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必懂事

雨連綿地下了幾日,江南一片雨霧朦胧,水珠沿着翠綠的枝葉,流到葉尖,然後倏然下落。

“啪——”

雨滴打在油紙傘發出細微的響聲,身着月白蓮花擺尾藍鳶尾花暗繡錦袍的少女小心地踏上臺階,油紙傘緩緩移開,逐漸露出少女如遠山般眉毛,一雙眼眸楚楚可憐,看得人不由得心生憐意。

驿站的人不耐地擡起頭,見到少女容顏時,明顯怔愣了片刻,随即溫和道:“姑娘有何事?”

薛明露輕聲問:“可有從京城來的信?”

那人道:“沒有。”

往常這時信早都到了……她在家等了好幾天,實在等不到,這才親自前來詢問。

見自家小姐站着不走,丫鬟小聲道:“要不再給三……公子,寄一封去詢問?”

薛明露垂眸,斂去眸中的亮光:“回府。”

快到午時,趙懷亦才磨磨蹭蹭地出宮,前來貴妃寝宮請安時,貴妃眉頭微皺:“你可真是一刻都不想跟楓兒多待嗎?”

趙懷亦自如地否認道:“方才先生多抽了幾個問,耽擱了。”

今日确實有先生授課,還是位大儒,貴妃不再多問,拿了盒胭脂遞到趙懷亦手中:“小女孩都喜歡這些小玩意,馬上就是你妻子了,上點心。”

趙懷亦點頭,接過胭脂盒遞到一旁的侍從手裏。

禦花園比前些日子更繁茂了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差不多都開了,花團錦簇,一片繁華。

趙懷亦記得,明露說過,她喜歡賞花。

他第一次見薛明露那天,女子端坐在江南雨霧裏,朦胧中,柔和清透的琴音緩緩傳出。見人來了,她忙不疊站起身,臉頰羞紅地過來問了好。

趙懷亦還記得,她怯生生地擡起頭,一雙秋水潋滟的眸子波光流轉,欲說還休。

他在江陰老家住了月餘,那段時間,兩人時常一起吟詩作對,趙懷亦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放松過。

他們幾個皇子,同唐映楓一起長大,小時候只是将她當作小妹妹。可漸漸長大,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他将來必定會娶唐映楓為妻,別無選擇。

他本來也并不排斥,可遇見薛明露之後,再見刁蠻任性的唐映楓,便總是忍不住心生厭惡。

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緩緩出現在眼前,趙懷亦有些驚訝地眉峰微挑。

雖都居住在皇宮,但瑤華宮跟其他幾個宮殿仿佛隔絕着穿不透的厚牆,除了每年例行的皇上會出席的宮宴上,趙懷亦鮮少見到趙雲憐。

他印象中的趙雲憐瘦弱孤僻,眉宇中似乎永遠愁雲籠罩,是唐映楓都不喜歡的家夥。

可如今,趙雲憐一襲月白錦袍,眉宇深邃朗闊,雲淡風輕又淡漠疏離的模樣。

“三哥。”趙雲憐道。

趙懷亦走上前:“七弟這是去哪兒?”

兩人擡步,一道往宮門走,趙雲憐道:“刑部最近案子挺多,我也去跟着李大人學學。”

刑部的事兒多且雜,一般皇子歷練都不會選擇去刑部,畢竟皇帝需要懂得是治國理政,而不是破案。當初将趙雲憐派去刑部,幾乎已經等同于将他剔除出立儲的候選人。

趙懷亦:“李大人可是有名的金探子,七弟可得好好學學。”

趙雲憐不常與趙懷亦交談,但印象中,趙懷亦是幾個皇子裏,從小對他最親善的一個。

他随口問道:“三哥這是去哪兒?”

趙懷亦看着前方,不禁眉頭微皺,但語氣仍舊是溫和:“鹹粟閣最近新出了不少菜品,我帶楓兒去嘗嘗。”

一提及此,趙懷亦便忍不住出神想起許多事來,等走出了好幾步,才發現趙雲憐還站在原地。

“七弟?”

他墨眸天生蒙着一層薄薄的冷霧,将那些情緒都藏在了裏面。

那雙狹長而漆黑的眼眸掩藏在劍眉之下,如同還未出鞘的寶劍,趙懷亦頭一次覺得自己這個畏畏縮縮的七弟忽然長大成了有了幾分的皇家貴氣。

趙雲憐默然無聲地垂眸,擡步走了過去

首飾盒擺滿了梳妝臺,各式各樣的珠寶流光溢彩,光澤鮮亮。

白杏看着銅鏡裏唐映楓再簡單不過的高馬尾,用紅繩纏繞了一圈,十分委屈于自己不能發揮應有的才能:“今日要見三皇子诶,小姐不梳個漂亮些的發髻嗎?”

