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Reunite(重聚)
東京的天空一到了梅雨季節總飄着幾朵似乎永遠不會散開的陰雲,大雨接續着小雨将城市的每個角落沖刷一遍,雨水的潮氣從馬路旁的水窪裏返上來,就算剛換上幹燥的衣物躲在雨傘下,陰冷濕黏的觸感仍要浸透人的骨髓。
禦坂美琴讨厭會讓人全身濕漉漉的雨季。這小孩子般的脾性倒還同她的少女時代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出租車在幾乎沒有任何其他車輛往來的公路上飛馳着,道路兩側的街景被拉成模糊不清的彩色線條,在不斷落下的雨幕中向後退去。
燈光交錯的車窗倒影後,藏着一張因水汽氤氲而扭曲變形的側臉,雖然從五官依稀可以窺見少女時代柔和俏麗的影子,但給人的第一印象仍是一張成熟到有些冷漠的大人面孔。
時間是如此可怕的東西。
明明看不到它在流逝,以至于忽略了自己身上一點點發生的改變,沒有任何預兆的,我們長大成人。
禦坂美琴遮住了那張臉。
二十年能改變些什麽呢?
原來街角的可麗餅攤可能已經沒有了,喜愛的綜藝節目主持人也已退休,街上笑鬧着走過的學生再也不是當年的那一群。
女孩們的抽屜裏多了粉餅與口紅,男孩們的衣櫃裏多了西裝與領帶,學生制服放在某個角落裏積了灰,畢業典禮時信誓旦旦說出的夢想成為酒桌上的笑談。
變得不再天真,變得圓滑世故,成為了曾經憧憬又讨厭的大人模樣。
“禦坂小姐原來是這裏的學生嗎?”司機笑着向她搭話。
“是的。這次回來見見老朋友。”禦坂美琴禮貌地回應道:“不過突然回到這裏,好多地方都已經認不出來了。”
“認不出來是當然的。自從新任理事長上臺之後重新整修了不少地方,變化太大可讓做我們這行的吃了不少苦頭,不過禦坂小姐應該還能找到自己的母校吧?”
“也許吧。”
司機見對方顯然沒有和自己攀談的想法便識趣地不再作聲,打開了車內裝載的音樂播放器。
擴音喇叭裏的吉他迎合着窗外紛亂的雨聲,不知名女性歌手的嗓音聽起來高亢而充滿感情:“I?reached?for?you?this?morning.Woke?up?with?empty?arms.Once?again?it’s?sinking?in.How?far?away?you?are.I?still?pour?two?cups?of?coffee?and?tell?you?all?about?my?dreams……”
在歌曲放到間奏的時候,司機問道:“禦坂小姐打算先去哪裏?”
禦坂美琴凝視着窗外,很久後才輕聲說:“第七學區的鐵橋。”
“姐姐要回學園都市嗎?”白井黑子坐在床邊,輕輕搖晃着自己的雙腿。
這個早些年間總喜歡纏着禦坂美琴、看似天真卻意外十分執拗的小學妹如今也變得穩重起來,不再像過去那樣拿捏着大小姐的腔調說話,也很少再為一點小事大吵大鬧。
“嗯。去見一個老朋友。”禦坂美琴故作輕松地翻找着衣櫥裏的衣物,一件件丢到床上。
猶豫了很久,白井黑子還是問道:“是……那位先生嗎?”
