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兇什麽兇

上一世,這個镯子在她嫁去端王府時,便遺失了。

她化為魂魄跟在趙雲憐身邊那些年,大多數時候都是混沌不清的狀态,只是偶爾醒來的好多次,發現原本不問世事的人,在為唐家的冤死跟趙懷亦鬥、跟貴妃鬥……跟皇上鬥。

她那時就在想……生前并不喜歡自己的七哥哥,為何要這般豁出性命地幫唐家。

直到某一次,剛巧醒來聽見淑妃娘娘質問,唐映楓才聽出了些,原來是父親對七皇子有恩。

她那時有些說不上來的悵然和失落……

白杏又從首飾盒裏挑了個,遞到唐映楓面前:“小姐,這個要好看些。”

唐映楓回神,只埋頭看着手腕上的镯子:“以後就只戴這個了。”

白杏有些詫異,但不打算再多問,正收拾着,便聽唐映楓輕聲道:“……戴在手上才不會落。”

馬車緩緩停在衛國公府門口,一家丁正準備上前詢問,管家一見馬車上的蟒紋,怕那家丁沖撞了貴人,趕緊迎了上去。

趙懷亦掀開車簾走了下來,管家立刻認出人來,忙派人進去通報。

趙懷亦站在國公府門口,打量着這榮耀了四代的武将世家。

衛國公府在京城衆多世家大族的宅邸裏,算是再樸素不過的。那門口的兩根大柱子并未刷得油光锃亮,反倒有不少斑駁痕跡,卻越發顯得莊重。

他在管家恭敬的招待下緩緩走進國公府。

國公府人丁并不興旺,衛國公一生只娶了一位妻子,育有兩兒一女,此時衛國公和大兒子唐靖柏皆在兩陽境內打仗,二兒子唐靖易不知被罰去哪個軍營訓練,這國公府便也顯得清冷。

他走進前廳,國公夫人已經在候着,趙懷亦忙問了聲好。

謝氏熱情地招呼趙懷亦坐下:“這是剛從江南江家剛運過來的新茶,三皇子嘗嘗。”

趙懷亦點了點頭:“謝夫人。”

杯裏的茶都有些涼了,還不見唐映楓出來。

趙懷亦在一旁等了這麽久,面色不改地喝着茶,也不見一絲一毫的不耐煩。

謝氏打量他半晌,越看越順眼,只覺得這三皇子确實是個有禮有節的好孩子。若只是個王爺,倒也還好。可這三皇子偏偏是立儲的大熱人選……

那楓兒便很有可能成為一國之後……那後宮是個什麽地方……

念及此,謝氏又愁了起來。

不知不覺想了許多,白凝和白婷又參了一次茶,還不見唐映楓出來。

謝氏有些不好意思,忙派人去催:“白凝,快叫小姐出來。”

“姑母……”

謝氏剛跟玉凝交代完,嬌媚的聲音便不合時宜地響起。

謝氏回過頭,便見謝含卉身着盛裝出現在前廳裏。

說是盛裝确實不為過,謝氏記得這件衣裳還是去年參加太後的一個壽宴訂制的……

成安國雖風氣開化,但出閣之前能在家中相見的不是親眷的兒女,便是定有婚約的,謝含卉明知道此時三皇子在這兒,偏偏還穿成這樣跑過來……

謝氏不禁眉頭微皺.她看着謝含卉,冷聲道:“白凝,帶表小姐回房。”

可謝含卉已經看趙懷亦看呆了。

她在濟理縣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也不如三皇子半分。

謝氏都是美人胚子,謝含卉長得也算美,但此時穿着過于正式的衣裳,青澀的臉上抹着豔麗的胭脂,含羞帶怯地看過來。

念及國風夫人的薄面,趙懷亦忍住不适,禮貌地站起身:“這位是?”

