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村東山上,大師兄月下弄笛的情形羨慕不已,遂對自己道:“阿九,你行的!好好練習,等見了大師兄彈給他聽,他一定會很高興!”

偏殿裏便依舊傳出斷斷續續的聲音。

“叮叮當,咚咚叮……”

“哎呀,這是什麽弦?宮?不對!角,好像也不對!”

“散音應該是這樣的吧?恩,怎麽聽起來像泛音……一百并十九個音位,哪兒找啊?”

……

缺月挂疏桐,已是掌燈時分。殿內的夜明珠柔柔的光灑下來,仿佛給那彈琴的小小身影披上了一層輕紗。

“嗚嗚嗚,手好痛哦!大師兄,阿九好笨,都學不會!”腹中饑餓,再加上幾個時辰不間斷的練習,掩不住的疲憊染上小臉。挫敗感襲來,她再也忍不住趴在琴上哭起來。

“阿九沒用!阿九笨,都學不會!風哥哥,你在哪兒啊?你來教我好不好?嗚嗚嗚,我的手……”

她的十指早已磨破了皮,絲絲紅豔的鮮血沁出,來不及幹涸就沾在琴弦上,再從琴弦低落到琴面。殿外梧桐樹上的裴流觞,仿佛能聽見那血滴落的“嗒嗒”聲。

這時,她擦了淚水,強忍着鑽心的疼痛又摸索着彈奏。耳聞自己殘破的琴聲,阿九淚光盈盈:“我這樣的曲子怎敢彈給大師兄聽?不能放棄,再練!”發抖的抽泣之聲清晰可聞。她素來倔強,咬緊了下唇,顫抖着十指不肯放棄。

你這是想廢了雙手嗎?!裴流觞氣苦,大師兄在你心中,比身體還重要?比我…….裴流觞甩甩頭,似乎要将沖上眉間心上的煩躁甩掉。這樣看着她,心疼,頭疼,眼不見心不煩,當下禦劍而去。

“停下!別彈了,你不想要手了是不是!”裴流觞終于抵受不住心疼,返回偏殿,“唰”一聲降落在阿九身前。

“啊嗚——有鬼啊!”阿九驚跳起來,差點帶翻琴案,這麽一絆腳又摔在地上。

“你!你看仔細了,我是鬼?!”裴流觞一貫的氣定神閑被阿九一聲“鬼”吼得一塌糊塗。

“哦,是二師兄啊!你……您來幹嘛?”阿九心道,你比鬼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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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琴不能一蹴而就,你沒基礎得慢慢來,今天就回去吧。”心說,你那是什麽眼神?還給我縮成一團?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哦——呵呵!二師兄先請!我再……”

“山上立了規矩晚上子時前須得熄燈安歇!你還待再如何?”裴流觞知道自己沉下臉來多有氣勢,師弟師妹莫不害怕的!

阿九瞧了這尊大神陰風慘慘的臉,哆嗦道:“不再如何,我這就走,這就走……”一撐琴案想站起來,卻忘記了一雙傷痕累累的手如何受得了這力道。痛呼一聲,又摔落在地。

裴流觞心中一疼,上前一撈仔細執了她手腕将她扶起。嘆息道:“我送你回去。”

不想有人卻不領情,扭來扭去想抽出手來。沒料到裴流觞冷冷地瞧着她,就是不放手。阿九趕緊堆了滿臉假笑:“啊哈哈哈,那個,不用了,不用了!怎敢勞煩二師兄,我自己從傳送陣過去就好了。你先請吧——”別再跟着我了,拜托!

他一聽,很不痛快:“哼!敢頂撞師兄了啊?山上第一樁規矩是什麽?背來聽聽!”

