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敲山震虎
301總院國家領導人級別的特護病房,位于專門的一棟小白樓內。從門口直到進入樓上病房,裏三層外三層都由武警守衛,進出人等需經嚴格檢查,全身消毒,換上醫用無菌服。
楚珣戴茶色眼鏡,口罩遮面,一身淡藍色大褂,套着鞋套的皮鞋底在光滑潔淨的樓道裏踏出一串悶聲。樓道各個角落都有便衣模樣的人把守,而且還是不同路數過來的人。楚珣用眼一掃就大致辨認出,哪一撥人是賀頭兒手下的特工,哪一撥是中央警衛局的人,哪幾個大約是侯家的親信。侯老爺子這一病,一石激起小浪花,平靜的水面下有暗流潛伏……
啪嗒。
楚珣邁進病房,腳步鎮定悠然。
屋中人一齊擡頭。侯先進神情嚴肅坐在沙發裏,愣了一下,仔細辨認,才認出來的人不是大夫,是楚小二。侯先進的黑框眼鏡在鼻梁上猛地一沉,翹搭着的腿立刻換了一個姿勢。楚珣不動聲色打量對方,雙腿坐姿的變換代表着心情緊張、心理活動複雜。
楚珣的眼鏡口罩恰到好處掩飾住全部表情,點點頭。
侯先進勉強也點點頭。這人閉口不言,他身旁秘書有眼力價兒,問:“楚總,你這是……”
楚珣聲音悶在口罩裏,笑道:“我來給老爺子治病啊。”
侯先進臉色頓時不好看。
雙方各懷心思,互相冷眼相對。侯先進眼神陰郁,姓楚的,你來治病?哼。
病床上靜靜躺着侯家老頭子,一頭白發,插着鼻管,身體已相當衰弱,整個人仿佛毫無生氣地陷在床裏。老爺子面部布滿老年斑,形容如同一段枯幹朽木,嘴巴和喉頭偶爾開合,艱難抖動,看得出來人還在喘氣。
侯滿山這些年得了腦血管栓塞,一直不太好,據說腦裏還長了個惡性膠質瘤,年紀太大也不敢做開顱,現在就盡力維持着。總院的生命儀、血透儀、電磁感應儀,各種先進設備就是給老頭子們吊氣續命用的,喘不出活氣兒了都能利用生命儀器刺激維持腦電圖,維持個一年半載的沒問題。
楚珣慢慢走近侯老病床。
侯先進立即站起來,就緊緊跟在楚珣身後,生怕楚珣有所動作。
楚珣手插在衣兜裏,沒伸出來,也不用摸,就看了看,心裏約莫有了底。
侯先進為什麽如此緊張?這老爺子可是侯家一塊寶,侯家的護身符。老頭子在世一天,侯家遮天的勢力就在一天;老頭子哪天要是沒了,當年打江山的功臣入了土,人走茶涼,這麽些年被他家壓一頭的各路牛鬼蛇神,能善罷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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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內裏還有一層關系,侯滿山與今上的父親是老戰友,同是紅軍八路軍幹部,而且侯滿山還是今上父親的入黨介紹人。侯老爺子對今上父子也算有提拔之恩,這個人資歷在這兒擺着,只要老爺子一天還在,侯家絕對不會倒。楚珣比侯先進更明白這一點,如今各項證據都指正侯家涉嫌情報交易與經濟腐敗,可就是啃不下來、很難扳倒。若想動小的,得等哪天老的一蹬腿,死了。
這天,小白樓病房隔壁的會客室,坐滿一屋子形形色色的人,都是來給侯老爺子“治病”的。
楚珣一走進去,沙發上的人紛紛起來,“小珣!你來啦——”
招呼他的人,叫做張文喜,黑黑瘦瘦一個青年,眼珠裏透着不尋常的聰明機靈勁兒,一把上來,親熱地摟住楚珣。旁邊還有個中年女人,氣質和氣清雅,名叫孫琳琳。
楚珣跟張文喜抱了抱,又客氣地跟女人問好:“琳琳姐。”
這些人都是什麽人?
