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Years(歲月)
一方通行平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泛出不正常青白色的手臂上紮着幾只軟管,他看着輸液管裏的液體一點點滴落、流入身體內,變成支撐着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安眠藥的藥效大約已經過了半個小時,所以他只能睜開雙眼,凝視着房間中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裏什麽都沒有,沉默又令人安心。
他想起了禦坂美琴的話——二十年。
他親眼看着曾經牙牙學語的幼兒成為挺拔的少年少女,看着同齡人步入社會後眼角堆起虛假的笑,看着周圍成年人挺直的脊背逐漸佝偻,或增添了幾縷白發、幾條皺紋,或眼睛慢慢昏花再也看不清。
時間在許多人的身上留下了痕跡,但唯獨抛下了他。所有人都已遠去,只剩他一個留在原地。
因為上條當麻的離去,一并殺死了他再次向前邁步的勇氣。
我該去哪裏?我該繼續走嗎?我該忘記你嗎?
他時常問自己。
面對無法承受的痛苦,有人選擇遺忘,有人選擇哭泣,有人選擇逃避。但一方通行做不到,無論身體多麽疲憊,大腦卻永遠清醒地、一遍又一遍重複回憶着那個讓人崩潰的時刻:人們的歡呼、墜落的星光與少年的死亡。
一方通行就像一只被囚禁在牢籠中的野獸,四面八方俱是要人命的箭雨毒刺,躲不開,避不掉,因為這是他自己畫地圍成的監牢。
後來他開始試着用藥物讓自己暫時離開殘酷的現實,但仍舊無用,長久的昏睡就像把人丢入漆黑一片的深海,在那裏,窒息、悲傷和絕望成倍地湧來,就連一點點的微光都遍尋不到。
他那時才發現,原來悲傷到極致的時候,是真的流不出眼淚的。
一方通行想過自殺。
想到這個念頭的時候,他很清醒,只是很清楚、很明白地感受到了,想要結束一切。
在醫生和護士都不在的那天清晨,他撐起拐杖爬到了樓頂。
那是七月,陽光很暖,城市在晨曦中散發着柔和的光芒,像是天堂。
只要跳下去,一切都将不複存在。
也許有人會悲傷,有人會驚訝,有人會露出快慰的笑容。
沒人會知道他死前究竟在想些什麽,學園都市最強的超能力者将從醫院的樓頂縱身跳下,以這樣近乎兒戲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
将要獲得解脫的喜悅在心髒中鼓動着。
高空的風在耳邊呼嘯,兩只鴿子飛下來落在他身邊,用探尋的目光注視着這個陌生的瘦弱男人。
他踏上高樓的邊緣,但在即将跳下去的那一刻,卻停了下來。
如果那一刻有一個人并肩站在他身邊,将會看到與他眼中相同的景色——忙碌而平靜的街道上曾有兩個少年并肩而行,公交站牌旁他們曾經争吵不休,行道樹下他們曾緊緊相擁,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都能找到他們一起生活過的痕跡,像零零碎碎的光芒,蜿蜒其中。
那不是希望,而是新一輪的絕望,像浸潤傷口的鹽水,只帶來更深重的疼痛。
那些經歷過卻再也無法重現的美好已經将他徹底摧垮,支離破碎,連死去的意義都拼湊不回來。
而世界,仍舊一無所知。
最後一方通行放棄了自殺。
他與來時一樣靜悄悄地走回病房,打開房門時,已經急瘋的黃泉川一把抱住他,不停落淚。
但是一方通行沒有感覺,無論外界如何喧嚣,他的心都像死了一樣毫無反應。
醫生揭開紗布翻檢傷口時應該是很痛的,但是他卻笑了。
現在經歷的一切痛苦,都是為了引領我走向你的存在之地。
所以,我接受。
為了實現自己龐大又渺小的夙願,一方通行踏上了自己的路。
他發現沒有了人情冷暖後,這座城市其實意外的簡單,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只要殺人就行了。