“不得欺師滅祖,須尊長敬賢……那也沒說我不能走傳送陣非得你送吧!”小嘴不由撅了起來。

裴流觞當沒瞧見:“記得就好,過來!”拉了阿九坐好,從袖袋裏掏出一個白玉瓶,揭了酸枝木塞,一股沁人幽香撲鼻而來。

“好香哦,這是什麽?可以吃嗎?”她午膳、晚膳皆錯過,此刻早餓得前胸貼後背。

眼前的大神卻不理會她,手上不停,将倒出來的藥膏輕輕塗抹上她的手。十指連心,阿九慘呼連連,掙紮未果遂拿另一只手肘去推大神,不想被他一個旋身挾持在懷裏動彈不得。阿九個兒小,兩人同坐一處,她才及裴流觞的胸口。

一個疼得眼淚橫流哇啦哇啦求饒:“不要啦二師兄,好痛哦,阿九受不了啦!”

一個掐準力道困住扭來扭去的猴頭,細細将藥膏抹了幾層,還不忘溫柔地誘哄道:“乖乖地別動,聽話,一會兒就不疼了,很舒服的。”

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姿勢有多麽不妥,對話有多麽暧昧。

這麽吵吵鬧鬧地,藥膏終于塗抹好了。

“唔——二師兄,真的不疼了吔,涼涼的真舒服!這什麽藥膏啊?”阿九微微後仰起腦袋,問身後的大神,“呃,可不可以送給我啊二師兄,我明天還要接着練習,到時候你這藥膏就有用武之地了,呵呵……”

“藥膏不能給你,明天也不準這樣練習!”裴流觞俯視着眼前歪着的小腦袋,那小巧的發旋,閃着小小算計的大眼睛,突然有些氣息不穩。

阿九覺得背後二師兄灼熱的氣息噴在脖子上癢癢的,又不安分扭了起來:“二師兄,謝謝你!可以放開我了吧?”

某人依舊巋然不動:“想不想吃千層酥、杏仁佛手、水晶餃、棗泥糕……”

他念一道糕點,她就猛吞一下口水:“二師兄我都要!”這次他沒有攔住她,阿九轉身,雙爪搭上他的手臂,“二師兄你也不想我餓死吧,這要傳出去于我昆侖丘名聲大大的不妥啊!”

裴流觞忍笑忍到內傷,執了她的手腕往殿外走去,知道她正可憐巴巴地看着自己,忒善解人意地說:“你不是要通過傳送陣回兩儀殿麽?”

“哪兒能啊,自然是一切聽二師兄的!二師兄降尊趨貴禦劍送我,多大的福氣啊!待會兒就算撐破肚皮我也要将二師兄給的糕點統統吃掉,不能辜負了您的一番心意嘛!”

裴流觞在心中忍不住又鄙視自己一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還得用上這些不入流的招式……

站在飛劍前端的阿九也在心中唾棄自己:忒沒骨氣了,不就是為了點吃的麽?至于嘛!

“吃不了兜着走。師兄快點快點,不然你會害我違反山上的規矩哦!”才一會兒功夫阿九就自來熟了,膽兒肥了不少。

裴流觞一臉無奈地給她打包,見她不再視他如洪水猛獸,心中卻頗有幾分得意:五師弟平時沒個正形,偶爾幾句話也頗有道理,有些人啊肚子比嘴巴誠實——呃,可欺!

太極山兩儀殿。

裴流觞将包裹取下,小心繞開她的手指套在阿九臂彎裏,讓她趕緊回去梳洗安歇。

“謝謝二師兄,我回去啦!”阿九笑眯了眼睛,揮手道。

“回吧!”說罷禦劍而去。

阿九心裏奇怪,這個二師兄今天怎麽這麽好相與。推開門,就瞧見小卿坐立不安地走來走去。聽見聲響回過頭見是她回來了,眼淚汪汪撲來。

“姐姐,你可着急死我了!累不累,餓了沒有?我給你留了膳食。”

阿九将袖子抖下來遮住手指,強顏歡笑道:“啊啊啊!小卿我好想你哦!別擔心,我在羽殿玩兒得可開心啦!喏,這是給你帶回來的點心,來嘗一嘗吧。”

小卿上下打量片刻見沒有什麽不妥,遂破涕為笑,接過阿九手裏的包裹,擱置在案幾上攤開,美滋滋地嘗起來。阿九在她背後龇牙咧嘴地抖着被她不小心碰到的爪子。

清宇山宮殿。

某人倚着欄杆,賣力地咳嗽:“咳咳!咳咳咳——”

裴流觞不動聲色饒開他,道:“五師弟今夜吃了青鸾毛了還是偶感風寒啊?啧啧,咳得這麽振聾發聩?”

