眼硝煙,觸目驚心……
越往市中心開,車子越開不動了。市區所有主幹道都被設置路障,阻擋來往車輛,各種投擲物在頭頂亂飛。
警衛連這幫人還算機靈,早料到會這樣,哪個都沒敢穿軍裝軍帽,都是便裝。吉普車也沒挂軍牌,事先将牌照拆了。
西便門某個路口轉彎處,楚珣眼尖一眼瞧見了:“二武!!!!!”
霍傳武的衣領被扯開一道口子,衣服上有撕扯痕跡、鞋印、塵土和蹭傷的血跡。傳武一頭刺短黑發裏洇出汗水,眉骨硬朗,眼底是面臨危難一刻的固執、超越年齡的堅強。
有人順着楚珣的叫喊,注意到他們的車。
吉普車雖然做了掩飾,然而個別“有心”的人仍然發現,那是從部隊大院出來的車,是當兵的開的車!
有人撲過來,揮舞鐵棍,一棍子砸碎車燈。
又是一棍子,吉普車前擋風玻璃被打得粉粉碎。
“當心!”
連長翻身抱住楚珣,擋住傾瀉而下的碎玻璃……
傳武拎着棍子沖上去攔,場面完全失控。路邊甩出一只偷襲的玻璃酒瓶子,玻璃瓶正中傳武腦側額角,打得傳武踉跄着跪倒,再爬起來,血從腦門上湧出來……
楚珣“啊”得大叫,拼命喊傳武的名字。
他們被迫棄車而逃,再不跑就要讓人燒死在車裏。
幾名小兵護着楚珣和傳武,抱頭逃跑。
那一晚的暴力,仇恨,殘忍,生死的界限,情感上強烈的刺激與傷害,在兩個少年心底埋下了深刻的創傷。
楚珣捂着傳武冒血的額頭,雙手發抖。
楚珣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即便日後理解了他也無法認同。
他的冷靜與理智被完全失去理性的人群所澆滅,沖垮。滿眼都是狂暴的憤怒的人群,投射仇視的目光,揮舞着拳頭,向他們投擲自制燃燒物,掀翻路上的車子,血流成河……
曾經世外桃源的單純寧靜一去不複返,少年的意氣與信仰被洪水猛獸般敵視仇恨的黑洞吞沒。
楚珣那時眼裏心裏沒有別人,就只有傳武。
他只希望他的二武安然無恙,手拉着手,一起回家,臉孔依然英俊,衣服上沒有血跡。
霍傳武拎着一根棍子,轉身還要繼續往前走。
楚珣死命拖着對方:“你不許去,你不能去,打起來了,那邊都打起來了!”
霍傳武甩開他,粗聲嚷道:“珣珣,你回去。”
楚珣抱着傳武的腰,抱傳武的腿,眼淚迸出來,吼着:“你都流血了,你跟我回家!”
霍傳武兩眼直勾勾地看着楚珣,突然吼道:“我哥還沒找到!”
楚珣也吼:“找不到你也不許找了,跟我回去!”
霍傳武雙眼通紅,眼淚在那一瞬間充滿眼眶:“我哥要是真出事了咋辦,找不見了咋辦?!我把他找回來!!!!!”
楚珣從來沒見過二武那樣。
霍傳武渾身都在發抖,喉音嘶啞,血漿在額頭凝固成猩紅的顏色。
那一刻身心絞痛,喉嚨哽咽。
傳武跟哥哥自幼感情很好,在遇到楚珣之前,他跟老哥最親。只是碰見楚珣之後,才慢慢“變心”了,平時跟哥哥疏遠了,成天與楚珣黏糊在一起。對很多事他不愛言語,但是心裏有數,內心極其敏感,心知肚明他媽媽和老哥都不贊成他跟楚珣的親近。可他實在太喜歡小珣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如今,傳武只後悔為什麽這些日子只顧着自個兒爽快,只顧着跟楚珣玩兒,怎麽偏偏今天就跟楚珣出去瞎鬧,怎麽就沒能早些預料出事了,怎麽沒有跟哥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