楚珣小時候,從十二歲起,就在國防科工委507研究所的人體科學實驗室裏接受特訓。當時官方利用輿論大規模打擊特異功能僞科學,暗中撥算大筆科研經費,花費二十年,研究、栽培了一批有天賦能力的“功能人”。其中就有這個孫琳琳,有楚珣,還有“神刀張”的孫子,這位名喚張文喜的男孩。當年,他們都是一個實驗室裏養出來的“小鬼頭”,互相很熟,都算是這個國家裏存在的不為普通人所知的奇人異士。
侯家地位超然,侯先進向上面吹風提要求,專門将這些人從全國各地“請”過來,商讨治病救人方案。
侯先進點名要“神刀張”和孫琳琳,可沒點楚珣。楚公子是“不請自來”的那個,侯家人躲他還來不及,哪敢請他“治病”,治活還是治死?
楚珣毫不客氣,脫了鞋,在沙發裏盤腿一坐,與張文喜并肩挨着。他摸出兩根拐棍糖,倆人一人叼一支糖,笑嘻嘻得,引得一屋人側目。他那些年與二武分開,每年寒暑假在實驗裏度過最難熬的三個月,最要好的兄弟就是張文喜,互相通曉底細,常湊在一起說悄悄話。雙方最近五六年都沒有聯系,再見面卻也無礙少年時代深厚的情誼。
侯先進沉着嗓子咳了一聲,将衆人注意力導入正題:“家父病重,腦瘤不能再拖,這次請幾位來北京辛苦一趟,一定幫忙治一治,把瘤子取了。”
衆人一片靜默。張文喜八字小眯眼一翻:“您家老爺子這病,餓看過了,瘤子還是個畸形,一大串葡萄似的,纏在神經血管上,頭皮都頂出型了。正常人沒見過長這種瘤子的,你家人咋長的?”
張文喜說話渾不吝的,侯先進強忍着,低聲下氣問道:“不能治?你們老張家的開顱術,腦癌晚期不也能治好?”
張文喜叼着糖,嘲諷道:“那是人家運氣好,祖上也積德,命不該絕。餓可不是啥人都治得好。”
孫琳琳一看文喜那樣兒,連忙打圓場:“老爺子年紀大了,瘤子是惡性,晚期,不如靜養維持。”
侯先進沉着臉。他也知道,他老爹年紀到這歲數,日子活一天少一天,然而這樣靠儀器勉強維持,頂多再撐半年,拔管子是早晚的事兒。他千方百計給親爹治病,可不是他有多麽孝順,而是今時今日,他一家人前路難測危機四伏,他家老爺子死不起,不能挂!
侯先進轉向楚珣,眼神逼視,口氣還是在商量:“小二,你的手有功夫,你那些玩意兒能殺癌細胞組織。張文喜做開顱,你把瘤子取了,救我家老爺子一命,成不成?”
楚珣表情單純無辜:“這活兒可責任重大。我手笨,手沒準兒,萬一瘤子沒消滅,我一放射線,把侯爺爺那一團腦瓤子直接殺滅了,可怎麽辦啊?”
張文喜“噗”一聲,樂得噴出口水。
侯先進臉色泛白,氣得說不出話。
侯先進說:“文喜,國家這麽些年,待你家不薄,你爺爺當年……”
張文喜嘴角一挑:“成,不就是開顱麽,餓開過幾十個腦瓢子,餓能給你做。你們家給五千萬吧。”
侯先進臉一變:“……你開玩笑嗎。”
張文喜冷笑:“你家給不起?上面人都知道俺們老張家治病救人的規矩,你有多少錢,就出多少錢,你說餓要的多嗎?”
楚珣悄沒聲息露出一絲笑。
侯先進無言以對,怔怔得,半晌道:“文喜,有話好好談……兩千萬。”
張文喜眼皮都不眨:“兩千萬啊,只夠餓把你爸的天靈蓋掀開,餓可就不管給他合上了,就晾着。”
這回不止楚珣噴了,抖着肩膀,端莊而坐的孫女士都忍不住捂上嘴,強忍着笑。
張文喜這小子,敢這麽牛逼?