蒼茗軒不放棄,擋在裴流觞房門前,一臉猥亵:“長夜慢慢,不思睡眠!二師兄,你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去了?”

“你狗鼻子不是很靈的麽?嗅一嗅?”

某人居然真的湊上去翕合着鼻翼,繼而跳起來指着裴流觞:“不對勁,有異味!”

心裏一緊,必是在羽殿沾了阿九的氣味,還有那些糕點——自個兒師兄師妹十多個,早早過了辟谷階段,這味道委實可疑……面上卻雲淡風輕:“無中生有!”言罷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擒拿住狗鼻子君,暗使了幾分力道扔了出去。

空中傳來慘叫:“啊——裴流觞,你做賊心虛啊想殺人滅口!”

回答他的是關門聲——“砰”!

翌日,羽殿。

“阿九師妹,不知昨日你的琴練得如何了?能彈一曲嗎?”碧笙順順耳邊一绺青絲,清冷地問道。

衆人也好奇,昨日碧笙師姐說要留下單獨指點阿九,不知成效如何,也有人就半捂了耳朵,生怕慘劇重現。

阿九蝸牛樣慢得不能再慢地站起來,期期艾艾道:“回師姐,仍是,仍是‘不同凡響’……”

“且彈一曲試試吧”。碧笙話音未落,殿內想起一陣抽氣聲:不要吧師姐,我們還想多活一年兩年的……

她知道這位師姐的脾氣,任何托詞都是沒用的,遂破罐子破摔坐下,還是那麽悠雅地擡手,一陣令人牙酸耳鳴的聲音傳來,殿內諸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夜裏微微結痂的手指又被琴弦割破,血腥氣散開,卿絕塵立時發現了。她推開琴案,幾步跑過去抓住阿九的手,忍不住哭喊道:“姐姐,你的手!你的手怎麽了?”

冷汗浸濕了臉頰,阿九還扯了嘴角笑道:“呵呵,沒事的小卿……”

衆人這才看見阿九的那血肉模糊的十指,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碧笙初初也是不忿因着阿九之故,害得大師兄遇險,只想薄施懲戒,未曾想到她居然真的在羽殿練了許久,以至于十指傷得如此之重。

她哪裏知道昨夜裏那句“等你覺得彈奏的琴聲能入得大師兄耳朵,就可以離開了”的話,比之任何戒條對阿九都管用。要不是被裴流觞威逼利誘,指不定她要在羽殿練一夜,那雙手也定然廢了。

碧笙暗自懊悔,軟了聲音道:“阿九師妹真是,真是用功,同門當效仿之。這幾日你便好好學習樂理罷,練琴之事待傷好之後再說。”

“謝謝師姐,你人真好!”阿九感激地說道。

“唔——嗯,”碧笙面色赫然,顧左右而言他:“今日我們學習第二部分,請師弟師妹們仔細聽。”不知是不是心中略有歉意,碧笙今天講得特別慢,每每注意到阿九眼中有疑惑時,許多要領還不厭其煩重複幾次。

阿九那“驚天地泣鬼神”、“不同凡響”的琴藝傳說,不翼而飛,被一幹新弟子津津樂道傳了許久。一日六藝之“書”藝散學正要出羽殿,阿九碰見了大美人珺瑤和大大美人林媚兒。

兩女俨然是領頭的,左右簇擁了不少同門,堪堪堵住阿九去路。

“啊,媚兒師妹,聽說有人莫說彈琴了,居然連五音都不識呢!真真丢我昆侖丘的臉面。”

“是啊,是啊!珺瑤師姐,這樣的人也有臉做我昆侖丘弟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兩人一唱一和,旁的人便哄堂大笑。

阿九憊懶地依着殿門也哈哈哈大笑起來,見衆人驚詫地看着她,便清清嗓子,怪聲怪調誦了一首方才學到的詩:“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背誦到“兩個黃鹂”時,特特将賊亮的目光向珺瑤和林媚兒身上掃了幾掃。今日兩女可不正着了鵝黃衫子!