聽趙懷亦主動問起,白凝沒有拉着謝含卉回房,停在她身邊,等謝氏的吩咐。

謝氏轉身揚起笑容,輕描淡寫地解釋道:“是老家庶弟的小女兒,來京城玩玩。”

她走到趙懷亦身邊,不着痕跡地擋住謝含卉的視線。

謝含卉忽然柔聲道:“三皇子。”

聽到這聲柔媚的勁兒,謝氏頓時回過頭,頭一回怒瞪了謝含卉一眼。

以三皇子的身份,謝含卉再打扮上天去,也不會多看她一眼。謝氏倒不是怕三皇子對謝含卉有何想法,只是謝含卉是她庶弟的女兒,又在國公府長住,那在外人看來就是衛國公府的人。若說話做事這般不得體,丢的都是衛國公府的臉面。

謝氏一向是個溫和的性子,謝含卉從未見過她生氣的模樣,她往後退了一步,可想到這次過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三皇子,腳步又躊躇了幾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三哥哥。”輕巧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趙懷亦轉身,唐映楓已經雙手被在身後嬌俏地站在門外,與謝含卉的裝扮不同,唐映楓穿着再素淨不過的月白錦袍,外面套了一個紫色的輕紗,一頭青絲用一根紅繩束起,渾身上下唯一的裝飾就是手腕那個镯子。

見趙懷亦沒注意這邊兒,謝氏轉頭看了謝含卉一眼,小聲道:“還不快回屋?”

害怕謝氏責怪,謝含卉看了幾眼趙懷亦的背影,小步跑出了前廳。

見她走,謝氏才吐出一口氣,走到唐映楓面前嗔怪道:“快去吧,三皇子都等你好些時候了,真是不懂事。”

趙懷亦笑道:“無妨。那我帶楓兒妹妹先去了。”

跟國公夫人說完話,趙懷亦轉頭看着唐映楓,卻發現小丫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跑遠了,清脆的鈴聲從纖細手腕上混着院子裏的蟲鳴傳來,趙懷亦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現在是五弟趙元榮跟唐映楓關系最為親近,可在最開始,跟唐映楓關系最親近的是他。

孩童時期的唐映楓比現在還要可愛一些,又小又肉的圓臉,皮膚天生的白裏透粉,鼻梁小而翹,一雙大眼睛清澈透亮。她古靈精怪,卻又貼心懂事,連父皇都十分疼愛她。

她那時總喜歡纏着自己,哥哥、哥哥的叫着。

他是最大的皇子也被要求地最嚴格,委屈得哭的時候,唐映楓便撲在他懷裏,小肉手不停幫他擦着眼淚,笨拙地哄着自己。

他們之間的距離不知覺拉開很遠,唐映楓頓住腳步,淡淡地看過來,輕笑了一下:“怎麽停下了?”

嘴角的笑意僵住,他在原地停留幾瞬,緩緩跟了上去。

國公府雖然不大,但謝氏愛花,這後院的花也被打理地最精心,都是她們這些下人跟着夫人一起一點點種出來的花圃。

謝含卉發氣的扯下一個嬌嫩的花骨朵,白桃心疼地不行。

“姐姐跟三皇子……當真是……要定親的關系嗎?”謝含卉忍不住問白桃。

白桃按唐映楓交代的,緩緩道:“是啊,只不過小姐和三皇子并不心悅對方,未來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呢……”

謝含卉本就心燒得癢癢,一聽這話,更是着急來回踱步,直到最後終于忍不住,繞着小路跑去了前門。

謝含卉跑到前門時,正見到唐映楓走過來,還恰好跟三皇子隔了一段距離。

謝含卉時刻盯着內院,生害怕謝氏看到。不待唐映楓走近,她便跑過去拉着唐映楓的手撒嬌:“姐姐,我都來京城好些天了,從未出過門,你不是正好要出去玩嗎?……便帶上我一起又何妨?”

唐映楓為難地摳了摳腦袋,轉身看向趙懷亦:“三哥哥,帶上我表妹行嗎?”