這“神刀張”老張家,可真不是一般人兒,國寶級人物。見了再大的首長,張文喜也是這副口氣,別人還不敢動他家,都得上門求着他們,就這麽牛逼。張家常年深居陝西寶雞,祖傳一把神刀,動手術不打麻醉,不用無影燈,把人天靈蓋劃開,動完刀,再嚴絲合縫給你合上,幾分鐘內痊愈,一滴多餘的血不流,沒有絲毫痛癢,能讓人外表看不出傷口在哪裏,比顯微鏡微創手術還靈。而且,張家治病有這一道族規,診療費是看人下菜碟。對待村兒裏的窮人,沒錢的人,他願意給你白治,一分錢不收;然而對紅貴官宦,有錢人家,你家有多少家底,我就管你要多少,你一分不能少給我,少一分我都不管你死活。
張文喜這小子,顯然與楚珣是一條心的,也不是善茬兒。今天姓侯的即便舍得掏出五千萬給張文喜,他家老爺子八成也得讓這人給治死喽。
楚珣與張家小子有說有笑:“文喜兒,你沒變樣,還是以前那壞樣兒。”
張文喜一撇嘴:“得看餓待見不待見了。你爺爺啥時候要開瓢,餓親自上門,白給他治。”
楚珣罵道:“滾吧,我爺爺結實硬朗着,堅決不用見你!”
楚珣伸手扯這人的臉。倆人很要好。
侯先進擱下茶杯,身體突然前傾,靠近楚珣。楚珣擡眼,二人目光凜然相對。
侯先進面無表情,突然開口:“小二,霍家人,回來了?”
楚珣:“哦?”
侯先進話音緩慢,暗藏鋒芒:“霍家的小子,最近在你身邊吧。你們部門檔案裏,沒這個人?”
楚珣:“……”
侯先進沉聲逼問:“瘤子到底能不能治?”
沉默半晌,楚珣冷冷地:“我試試看。”
張文喜不認識姓霍的是誰,關切地攥住楚珣的手:沒事兒吧?
楚珣反手拍拍張文喜的手背,眼神示意:放心,沒事兒,二爺還罩得住。
楚珣咬一下嘴角,咬出牙齒印,褐色瞳仁兒裏淌出一絲寒氣。
……
楚珣也不能就地跟姓侯的翻臉。即便有Jimmy那個線人提供的線索,即使有辦法撬開霍歡歡的嘴,他并沒找到直接證據證明侯家出賣軍方機密、謀害總參特工。将來即便找到真憑實據,這個國家人命有貴賤之分,下面人的幾條命恐怕都抵不過老侯家身為開國元勳,頭頂上這張庇護傘。
當日,楚珣在侯老爺子病房裏留了一整天。
房內很安靜,套房外間還站着侯家一群警衛,保護侯老爺子安全。另有總參兩名密工,寸步不離,确保楚珣人身安全。
侯滿山的病床旁邊又架起一張床,兩床并排。楚珣躺在病人身側,雙目緊閉,汗水緩緩從額頭眉心處往身下流淌,看起來十分疲勞。他指尖微微抖動,檢測儀上顯示他的磁場波痕圖與侯老爺子的腦電圖慢慢重合,波紋幅度趨向一致。
楚珣猛然睜開眼,痛楚地喘息,口唇焦渴:“不成……”
侯先進身體往前一傾:“怎麽不成?剛才不是挺成功?”
楚珣:“成功個屁啊,我還沒碰着那個瘤子呢。”
侯先進:“怎麽的?”
楚珣虛弱地說:“侯爺爺歲數大了,骨骼脆弱,我真不敢碰。弄不好,幾秒鐘就能把這人腦子連顱骨都燒化了……”
侯先進咬牙道:“你就試試看?”
楚珣反問:“萬一試壞了,腦子燒糊了呢?”
侯先進:“……”
楚珣人中上滴着汗,緩緩道:“人的顱腦結構複雜,每個人都長得不一個樣兒。我得想想辦法……侯大大,按說那是你親爹,你的骨骼形态,跟你親爸爸應當差不多吧?”
侯先進警覺:“你什麽意思?”
楚珣表情很認真:“瘤子畸形得厲害,跟腦神經綴成一嘟嚕,完全癌變。我需要用你的頭部結構在我手上做一個記憶模子,立體定向腫瘤的形狀位置,研究怎麽殺滅那玩意兒。”
侯先進覺着不可思議:“你直接用CT掃描不成?”