“放肆!”林媚兒勃然大怒。

阿九咋咋呼呼又道:“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那個,各位同門,後面怎麽說來着?”

就有人顯擺道:“不就是‘柴門聞犬吠’麽?笨!”

阿九聞言拍手道:“哈哈,對啦對啦,可不正是‘柴門聞犬吠’麽!好嚣張的狗啊!都說了好狗不擋道,還要阻我去路,要死不活地還對着本姑娘叫個沒完!”

剛剛接嘴之人才發現自己被擺了一道,心虛地瞅瞅兩女不敢言語了。

珺瑤極溫柔地一笑,一手拇指并中指一撚,阿九眼前冒出一條大狗,低叫兩聲就奔阿九撲去!阿九見大狗來勢洶洶顧不得狼狽撒腿就跑。

“啊——救命啊!”

“哈哈哈——”

作者有話要說:

☆、柔情似水

阿九怕狗怕得要死,在桃源村時她是寧肯繞遠路也不願意經過有狗的人家,珺瑤被她那句“柴門聞犬吠”激得光火,變出一條狗,正中阿九罩門。是以這會兒阿九吓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逞口舌了,一邊跑一邊着急地想辦法脫身。

眼看就要落入狗口,阿九突然福至心靈。她記得阿爹不止一次告誡她,倘若有朝一日與狗狹路相逢,斷不能扭頭就跑,最好別拿它當回事,照常走——不過,這招現下行不通!啊,是了,阿爹還說可以裝作彎腰撿取石頭,狗都會害怕不敢上前了。

阿九強裝鎮定停下腳步,還沒來得及轉身蹲下,就感覺一陣大力湧來,小屁股緊跟着一陣鑽心的疼,阿九痛呼着滾入花叢,羽殿內衆弟子吓得驚呆了。珺瑤桃腮泛起笑容待要召回那狗,便瞧見空中一道光芒劈下,咬了阿九的那狗便化作了點點螢火蟲樣的光芒,清風拂過化為烏有。

諸人大驚,順着光芒看去,半空中一人月白道袍峨冠博帶,腰佩一奇巧玉鼎——可不正是掌門!衆人心中忐忑不安紛紛跪拜見禮。珺瑤此時如坐針氈,方才的事情定被掌門瞧見了!山上規矩甚嚴,同門切磋技藝是允許的,卻不能彼此相殘,恃強淩弱更是大戒,違者必被逐出昆侖丘。即便自己來自蓬萊,恐怕……

夢無痕凜冽的目光掃過方才幸災樂禍的衆弟子,衆人立時便覺如堕冰窟,渾身氣血仿佛都快結冰了,戰戰兢兢将頭伏得更低,恨不得變作塵埃消失不見。

“如此不知分寸聚衆鬧事,自去領罰罷。”淡淡的聲音卻帶着不容違逆的氣勢,衆人俯首應諾仍不敢稍動。除卻珺瑤,其餘弟子聞言如喪考妣,因着瞎起哄就被罰戒律殿——蒼天啊,昆侖丘上下誰不知道掌管戒律的虛明長老,堪稱“道心修羅”賞罰分明決不容私!

這一刻誰能明白諸人心中的蒼涼?連碧笙師姐也彈奏不出他們的心慌!

之所以“道心”在前,源于虛明長老的無敵“念”功。凡進戒律殿者,須得聆聽此長老綿綿無絕期般的諄諄教導,直念得領罰之人打心眼兒裏捶胸頓足悔不當初方告一段落。然後将《道德經》默上很多遍。到底有多少遍呢?蒼茗軒會目光呆滞口吐白沫告訴你——很多很多……遍!