他投靠了希望另設理事長的抵抗派,以會穩住他們在學園都市的地位為籌碼交換來了推舉他為理事長的一紙合約,然後把不管是想要歸順日本的改革派,還是希望學園都市就此解散的求和派統統殺光,無法動手的就以家人、朋友相要挾,這其中有多少人是利欲熏心,有多少人真的只是希望求得和平,孰善孰惡,一方通行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好壞是非在他眼裏已經沒了區別,只要是能爬到這座城市的頂點,他什麽都敢做。
成為理事長後,一方通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昔日與他達成協議的十三人全部處理掉,交通事故、火災、病發猝死、墜樓、卧軌,他們死的花樣繁多,即便有人真的懷疑過是他動的手,也沒有一個人能拿出确鑿的證據。
他久違地開始殺人時并不害怕,這是在年少時代做慣了的事情,現在做起來也仍舊得心應手。
除了第一次難得地有些迷茫。
那是剛剛拿到合約的時候,他的首要目标是一對求和派的夫妻,男主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女拿起了刀,卻在砍上了反射護壁的時候折斷了自己的手臂,一方通行沒有讓他第二次攻擊,走過去幹脆利落地擰斷了他的脖子。
女主人挺身站出來求他不要傷害她的女兒,她說話的時候拿出了藏在抽屜裏的槍,槍響後小女孩望着雙親的屍體號啕大哭。
一方通行看了她片刻,朝女孩補了一槍,血液濺上了牆壁上挂着的三個人的合照。
那天一方通行幾乎血洗了整個求和派,人數太多以至于他不得不關閉電極靠熱兵器屠殺,最後身上的衣服已被血跡染成了紅色,那些腥臭的液體仿佛天生就該在他的身上,幾乎要刻進他的身體裏。
入夜後他回到上條當麻在第七學區的公寓,每一步都留下一個帶着血跡的足印。
他把上面凝結着血塊的衣服脫了,扔進洗衣機,用冷水把頭發和手上早已幹涸的血污沖掉,擦完頭發也染成紅色的毛巾也一并扔進滾筒,按下開關。
打開窗子,陽臺上的窗簾随夜風搖曳,換走了房間裏陳舊發黴的氣息,晾衣杆上晾着幾件常服,因為幾日裏連綿的陰雨皺成一團。
廚房的流理臺上還放着切了一半的洋蔥和牛肉,不過現在早已腐爛,一方通行把它們撥到垃圾桶裏,沖了沖手。打開冰箱,裏面放着的咖啡過期許久,保溫層放着幾個透明的玻璃保鮮盒,上面有一張字條:我今天如果沒回來就用微波爐熱一熱和茵蒂克絲吃吧。
相當潦草的字體,大約是主人臨走時匆匆寫下的。
“你難不成還指望我自己熱飯吃?”一方通行自言自語着,把幾個保鮮盒一口氣扔進了垃圾箱。
從廚房轉回客廳,他坐在那張讓空間顯得相當局促的小矮桌後面,拿着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新聞正在播放連續殺人案,屏幕上的紅色都做了打碼處理,但仍舊可以看出現場的慘烈。
他将頭倚在身後的床鋪上,陰雨天氣使被褥發出令人不快的味道,主持人大驚小怪的聲音和浴室裏嘩嘩的水聲相呼應,他這才想起忘記關水龍頭。
水從浴室裏漫出來,在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水漬。
一方通行踩着水關了水龍頭,看到洗衣機停下了運轉,想要打開取出裏面已經洗好的衣服時才恍然發覺自己沒有放洗衣液,裏面根本沒有洗淨的衣服呈現一種特別的鐵鏽般的顏色。
一方通行也把它們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地面上的水已經擴散到了廚房,一方通行四處搜尋着可以擦拭的東西,卻不小心碰翻了流理臺上的碗,玻璃破碎的聲音被電視發出的噪音掩蓋,但這個無心的失誤卻破壞了他心裏岌岌可危卻又苦心保持的平衡。
狂暴的怒火一瞬間就摧垮了理智。
待結标淡希接到電話匆匆趕到自己同僚的公寓時,只看到了一片狼籍,四處都像被猛獸踐踏過一般支離破碎,地面到處都是水,書架翻倒,散落出來的書被水窪濡濕,窗簾和被褥被扯成碎片,電視的屏幕完全碎裂。
一方通行坐在狼藉的中心,用以行走的義肢被他用蠻力從自己右腿上“拆”下來,丢在一旁。
“你這是做什麽?”結标淡希撿起一個被砸壞的相框,用手指清開裏面的碎玻璃,照片裏黑發少年環住一方通行的脖頸,對着鏡頭比出一個傻傻的剪刀手:“自虐?”
