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Numb（麻木）
并不是這世界上所有的久別重逢都讓人感動，有些人的“好久不見”，帶來的沒有欣喜，只有悲痛。
二十年前的那場葬禮就像一個命運的分岔路口，他們迷失在路上，有人沒有留戀，慢慢走遠，有人被過去糾纏，跌跌撞撞又回到了原點。
禦坂美琴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一方通行，但是她看着這面帶微笑自如應答記者提問的男子，只覺得命運與她開了個惡毒又無情的玩笑。
他變了。
昔日的鋒芒已經斂去，總是帶着些嘲弄和不悅的神情業已消失，被更加柔和的僞裝掩蓋。
如果說這二十年來，禦坂美琴僅僅是有一些改變，那一方通行則是成為了另一個人——一個他拼命追趕卻再也追不回的人。
這是悼念，還是忏悔？
禦坂美琴不明白。
結标淡希帶着那名冒失記者離開後，窒悶的氣息籠罩了整個房間。
“老朋友二十年沒有見面，不準備敘敘舊嗎？”一方通行問道。
禦坂美琴失笑：“敘舊？難道你認為我會有什麽話想對你說嗎？”
“你恨我？”一方通行用肯定的語氣提出一個問題。
“我不恨你。”禦坂美琴搖了搖頭：“你這人就像病毒一樣，碰到的人都會死，所以我不想在你身上浪費一點感情，你不值得我這樣做。”
一方通行拍了拍自己殘缺不全的右腿，臉上帶笑：“那我這算是自食惡果嗎？”
禦坂美琴也笑着回答：“如果這真的是報應，那二十年前就不該是他死，而是你。是你的無能害死了他。那天你明明就在那裏，你明明離他那麽近，卻什麽都沒做到。”
“那如果是不無能的你，就不會在南部戰線耽擱一天一夜在戰争結束才趕來對嗎？”面對禦坂美琴泣血般的诘問，一方通行更加刻薄地回擊着。
“你居然一點悔過的意思都沒有。”禦坂美琴感到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不過也對。成為了學園都市統括理事會理事長還手握大權的你有什麽理由回憶那些無足輕重的過去，你只要陶醉在權力裏幸福生活下去就行。”
“那你就每日感時傷懷以淚洗面了嗎？為了逃避過去二十年一步都沒有踏足過這座城市的人是誰呢？”
禦坂美琴歇斯底裏地站了起來，發出狂吼：“你以為其他人都是和你一樣的嗎？！做個笑着殺人也可以安然入睡的怪物——？！”
“那我該做什麽？像禦坂美琴小姐現在這樣對着重新開始人生的人大吼大叫？還是痛哭着跪在地上求他、求你原諒？”一方通行用憐憫的目光凝視着她：“就像你說的那樣，他死了，不管我做什麽他都回不來，你也一樣。是時候該承認了。”
他們就像兩頭醜陋又瘋狂的野獸，不斷撕扯着彼此身上的傷疤。
禦坂美琴被一方通行語氣中的淡漠驚得呼吸一窒，眼眶因莫大的憤怒與悲傷泛出紅色：“我是什麽都做不到！但我會記住他！我會難過！但你做了什麽？！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他那麽愛你！為什麽那時候你連一滴眼淚都不肯為他流——？！”
胸中不斷沖撞的情感最終變成了眼角流下的一滴淚水，禦坂美琴伸出手将其狠狠抹掉，不願向面前的男子袒露一點脆弱。
一方通行沒有反駁，就像承認了那些指責一樣垂着頭。
面對他的沉默，禦坂美琴逼問道：“為什麽不回答我？”
“為什麽不為自己辯解？”
“拿出你僞善的面具啊。”
“大聲說你愛他，你也很傷心，像你屠殺克隆人之後那樣去忏悔啊。這樣所有人就都會原諒你了。那不是你最喜歡的做法嗎？”
一方通行在這時深吸了一口氣，說：“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眼淚無論對活人還是死人來說都是最無用的，充其量就只是水與鹽的混合物，毫無價值，你如果一廂情願想用它去評判善惡我也無能為力，只是我需要你清楚，我不是僞善——我從來就沒有善良過。”
他的下巴微微揚起，露出少年時代禦坂美琴從他臉上早已見慣的傲慢神色，仿佛天地萬物都已不在眼中。
“你那個身負罪惡也要追逐光芒的聖人形象哪裏去了？是因為已經不必博得某個人的歡心于是就放棄披上那層人皮了對嗎？”禦坂美琴怒極反笑：“你這叛徒。”
“你恨我。”
一方通行又重複了一次這句話。
“是啊，我恨你。我恨你為什麽沒能救他！我恨你爬到現在這個位置！我恨二十年前死的人為什麽不是你！”
但仇恨又能帶來什麽呢？
一方通行斂去了笑容，搖着輪椅朝禦坂美琴靠近。
最初的一刻，禦坂美琴确實是想要逃開的，但後撤的步子邁到一半就被心裏那股不肯服輸的力氣止住，她重新站好，倔強地凝視着一方通行的眼睛。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一方通行停在了禦坂美琴面前，細瘦的手指握着一把刀，那雙幾乎沒有什麽溫度的手掌執起禦坂美琴的手腕，将刀柄放入她的掌心——然後全力刺向自己。
“你放開！”