就“修羅”而言就好理解了,施人一分報者十成。意即受罰之人須得領受被害者十倍的懲戒。不過到了最後,虛名長老本着“慈悲為懷”的道心,都會友情贈送一瓶靈藥,塗抹之後傷痕去無蹤,膚色更出衆。至于留在心底的傷麽,長老說了,但凡來戒律殿陪過他的,臨走前自然得送些什麽留作紀念。

珺瑤也怕狗咬,但是比起逐出昆侖丘,她覺得掌門已經格外施恩了。

靈魂的束縛一松,衆人知道掌門離開了。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規規矩矩往戒律殿而去。

夢無痕抱了吓暈的阿九回到昆侖殿,拂了睡穴再輕柔地将她安置在榻上,一時間卻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畢竟、畢竟她那傷正好在……

他猶記得有一回師兄弟五個并天歌、師妹後土,去陸吾那兒泡靈泉,自己冒冒失失送果酒過去,正好碰見天歌除鞋襪。明明只瞧了一眼她的小腳丫,堪堪被她修理得五光十色。

現如今她雖然是個小丫頭片子,積威難犯,仍然不敢造次。

招來花精,如此這般吩咐下去,便往偏殿書房處理事務去了。案牍上堆有一尺來高的奏報,有些是急需做論斷的。剛剛也是稍事歇息,想瞧瞧她在做什麽,不料給他看了一出好戲。

從前的天歌明裏是個優雅溫柔的天狐,暗裏卻是個古靈精怪的淘氣包。自打和二哥撞破她的原本面目後,就得随時随地應付她層出不窮的惡作劇。沒曾想這脾氣如今居然還沒改,嘴上便宜倒是不肯放過。

原以為不過是小孩子之間鬧着玩兒,沒曾想到後來居然釀出禍事。想到此處就有些不痛快。他一向是個護短的,自己要打要罵可以,旁的人卻不能有絲毫冒犯。話說天歌也太次了,居然連條狗都能傷到她,禦射的課還沒開始嗎?

她這身子骨得好好調理一番,于今後修煉方能事半功倍。正好今日還要帶皓庭去泡靈泉……心中有了決斷,提筆蘸墨批閱起來。

阿九逋一睜眼就瞧見梁上四合如意祥雲螭龍紋飾,驚覺自己躺在陌生的地方,偏頭就看見榻前一人背對着自己在看書,修長結實的身軀有如遠山堅定從容。夕陽返照在他周圍燃得熱烈,看不清形容,唯一能肯定的是個男子!

她第一時間扯過被子将自己罩住,略有動作就牽動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

“醒了?”那人轉身神色淡然地問。

“呃,掌……掌門?我……您……”阿九往日的伶牙俐齒被眼前的這尊大神炸得蕩然無存。

夢無痕道:“整理下,随我走!”言罷不再理會她,又轉回去看書了。

阿九吶吶回一聲“哦”!

半晌,夢無痕察覺身後靜寂無聲,偏頭一看,見阿九手上拉緊了被子,瞪圓了眼睛不放心地瞧着自己。有些失笑:“怎麽還賴着不動,這是要我親自動手?”說完方覺不妥,現如今面對的可不是從前的天歌!咳了兩聲道:“速速整理,我……我去殿外等你。”幾步跨了出去,随手掩上門。

“呼——”阿九見大神終于走了長出一口氣,“爹啊,娘啊,我怎麽稀裏糊塗跑這裏了?哦——屁股好像不怎麽疼了呢?問題是掌門怎麽在這裏啊!”一時腦袋打結有些理不清頭緒。

發現傷口包紮過了,不由奇道:“呃,誰給我敷藥的?這裏獨獨瞧見了掌門!不會是……哦,要死了,我還怎麽見人啊!紀大娘叮囑過的,女孩子的肌膚萬萬不能給男子瞧見,即使是一點點!否則就得、就得……”阿九将頭埋進被子裏裝鴕鳥,珺瑤那狗就該咬死自己!

夢無痕對着中庭一株桃樹喃喃自語:“你急急慌慌跑個什麽勁兒?她如今就是個野丫頭,你可是她的掌門!”想到此處微不可察地挺挺腰,“再則說了,你不什麽都沒做嘛!”