今日本該是他第一次跟唐映楓單獨外出,其實兩人都心知肚明是為了什麽。只不過他們從小以兄妹相稱,難免尴尬,帶上一個外人,倒也好。

趙懷亦點了點頭:“無妨。”

趙懷亦乘坐的馬車外表看似普通,也只用了一匹馬拉,但掀開車簾,裏面可別有一番洞天。

謝含卉都喜不自勝地快要坐進去了,就聽唐映楓在另一架馬車裏沖她招手:“妹妹,你怎能去三皇子的馬車裏坐?”

謝含卉這才反應過來,登時臉紅了大半,連趙懷亦的眼睛都不敢看,趕忙朝國公府備好的馬車跑去。

一坐上車,謝含卉忍不住有些抱怨:“姐姐怎不早些提醒我?”

唐映楓差點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她只大概記得謝含卉非要跟去,怎麽會記得這傻子居然沒分寸到要跟第一次見面的男子坐在一輛馬車裏。

唐映楓掀開簾子看着窗外,淡淡地刺回去:“我怎知妹妹如此着急。”

一聽唐映楓這話,謝含卉剛消下去的紅頓時又起來了些。她小心翼翼地将簾子撩開一個縫隙,看着趙懷亦撩開前襟,擡步上了馬車。

養尊處優的人天生地帶了一股子旁人如何學也學不來的矜貴,偏生又長了一副那般的好模樣。

謝含卉拍了拍通紅的臉,羞澀地放下了車簾。

放下車簾之後,謝含卉回頭,發現唐映楓還看着外面。

她疑惑地湊過去看了一眼:“姐姐你在瞧什麽?”

唐映楓方才好像瞥見了趙雲憐的身影……可不應該啊……七哥哥怎會到國公府附近來?

可那身影實在像,她又忍不住多瞧了幾眼巷尾。

身邊有人湊過來,謝含卉的大臉忽然出現在餘光裏,唐映楓吓了一跳,一把扯下,忽然來了脾氣:“坐好不行嗎?!”

唐映楓雖然總是冰涼涼的刺自己,但頭一回脾氣這麽外露的生氣,偏生她眉眼生動明淨,一生氣便比一般人多出幾分氣勢來。

謝含卉吓了一跳,乖乖地坐好,半晌後不服氣地努了努嘴,小聲道:“兇什麽兇……”

鹹粟閣在陵東街正中,有上下四層,彙集了成安國六大菜系,裏面有幾位大廚,還常被當今聖上邀請去宮裏。

這一樓便是熱鬧非凡,小二搭着白帕子穿堂游走,一邊大聲吆喝着,聲音穿堂入耳,格外渾厚洪亮。

管事兒的一見來人鞋靴上暗繡的金紋,知道來了貴人,忙迎上去:“白瓜兒!帶貴客上三樓!!”

跑堂兒的快腿跑來:“得嘞!”

唐映楓生前便最愛鹹粟閣的菜品,嫁給趙懷亦之後,便是堂堂端王妃,沒那麽自由,只能吃丫鬟打包回府的不太新鮮的菜品。

一樓升騰的熱氣裏,菜香味一陣一陣地襲來,唐映楓不禁咽了口唾沫。

她眸子逐漸發亮,還不等店小二來帶路便率先朝三樓跑去,絲毫不扭捏地喊道:“小二快上菜來!”

女孩的發尾在空中劃出圓弧,趙懷亦似乎能想象到她笑眼彎彎,酒窩淺淺的模樣。

“三皇子。”

嬌羞的聲音在身側響起,趙懷亦這才想起身邊還有一人。

趙懷亦不着痕跡地加快了腳步:“謝姑娘,我們先上去吧。”

謝含卉打量着趙懷亦的側臉,男子當真是芝蘭玉樹,怎麽瞧都瞧不膩……她按捺住激動到心情,小聲地應了一聲,随着趙懷亦往上走。

“今兒可是個好彩頭…”管事兒的喜滋滋地打着算盤,皇家的人都來了。

安排周到之後,管事兒的轉身往櫃臺走,又瞧見一雙暗繡金紋的黑靴。

常來這兒的幾位皇子他都記得模樣了,正準備自來熟地開口,就瞧見一張從未見過的臉,管事兒的笑容不減,越發谄媚地笑道:“客官幾位啊?”