待禦坂美琴察覺事态不對的時候，刀刃已經刺入了一方通行的身體，盡管在她的努力下避開了要害，但粘稠的液體還是大量湧出來，将他們的雙手染得血紅。
禦坂美琴尖叫着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桎梏着自己的那個人身上卻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想要将刀刃刺向更深處。
“你不是想讓我死嗎？殺了我你就可以報仇了。”
明明被刺傷的是自己，一方通行的語氣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起伏，他渾身沾滿鮮血，仍舊笑着。
禦坂美琴忘記了，從相識之初就早已明晰的事實：這個男人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你這個瘋子！”
瘋了。
已經徹底瘋了。
禦坂美琴已經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精神不正常還是所有人都精神不正常了，她拼盡全身的力氣掙開了男人的雙手，像逃離什麽怪物一樣跑出會客廳的大門。
“醫生——！醫生在哪裏？！這裏有人受傷了——！”
她對着空無一人的走廊大聲呼救，轉過頭便對上了一方通行冰冷的眼神。
“為什麽你們可以這麽善良？”
禦坂美琴沒有回答，而是恐慌地後退着，她被說不清的畏懼攫住了理智，大腦中一片空白。終于，她的後背撞到了走廊的金屬牆壁，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樣跌坐在地。
一方通行就那樣看着禦坂美琴的模樣，突然發出了扭曲的笑聲，像是要把嘴角都撕裂開一樣，瘋狂的大笑着。
他不顧是否會更多的失血，拔出還插在傷口中的刀子甩到禦坂美琴面前，刀刃在地面上碰撞了兩三次，留下一路紅色的痕跡。
“你現在不殺我。”一方通行看着面前女子驚恐的神情，露出了快意的笑容：“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停下這種自殘的行為。”
青蛙臉的醫生用酒精小心地為一方通行身上的傷口消毒，雖然不在致命的部位，但兩人撕扯的時候傷口被攪的一團糟，皮肉都猙獰地外翻着。
白發男人仿佛失了魂魄一樣頹然坐在輪椅上，眼神空洞地凝視着牆壁的某一處，與剛才同禦坂美琴在一起時簡直判若兩人。
“要縫合傷口了，需要麻醉嗎？”
一方通行沉默地搖了搖頭。
不管是消毒還是縫合傷口的疼痛，仿佛都影響不到他一樣，那具瘦弱的身體連輕微的顫抖都沒有。
見他不打算應答，冥土追魂說道：“這就是你給自己留下的最後一條退路嗎？”
“如果他還在，一定不希望你這樣做。”
“接受至親的離去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每個人早晚都要迎來這一天。”
“我已經老了，可能沒辦法阻止你了。”
“停手吧。”
在聽到冥土追魂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一方通行突然轉過了頭，漠然的眼神逐漸轉為癫狂，他說：“絕不。”
醫生的手停頓了一下，将縫合線剪斷後淡然地笑了：“我早該知道的，你給自己留的退路從一開始就被堵死了。”
“因為是‘一方通行’啊。”
就算明知是錯的，也要走下去，因為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的退路了。
已經步履蹒跚的醫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房間。
結标淡希安靜地站在房間外，看着那個男人微微彎曲的脊背。
也只有這種時候，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這個男人一點都不堅強，他這半生失去了太多，失去了姓名、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摯愛、失去了一個人類該有的一切。
“你怎麽不穿上衣服？別着涼了。”
她拿起被脫下的黑色外套蓋在一方通行身上。
那個男人像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一樣看着空蕩蕩的牆壁發呆。
結标淡希看到他身上的傷口，雖然已經被縫合好，但黑色的細線和白色的皮肉交錯着，仍舊觸目驚心。
“你不疼嗎？”她皺起眉。
一方通行緩慢地眨了下眼睛，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微笑：“我早就感覺不到疼痛了。”
不管是什麽樣的痛苦，在重複疊加之後都會變成無奈的麻木。
就算是關乎于某個人的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