她拿起一個流蘇的步搖:“這個多漂亮啊。”

唐映楓只是搖頭,在丫鬟的服侍下将長靴穿上。

白杏十分疑惑:“小姐你既然不用,為何專門讓奴婢拿出來呀?”

門外的腳步聲漸近,唐映楓輕笑:“不是給我準備的。”

白杏正準備問,還能是誰呢?便見謝含卉笑着走進來:“姐姐。”

唐映楓的閨房比一般女子的都大許多,床架、衣櫃還有梳妝臺、八仙桌都是一套的檀木家具,上面雕刻着镂空的繁複圖案,十幾個丫鬟端着衣服站在唐映楓身邊,梳妝臺上更是擺了一排的首飾……

唐映楓擡眸看去:“妹妹有何事?”

謝含卉這才回過神來:“姑母說給我訂制的幾套新衣還得過幾天才到,所以讓我來借姐姐你的先穿幾天。”

唐映楓疑惑地歪了下頭,肉肉的臉蛋撐在手心裏:“你來時不是帶了許多衣服嗎?”

謝含卉笑意一僵,她是帶了許多衣裳來,可到了京城才發現,那些衣裳根本穿不出去。

今日可能會見到三皇子,她怎麽能穿着那麽粗制布料的衣服……

謝含卉直覺唐映楓在刻意刁難,可她偏偏長得嬌憨又機靈,那皺眉疑惑的樣子仿佛真的是不解。但不論唐映楓是不是在刁難她,這衣服她都得要定了。

謝含卉走過去,說道:“衣裳都洗了,這套也該換了。”

唐映楓這才聽懂了似地,指尖指了指丫鬟手裏拿着的十幾件衣裳:“妹妹随意挑便是,都是些不怎麽樣的玩意兒。”

謝含卉的手剛摸到一個面料無比柔軟的綢緞,正兩眼放光地想拿,就聽到唐映楓這棉裏帶刺兒的話。

她登時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但這衣服又是着實好看。

謝含卉一時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她糾結了幾瞬,笑道:“姐姐真是謙虛了。”

為避免唐映楓反悔,謝含卉選了兩套衣裳,趕緊回了。

等人走了之後,唐映楓才悠悠站起來,直直地朝着邊上的一個首飾盒走去,從中拿出了一個銀镯子帶在自己手腕上。

那镯子也是個稀罕玩意兒,不像是市面上賣的那般精致,反倒像技藝不熟的人雕刻的,但樣式和花紋都是楓葉的模樣,一個稍粗些的兩邊套着兩個細的,在女生柔嫩的手腕上,紅色的鈴铛發出叮鈴鈴的聲響。

這镯子單看也聽特別,但放在唐映楓的首飾盒裏其實并不出彩,白杏的印象裏,也不記得有這麽個镯子。

可唐映楓小心翼翼地拿出來戴上之後,又反複地用指腹撫摸着上面的花紋。

“小姐,怎突然想起來戴這個镯子?”其餘的丫鬟将東西收拾好之後都退了出去,白杏蹲在唐映楓身邊,小聲問。

十三歲生辰那天,剛好爹爹和大哥都在京城,便給她辦了一次生辰宴。

那天幾個皇子都給她送了禮物,她其實還有些期待趙雲憐的禮物,可一直到宴會開始,他都遲遲沒有來。

一直到晚上大家都走了,唐映楓百無聊賴地坐在自家後花園的逗鳥兒,白桃忽然從前院跑過來:“七皇子來了。”

唐映楓心裏一跳,有些意外地轉過身。

那是她時隔很久再見到趙雲憐,他又長高了許多,白到蒼郁的皮膚在花園橙黃的光線下蒙上了一層暖融融的色彩,唐映楓頭一次覺得他不是那般疏離冷漠。

唐映楓蹲在地上癡癡地看了好一會,才從樹邊站起來,小步地跑到趙雲憐身邊,擡起頭有些膽怯地看着他:“…七哥哥……”

他本來還舒展的眉眼聽到她語氣中的忐忑又皺了起來,随即又很輕微地搖着頭輕嘆了一聲。

他微微俯下身,不是像其他幾個皇子那樣寵溺地摸摸她的頭發,而是隔着一段距離靜靜地看着她。

他眸中沉靜而有微光,看到唐映楓不自覺陷了進去。

趙雲憐靜靜地看着唐映楓嬌憨圓潤的臉頰。

她擡起頭,漆黑的星眸中滿是亮晶晶的光,一如初見的純澈。

“楓兒。”他輕輕喚了一聲,然後将镯子遞到她手中。

那時所有人都說,長大了一歲便要更聽話乖巧些,唯有他說:“楓兒不必那麽快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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