禦坂美琴整理行李的動作停頓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嗯。”
不約而同的沉默讓房間變得有些窒悶,除了禦坂美琴折疊衣物時窸窸窣窣的聲響就再無他物。
白井黑子走過來,從背後抱住了她。
“我想,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是啊。”
禦坂美琴拉上了行李箱的拉鏈,擡起頭看着陰雲密布的天空。
“他離開的時候也像這樣下着雨。”
白井黑子的手臂默默地收緊,以代替她說不出口的告慰。
“雨好大。我甚至以為永遠都不會停。”
“那麽我就送到這裏,您自己小心一點。”
“好的。謝謝。”
收下零錢的司機似乎對禦坂美琴這樣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子一個人走夜路很不放心,再三叮囑後才驅車離開。
出租車的紅色尾燈很快在鐵橋盡頭消失不見,禦坂美琴撐着半透明的雨傘、提着行李箱走到了鐵橋的護欄旁,望着眼底漆黑一片的河川與都市繁華地帶的灰白色的高大建築。
河水拍打錐坡下部的聲音将她帶回了那段天真爛漫的少女時光,仿佛永遠也不會有憂愁和絕望似的——有親切的後輩、可靠的朋友、溫柔的父母。
還有一個只要大聲呼喊就會來拯救她的“英雄”。
她不止一次想要時間永遠定格在那段最普通也最幸福的時光,但它沒有停住腳步,從記憶的片段上殘忍碾過,留下一地斷壁殘垣。
禦坂美琴無奈地笑了起來。
笑容裏是無限的懷念與哀傷,猶如在鐵橋下湧動的河川,安靜而寂寞。
夜晚獨自一人撐着雨傘漫步街頭的女子很顯然會引起人不切實際的遐思,或者說這樣清冷的小雨也無法澆熄在人心中蠢動着的黑色火苗。
“這位姐姐雨天一個人在這裏是想幹什麽?等男朋友嗎?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和你撐一把傘?我的身上可都濕透了。”
輕佻的搭讪聲由遠及近,一名染着金發、一身流氣裝扮的青年弓着身子不由分說鑽進了禦坂美琴傘下,他背後站着幾個類似打扮的人,有的嘴裏還叼着香煙,但因為下雨沒有點燃。
“怎麽這麽冷淡?不想和我說話嗎?”青年用被雨水打濕的肩膀碰她。
禦坂美琴嘆了口氣,不情願地看向高出自己十幾公分的青年:“我是該說當年的壞人長大了?還是不管德育工作做得多麽到位,你們這樣的笨蛋也不會消失?”
“哈?莫非你還想對我們說教?”青年嬉笑着又靠近了些。
看來現在學園都市已經沒有人記得「超電磁炮(Railgun)」這個稱號了,才會讓他們有這種在街頭随意搭讪女子也沒關系的錯覺。
“無聊。”
禦坂美琴懶得多做解釋,收起自己的雨傘後将有些長的鬓角撩到耳後,任憑雨水打濕她的肩頭。
這個動作在別有用心的人眼中有一種動人的魅力,青年想觸碰面前女子的臉,但還未來得及伸出手,整個身體便像被重擊一樣呈く字型倒飛出去四五米遠,跌進水窪中不省人事。
空氣中彌散着一股異樣的味道,像是用火點燃皮革或者頭發所散發出的奇怪氣味。
從禦坂美琴的劉海部分放射出幾道藍白色的電火花,将半空中的雨滴炸成細碎的雨霧。
這裏沒有習慣多管閑事拯救不良少年們、自己反被追趕的“英雄”,或許應該說,早就沒有那樣的人了。
成長也就是這樣的事情,當失去了某個人庇護,被迫成長起來的我們只能獨自扛起整片天空。
藍白色的電光覆蓋了半座鐵橋,宛如長蛇一樣在地面上蜿蜒爬行,其中能夠傷人的電流很微弱,但看起來非比尋常的氣勢還是吓退了不良們。
禦坂美琴沒有繼續追趕的興趣,雖然電磁屏障可以完全阻止雨幕,但流動的雨水一不小心會把電流導向無法掌控的方向傷及無辜,于是她重新撐起雨傘,望了望漆黑的天空,轉身離開。
車窗外的雨聲小了許多,大概再過幾分鐘就會徹底停下。
電車行駛得十分平穩,只有偶爾在經過震動減速帶的時候才會搖晃一下,懸在扶手上的吊環也跟着左右擺動,透明的水珠順着傘身滑落到地面上,積起小小的水窪,車廂裏除了坐在靠近門邊的禦坂美琴還有幾名神色疲憊的學生。
學園都市仍舊保持着禁止夜游的條例,但為了照顧一些特殊狀況下不得不晚歸的學生,特別将最後一班電車的行駛時間一直延伸到了午夜。
在第七學區的某處站臺,禦坂美琴走下了電車。
車門關閉的時候,她瞥見被漆成深綠色的兩道車門上有個黑色的标記:乍一眼像是倒過來的正三角形,但是三角形的三條邊正中央卻都缺了一小塊。
那個像是警告标志的東西不知為何牢牢地抓住她的雙眼,就像上面有着特殊的魔力,然而等不及禦坂美琴去細想,它就已經随着電車的行駛消失在了視野中。
雖然黑夜裏的天空顯示不出陰晴,吹來的風仍帶着冷意,禦坂美琴探出站臺的手掌卻沒有被打濕——雨停了。
禦坂美琴在街頭躊躇許久,還是憑借着已經不甚清晰的記憶找到了一棟像是套房式公寓的宿舍大樓。