“那君上為何臉紅?咯咯……”桃樹上飄下幾個粉色衫裙的妙齡少女,正是替阿九梳洗上藥的花精。

“越來越沒規矩,敢聽本君壁角!”他掩飾地擡頭望天……完了,這臉丢得!

“呵呵,我等姐妹以為君上特特趕來樹下訴相思來着!”衆女執了絲絹或掩嘴偷笑或推推搡搡,生生給威嚴的昆侖殿增添了些旖旎桃色。

昆侖殿後作為寝殿的一處平時不準任何人擅入,灑掃之事他從來是親歷親為。倒有樹精花妖因思慕于夢無痕,常趁他不在擔了這些雜事。他因着天歌之故,倒是對這些靈物頗有好感,對她們向來不太理會。一來二去,那些花精膽子就大了,雖然不敢越此偏殿半步,言語間卻多調侃。

“唔,最近常犯耳鳴,難道是花粉過敏造成的?明日便着人将這些花花草草連根拔了罷!”夢無痕低聲嘀咕。

香風拂過,群芳搖曳,一群妙齡女子瞬間消失了。夢無痕暗自松了口氣,不想桃樹枝桠上又冒出個腦袋:“吾等姐妹現下就入定,俱閉了五識,君上随意就好,咯咯咯……”

夢無痕有些無奈,轉眼望向寝殿,目光頃刻間便柔和了,那氤氲的眼波能蕩漾出水來。這麽會兒了應該出來了吧?拍拍門,不見回應便揚聲道:“天……楚天歌,整理好了就走罷!”

除了風過樹梢的聲音,殿裏聲息全無。夢無痕心裏一慌推門而入,急急往榻上一掃卻險些笑出聲來。此時的阿九顧頭不顧臀,将頭埋在雲被裏呢。不理會她“嗚嗚嗚”抗議将被子掀開,露出阿九那因憋氣懊喪而紅彤彤的小臉。夢無痕見她一頭過腰的長發亂糟糟的,不假思索就着骨節分明的手指替她梳一梳順一順,寵溺地埋怨:“也不怕捂過頭了悶壞,瞧瞧頭發也亂了。”

阿九渾身發抖忍受着這非人的折磨,實在憋不住了爬起來就跪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麽驚恐,道:“掌門明鑒,我……弟子楚天歌不是有意跑這裏來的…..”

夢無痕的手陡然失去纏綿的青絲,有些不悅:“唔,是我帶你來的!”

“弟子不是……”阿九還待磕頭,夢無痕一把拉起她,心裏說:還有完沒完吶!

“我帶你去療傷,同行的還有你一個師兄——嗯,為了避嫌,我給你換副裝扮吧!”換什麽呢?想起青丘那次捉迷藏,唔,就這樣吧。

“啪!”阿九突然覺得自己矮了許多,費力地從“紅帳子”裏爬出來一低頭——嘎?什麽時候穿了皮裘,剛剛明明着了一身粉紅的衣服呀!不對,自己的腳怎麽看怎麽像爪子?!一轉身——天啊,尾巴!阿九驚得跳起來,骨碌碌從榻上滾下來,剛起身一不小心踩到了那條毛茸茸的長尾巴,像個白色的藤球滾到案幾下,“砰”撞到了桌腿。

“嗷嗷,嗷嗷嗷嗷……”阿九急得一身汗,怎麽連說話也變成狐貍叫了?

夢無痕自認是個很有愛心的神仙,等閑敬稱都冠以“救苦”倆字,可是看到眼前由阿九幻化的白狐,很沒形象地笑倒在榻上。

她明白自己被惡整了,哀怨地抱着桌腿兒,盡力将頭扭向一邊:“笑吧,笑吧!最好天上投下幾只癞□□正好掉進你的嘴!什麽掌門嘛,太沒形象了!”這一串碎碎念,在夢無痕聽來就是“嗷嗷,嗷嗷!嗷嗷嗷嗷……”榻上本來漸歇的笑聲又爆發出來。

她也不再維護自己岌岌可危的淑女形象了,反正現在就是狐貍一只。她耍賴地往地上一躺,翹起雪白的大尾巴蓋住狐貍臉——裝死!