楚珣不屑道:“我就是CT,你信儀器,還用我幹嘛?”
侯先進不露聲色,盯着楚珣的眼上下打量。楚小二看起來十分虛弱,不像開玩笑耍他的……
侯先進探過身,啞聲問:“小二,你不會一下子手潮了,把老子的腦瓤子給燒焦吧?”
楚珣吐了一口氣:“怎麽會,侯大大,我還能胡來?你怕什麽?”
侯先進冷冷地一锉牙,也是,光天化日,這麽多人看着,老子怕你什麽?
楚珣進入狀态時身體很軟,站都站不起來,讓人從床上橫抱下來,坐在椅子上像一灘軟水。
楚珣伸出雙手,指尖濕潤。
侯先進就坐在他身前,也很緊張,怕楚小二使陰招。
楚珣并沒打算亂來。他用手掌輕輕捧住姓侯的腦瓢,小心翼翼,像托着個球。侯先進已經禿頂,跟年輕時沒法比,後腦勺就剩下一圈兒花白雜毛,還真像個“大禿鳥”……楚珣眼底閃過一絲旁人無從察覺的光芒,閉上眼,指腹敏感的螺紋蓋住對方的頭皮,暗暗描畫這人頭部背面完整的形狀。
楚珣眉頭痛苦地蹙着,很用功。他手上指紋糾結,上面遍布記憶細胞,能将骨骼結構分解成千千萬萬個點,記憶能量輸入專門的計算機,計算出最精密的三維圖像。
這是侯先進的腦袋。
這分明也是那只大禿鳥的腦袋。
侯氏身居高位,平日難得一見,雙方家庭又素有嫌隙,互相謹慎提防着,倘若不是這一回“治病”千載難逢的機會,楚珣根本很難接近對方,摸不到。他手裏掌握的唯一最有力的證據,就是密件檔案內那張模糊的照片,一個隐約可辨的男人的背影。他今天特意來這一趟,費勁心機尋找機會,就是要拿到真憑實據。
觸覺敏感得仿佛在他的指尖燃燒。手指描摹的圖像與記憶存儲裏留存的照片的影像,緩緩重合,一絲都不差。即使經過二十年歲月的易容,人的外貌會變,頭發會掉光,皮膚浮出斑紋溝壑,聲音逐漸老邁沙啞,然而成年人的顱腔骨骼形狀已然定型,是人是妖瞬間打回原形。
楚珣笑了。
“呵呵。”
楚珣垂在椅子裏,十分虛弱,眼底卻閃着懾人的光芒,肩頭飄出淡淡一層白氣。
侯先進回身,警惕地打量:“小二,又笑個什麽?”
楚珣笑呵呵的:“侯大大,您的頭長得真圓啊。”
侯先進:“……”
楚珣笑得詭異:“您這麽些年沒換眼鏡牌子,喜歡用日本進口的黑色鏡框。”
侯先進:“你想說什麽?”
楚珣聲音輕得像羽毛撓過皮膚,撓對方最癢的要害:“二十年前春天三月某一天,侯大大,您還記着您在哪嗎?”
侯先進當真轉腦筋想了想,這什麽日子,自己那天在哪?
楚珣嘴唇彎出詭谲的弧度:“你那天在香港,坐在一輛黑色奔馳轎車裏,黑色西裝,戴同樣的眼鏡。車門打開,你一擡頭,有人在你背後,給你偷拍了一張照片。侯大大,你想看看嗎?”
房裏一片寂靜,聽得到胸腔虛喘和眼皮抖動的聲音。
侯先進的兩顆眼球像被楚珣用兩根錐子戳了,驟然緊縮成針孔,泛着白剌剌的光,嘴角痙攣。
他驚愕地盯着眼前狀似無比虛弱的楚小二,像盯着一條對他無聲吐着信子的眼鏡蛇。這條漂亮的蛇,渾身閃着細碎迷人的鱗片卻又劇毒無比……他從光溜的腦頂往外冒冷汗。這麽大歲數,什麽邪性沒見過,他這輩子頭一回,如此害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