昔日看起來有些局促的灰色建築被修葺一新,樓外重新粉刷了一層白色的防水乳膠漆,傷痕累累的金屬護欄被新的代替,幾乎找不到一點原來監獄般逼仄擁擠的感覺。
禦坂美琴擡起頭,看向七樓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窗口,它在黑夜裏微微透出暖黃色的燈光,偶爾有人影從上面一閃而過。
恍惚中一切看起來都未曾改變,他與她,仍是少年,現實中的一切卻早已時過境遷。這一刻,她找回了自己從不曾感受到的二十年光陰流逝,往昔化作風沙從指尖流走,伸出手,只碰得到一地水月鏡花。
那裏居住的早已不是一個總喜歡大喊着“不幸啊”的少年,而是個她連名字都不曾知曉的陌生人。
禦坂美琴握着行李箱拉杆的手指用力到泛出白色,肩膀卻失去了力氣緩緩垂下,她像個錢財被洗劫一空的可憐人,失魂落魄地伫立在街頭。
雨确實已經停了。
但禦坂美琴仍感覺雨還在下,二十年來從未停歇,空茫的世界冷得像一整塊冰,她跋涉其中,連血管中溫熱的液體都已變得冰冷。
它就像個噩夢,只是這次沒有人告訴她,何時才能醒來。
許是望得久了,眼眶裏泛起一陣酸楚,有溫熱的液體慢慢湧出。
但禦坂美琴沒讓它們流下來。
她記得二十年前有個少年曾對她說:“你如果真的難過就一起去死好了。在這裏哭得這麽傷心,誰又聽得到呢。”
那個人說話時眼底像是一片幹涸已久的荒漠,淚水只顯得多餘。
将沉重的心情整理好,禦坂美琴深吸了幾口氣,對着路邊便利店的櫥窗整理了一下長度已到肩胛的茶色頭發,從随身的挎包中拿出一個白色小花的發飾,別在了耳側的碎發上。
第十學區的公共墓園仍舊是原來的樣子,形似立體停車場的建築在深夜裏乍一看有種森冷凄清的氛圍,禦坂美琴從容地走進一個類似于射擊練習場的隔間,輸入密碼後等待小型墓碑運送到自己面前。
與網咖類似的結構和電梯的運作方式給本應肅穆的祭拜儀式增添了一種荒誕的感覺。
禦坂美琴沒空為這若有若無的黑色幽默發笑,而是像參加了一場令人精疲力竭的長跑般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一方黑色的墓碑出現在了臺前,那上面寫着一個相當簡單的名字——上條當麻。
禦坂美琴盯着那四個漢字,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墓碑上那張小小的照片裏,黑發少年笑的安靜而溫柔,單單只是這樣看着,就好像連天空中的陰霾都散去了一般。
他并沒有撼天動地的強大力量,卻總是讓人那樣安心。
“之前一直在忙課題的展示,今天總算抽出空閑才能回這裏看你。”
“去年我也開始帶自己的學生了,三十歲出頭的導師聽起來多少沒有信服力,不過一聽說我曾經就讀學園都市立刻被特殊對待了,真是不公平。”
“不知不覺竟然已經過了二十年,當初你比我大兩歲,現在我已經比你大十八歲了。”
“我去了鐵橋,那裏還是和以前一樣。我還去了你的公寓,不過只敢遠遠地望一眼,也不知道那裏現在住的是誰。”
禦坂美琴坐在少年的墓碑前,絮絮說着無關緊要的閑話,說着說着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眼前的景物突然被淚水模糊。
她看到少年墓碑前用以擺放祭品的防水托盤上,放着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就算已經被折斷,也仍舊靜默、安然地開放着。
有許多人稱他為英雄。
因為少年站在那裏,用他并不有力的手拯救了所有人,用他并不強壯的肩膀扛過所有絕望。
他站在那裏,指向遙遠的晨星,說光就在前方,背後是一路的傷痕與血跡,他卻從來不說。
他救了所有人,甚至拯救了世界。
唯獨忘了自己。
最初的奮不顧身,最後成為了殺死他的東西。于是他成為了一個夢魇,永遠活在了由他拯救卻沒有他存在的世界中。
禦坂美琴總夢到他們初識的日子——她追着少年在大街小巷中奔跑,但是一轉身,看到的卻只是一場飄着雨的葬禮。
從夢中驚醒時,眼角總帶着尚未幹涸的淚水,它們一點一滴地滲入苦澀的靈魂深處,成為化不開的堅冰。
少年的生命終止在了十七歲的雨季。
像每一次他所做的那樣,留下一個沉默的背影,便再也沒有回頭。
“……And?even?though?I?cry?like?crazy.Even?though?it?hurts?so?bad.I’m?thankful?for?the?time?god?gave?me.Even?though?we?couldn’t?make?it?last.I’m?learning?how?to?live?without?you.Even?though?I?don’t?want?t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