夢無痕覺得自己很久沒有這麽暢快地笑過了,憐惜地抱起肥嘟嘟的雪球兒置于胸前,笑道:“這就走罷!”一邊将地上的翡翠镯子拾起,看了幾眼不顧阿九“嗷嗷嗷”反對,放自個兒袖袋了。阿九不樂意了,四腳并用抓着袍子就去搶,夢無痕只好承諾回來的時候還給她。

想起她剛剛裝死的憊懶樣兒,他又是一陣大笑。耳聞魔音,渾身被他胸前震動帶得搖晃,阿九悲摧地把頭埋到尾巴下。

轉入另一殿,阿九眼尖地看見一動不動躺着的風皓庭。掙開夢無痕就跳到風皓庭邊上。

玄明對這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白狐一愣,見師尊居然滿臉燦爛的笑容又是一愣,遲疑道:

“師尊,這是……”

夢無痕不想阿九的事情敗露,便道:“皓庭如何?”

玄明收拾心情回道:“師尊容禀,皓庭自上次有幸泡過靈泉後傷勢大有好轉,今日還醒了一會兒。服過藥後我拂了他睡穴,此刻睡熟了。”

“嗯。我一會兒再帶他去一次,你退下吧!”

“那它——”玄明指着扒拉風皓庭衣服嗚嗚哭泣的小狐貍,“這是皓庭養的寵物?真有靈性,見主人受傷居然如此傷心!”

聞言,夢無痕和哭泣的小狐貍都拿眼光剜他。

“啊——哈哈,皓庭就拜托師尊了,弟子、弟子告退!”玄明被莫名其妙地敵視,趕緊開溜。

夢無痕将“雪球”放到肩上,抱了風皓庭便往山後走。左拐右拐傳過一個傳送陣,便來到了目的地。

羽殿發生的事情沒多會兒便被當作笑話傳到了裴流觞耳朵裏。他着急趕到羽殿,問過的人都說阿九滾進花叢裏就沒了。沒了?一個大活人怎麽就沒了呢?卿絕塵眼淚打着轉兒,懇切地求他找找姐姐,吵得他更煩躁。

一邊原本來瞧熱鬧的蒼茗軒見他劍眉微蹙,趕緊拉走了卿絕塵,不能眼睜睜瞧着“小清泉”一樣的師妹被二師兄扔到半空吧,他一向是很有同門愛的!

“笨蛋,你到底鑽哪兒去了?”那簇據說是被阿九滾過的花叢,此時早已經被裴流觞折騰地奄奄一息。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得應我一件事!”一個漫不經心的笑聲傳來。

裴流觞不動神色地尋聲望去——左右無人!

作者有話要說:

☆、十分陰險

裴流觞見不着人只能察覺隐隐一股靈氣波動,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心思百轉,這昆侖丘上下能瞞過自己耳目的,除了掌門長老就數大師兄風皓庭了,這些人都不會以如此口吻說話,況且大師兄還在療傷之中。那麽此人是誰?如何入得昆侖丘沒被察覺?

“不用找了,我沒有惡意。你只需要記住一旦應允條件,我就将閣下找尋之人的下落相告。”

“說說你的條件!只要不違一切世間規,不越殊勝之正道,在下可以答應。”裴流觞有注意到周圍來去的弟子均未聽到這裏的對話聲,否則必驚異他對着空氣說話——此人頃刻間便設下了結界!

“嘁!少跟我扯些正道邪道的!我只要你答應日後傾力教授你所尋之人即可!”攤上這麽個主人真是……偏偏自己的修煉獨樹一幟不能傳給她,否則遺禍無窮。

“她乃我昆侖丘弟子,修煉一事我等自會盡力相授,不勞閣下費心。”

“再者,不要讓夢無痕有機會接近她!”不論姓夢的是何居心,看他着緊阿九的樣子,我偏要讓他求之不得!

“哼!閣下出言不遜敢對掌門無禮!況且,這也不是我一個做弟子能控制的!”