“告別。”
以最慘烈的方式,和過去的自己告別。
那個喜歡用冷漠和暴戾當作保護色的無知少年早已死去,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屍體腐爛入泥土裏。
那之後的一方通行,想必便不再是一方通行了。
再也不會是了。
後來一方通行如願以償地爬到了學園都市權力的頂峰,他時常微笑、待人和善,卻比過去更讓人感到疏離和恐懼。
二十年中,他變了很多。
他再也沒對任何人提起過那個叫做上條當麻的少年,把記憶封存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中,讓自己全然表現得不在乎似的,笑着面對所有人的質問。
有時候一方通行看着鏡子中的男人,會猶豫一下那究竟是誰。那些無法成眠的夜裏,他就用工作把所有時間填滿,讓自己無法回憶過去。
結标淡希說他是工作狂,他只是笑笑,不再像少年時那樣争吵不休。
如果非要用什麽顏色去形容一方通行的人生,前十七年若是渾濁暧昧的灰色,後二十年就是空蕩蕩的白。
如同屍體一樣的慘白。
他偶爾會想起那個人身邊的銀發修女曾問過他的問題:“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你還選擇遇到他嗎?”
答案會是:不。
他只是自私而已。
自私地不再展示自己的善良。
自私地不想再經歷那種痛苦。
自私地再也不會選擇用一年的幸福換取二十年的孤獨。
所以即便真的能夠回到過去,他與他也只會成為陌生人,在一條街道上擦肩而過,不複相見。
這就是時間在一方通行身上留下的痕跡,除了醜陋的傷疤,還有已經無意義的蒼白靈魂。
就像天空墜落的雨滴一樣,不知曉自己究竟為何存在,又将有怎樣的歸宿。
“不是告訴你醒來的話要按呼叫鈴嗎?”
結标淡希打開了房間裏的燈,有些刺眼的光讓她稍稍眯起眼睛。
一方通行仍舊沉默着,像是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麽。
“你的狀态看起來不是很好,需要再休息一下嗎?”結标淡希從床頭的抽屜裏拿出了安眠藥。
“外面下雨了?”一方通行突然提出了一個不着邊際的問題。
“是啊。”結标淡希摸了摸自己還帶着雨水濕潤氣息的外衣。
“去外面吧。”
“嗯?”結标淡希詫異地睜大眼睛,以為是自己片刻的走神聽錯了什麽東西,“你剛才是叫我出去還是……”
“帶我去外面。”
“可是你不是從二十年前就……”
“出去。”一方通行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從床上坐了起來。
“……好。”
學園都市夜晚的門禁延續了二十年前的規則,在這種雨天裏街上的行人就更加稀少起來,所以使用空間移動能力來到街上的兩個人并沒有引起任何騷動。
淅淅瀝瀝的雨點敲在結标淡希的雨傘上,發出紛亂而帶着冷意的聲音。
一方通行仰起頭,看着漆黑的夜色和薄薄的雨幕出神。
“二十年了。”
結标淡希聽着男人的感概,應和道:“是啊。已經二十年了。”
突然,一方通行搖動輪椅,從傘下走了出去。
結标淡希想要跟上去,尚未邁出的步伐卻被一聲堅決的“別跟過來”釘在了原地。
雨并不大,但還是很快就浸濕了一方通行的衣服和發絲,水珠從他的臉頰滑下,順着尖削的下巴滴落。
這一幕與二十年前的那一天竟然如出一轍。
結标淡希突然發現那個男人與自己的距離竟然是如此遙遠,遙遠到似乎只要她輕輕地眨一下眼,他就會消失不見。
一方通行停在道路旁,仿佛被囚禁在牢獄裏長久不見天日的死刑犯一樣,伸出手去觸碰能夠觸碰到的所有東西——公交站旁的鐵制扶手、冷硬的水泥牆壁、粗糙的榆樹樹幹……
那樣帶着稍許留戀的動作,看起來竟像是訣別一樣。
結标淡希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同時也隐隐地感覺到不安。
還有一周便是那名少年的忌日。她不明白為何這個人要在此時将已經各奔東西的昔日夥伴召回學園都市,僅僅是為了悼念嗎?
“我已經快要認不出這裏了。”
一方通行自言自語般地開口說道,手掌從公交站牌上一個倒三角形的符號上離開,結标淡希以為那是個公司的标志,并沒有多加留意。
“畢竟你已經那麽久沒有出來過了。二十年,這裏的很多東西都變了。”
一方通行轉過頭看了看結标淡希,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無奈笑容:“啊,是我親手改變的啊。”
那個表情令人感到十分痛心,結标淡希沒有說話。
他們的倒影落入街邊的積水中變得模糊,仿佛是靈魂穿過時間回到過去,回到少年時,最後被雨水蕩起的波紋切割成細小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