男人聲音低沉:“一位。”

“白瓜兒!!帶貴客!二樓!”喊完之後,恭敬地送人到了樓梯口,“來,這兒上!”

等人上了樓,管事兒的摸了摸下巴,與一旁算賬的閑聊:“這七皇子跟傳聞中不一樣啊……”

賬房先生一邊算賬,一邊搭話:“你怎知那是七皇子?”

管事兒的一模胡子:“除了七皇子,其他幾位常來這兒吃飯,又穿着金紋靴,不是七皇子還能是誰?”

想到方才那人不凡的氣質和長相,管事兒的神神秘秘地瞅着三樓:“這七皇子,可跟傳聞中,完全不一樣喽~”

唐映楓不是個虧待自己的人,哪怕現在大敵當前,也要先吃飽喝足了再說。

她拿過菜單,點了十幾樣菜,口齒清晰快速地跟報菜名兒一樣……

謝含卉嘴角抽了抽:“姐姐你吃得完嗎?”

趙懷亦自如地接過話:“吃得完。”

他拿過唐映楓面前的酒杯,倒了些熱茶進去,熟練地遞到了唐映楓面前。

謝含卉看着趙懷亦的青筋明晰的手背,拿起杯子咬着杯壁喝了一口燙水。

這是趙懷亦從小的習慣,唐映楓喜歡喝熱茶水,不管到哪兒去,趙懷亦總會先給她倒一杯晾着。

圓圈從水杯中央蕩悠出了層層波紋,一波接着一波,唐映楓默默看着水杯,然後緩緩拿起來喝了一口。

店小二很快将菜上齊,滿滿一大桌子:“菜已經上完,幾位客官可要些酒水?”

還未待幾人回答,小二便熟練地端過一旁早已準備好的幾個小酒壇,挨個揭開介紹。

他們以往帶唐映楓出來吃飯,都是她點菜,趙懷亦便習慣性地不搭腔,将唐映楓移到了她面前。

謝含卉看了趙懷亦幾眼,又察覺自己似乎過于明顯,便規矩了些坐在一旁。

唐映楓挨個兒聞了聞,指了其中一瓶:“就這吧。”

唐映楓選的剛好就是最貴的那種酒,小二喜笑顏開:“得嘞。”

正準備端走,一直笑眯眯的小女孩卻忽然斂了神色,輕聲問:“這酒取的什麽名?”

小二頓了一下:“蓬萊春酒。”

唐映楓沉默半晌之後,輕笑了一笑:“知道了,快給我們上一壺吧。”

蓬萊春酒。倒是好名字。

店小二一走,雅間內便頓時安靜了下來。

唐映楓坐在中間,将趙懷亦和謝含卉隔開,謝含卉起初還安分着,可瞧見這飯都要吃完了,還一句話沒搭上,不禁有些着急。

她本想着,唐映楓肯定會和趙懷亦搭腔說話,自己可以趁機說兩句,可唐映楓什麽都不說,一味吃飯,她主動跟三皇子搭話又顯得突兀……

唐映楓咬了一口排骨之後,又倒了些酒。

這酒瓶秀氣,喝不了幾口就沒了,白杏走出門,對在外等候的店小二道:“再來一壺蓬萊春酒。”

“得嘞!這酒最是清甜可口不醉人!馬上給您拿去。”

謝含卉眼珠子一轉,捏起袖帕擦了擦嘴角,然後捂着肚子、眉頭微蹙的起身,有些虛弱地說:“三皇子,姐姐,我出去片刻。”

豔麗的裙擺消失在門邊的縫隙,刺目的光從外面灌進來然後又緩緩收束,唐映楓眯了眯眼睛,埋頭吃了一口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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