“唔,說得也是!要你這般欺師滅祖委實有些強人所難。好罷,你只需盡力讓她不接觸夢無痕,當無甚不妥罷?”

“好,我答應你!”裴流觞有注意到微藍的的結界上,但凡對方說話之時會有肉眼難辨的光芒閃爍,若不是自己盯着那處不曾轉眼,必不能察覺。

“爽快!她被夢無痕掠去了!”

話音未落,一道平平無奇的劍光刺入結界光幕之上,藍光一閃結界破去空中滴下米粒大小的血珠。

“昆侖丘弟子偷襲恩人卑鄙無恥!”

“彼此彼此!”

“你怎麽知道我幻化做了結界?”

“以你的智慧,我很難跟你解釋啊!”

掌門帶走了她,難怪!奇怪……

兩儀殿一偏殿中,一道淡藍的光芒自金色羽毛上隐沒:“都說了不許亂扔金翎的,這下可好……”

阿九蕭索地瞅着眼前清透碧亮的泉水,忍不住再縮縮爪子。掌門應該帶大師兄下水了罷,耳邊似乎又響起大神的話.

“你自個兒下水,還是我扔你下去?”一如既往淡淡的嗓音,卻震得阿九魂不附體。

“啓禀掌門,弟子不會游水……”

“你自個兒下水,還是我扔你下去?”大神捏着狐貍脖頸後的皮毛,扒拉幾下愣沒将熊抱住他手臂的家夥扯下來。

“啓禀掌門,弟子不習慣在……前沐浴!”打死也不能松開!

夢無痕有些無語地瞅着被狐貍爪子蹂躏得皺皺巴巴的衣衫:“那你還拉着我不放?然則,是口是心非,嗯?”

“呃……”阿九驚覺自己的前言不搭後語,忙不疊松了爪子,于是……

夢無痕頗為有幸欣賞了一出精彩連連的載浮載沉,末了見水中撲騰的身影有些無力,善心大發下水,準備将她提了起來。

阿九只覺這泉水帶着數年前的噩夢瞬間淹沒了自己,口鼻間、連腦袋裏似乎都灌了水,攪得腦子混混沌沌偏又刺痛不已。恍惚中一個白影靠近,不由分說爬了上去,因着溺水四肢無力,遂

“啊嗚”一聲,動用了嘴巴咬住那白色的東西。

此乃什麽狀況?是了,多半是她老爹将她封入東皇鐘又沉在混沌靈泉,不但沒有學會游泳,反而愈加恐懼水了?這毛病深入精魂轉世也帶着!

搖搖被“章魚抱”的手臂,狐貍的四肢滑脫,只餘小嘴透過衣衫咬進皮肉,刺痛傳來,他居然有些許暢快的感覺。

“嗚嗚……嗷嗷嗷……”不帶這麽缺德整人的啊,阿九悲憤地噙着淚,控訴地瞄着道貌岸然的大神。

“我瞧瞧你師兄去,你自個兒找了水淺的地方泡着吧……”估計是阿九濕嗒嗒貼在身上的狐貍毛取悅了他,嘴角抽了幾下,撇下她慢慢踱了步子分花拂柳而去。再不走,保不住會做點什麽……

直到那修長的身形隐匿不見,阿九開始不停地縮爪後退,悲摧地跌坐在一叢花下。瞅着眼前清透碧亮的泉水,爪下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勁瘦精壯的身軀,也不知是羞愧于拙劣的泳技,還是回想起掌門浸水後變得輕薄緊繃的衣衫下……

“嗷嗷嗷……”小狐貍擡起前爪捂住臉皮,細白短小的絨毛下,那張狐貍臉似乎紅了……

一炷香後夢無痕攜了風皓庭過來,便瞧見小狐貍傷心地捂着臉嗥叫。沒奈何,只好擰着小狐貍在靈泉內泡着,于是,又一番撲騰,一番衣衫濕,一番臉紅,一番心跳……

回到兩儀殿,阿九偷偷摸摸推開“離殿”門,複輕手輕腳掩上寝室的小門,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一團柔軟的物事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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