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拱橋
十二年了,那種被噩夢束縛的無力之感又回來了。
何婉清上次這麽哀恸地大哭,是在她丈夫罹難逝世的時候——也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春,空氣中滿是風信子的花香。
方錦曾是界內知名的攝影師,拍過無數組風景寫真。他對自然有一種異乎常人的熱愛,方文睿六歲那年,立春過後,就動身前往山區準備拍一組山水照。
誰料,一個平靜的下午,大地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眨眼的功夫,地面裂開,偏遠小鎮上參差不齊的建築物轟然倒塌,無一幸免。
地震發生的那刻,方錦正在午休。躺在賓館的大床上的他感覺到不同尋常的震動後,立即睜眼,只來得及看見一塊巨大的天花板朝他砸來,避無可避。
破壞還在繼續,很快,他就被掩埋在廢墟裏,身上大小傷口無數。所幸,手機還在身旁。生命的最後幾分鐘內,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給他曾許諾了終生的女人發了兩條短信。
那兩條短信的內容,何婉清現在仍能一字不漏地複述出來。
第一條短信裏,他寫道:對不起,婉清。婉清,我好後悔。我拍遍了大江南北,卻唯獨沒能給你拍一張寫真。
他們結婚典禮上,方錦曾對她說:“玫瑰太豔俗了,下回,我親自給你拍一組寫真。”
她道:“好啊,不過,什麽花能入方大攝影師的眼呢?”
風流的人大概會一品女方的丹唇,而後意猶未盡地說:“只此一朵。”
但很顯然,他不是那樣的人,內斂沉靜,成日與萊卡為伴,天生學不會風流。他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而後,緩緩答複:“風信子。要不,我們明天就去拍吧?剛好是早春,風信子開得最旺的時節。”
可是他太忙了,他的“明天”總在未來裏,何婉清等過了一個又一個春天,最後,終是等不到了——徒有她一名等候者,再沒被等候的人。
何婉清不曾怨他,她也是名重事業的女強人。方錦給她發此生最後兩條短信時,她在開例會。她感覺到手機的震動,卻沒理睬,等散會了,已是太晚。
她讓他走得太過孤獨,掐斷了他與這個鮮活的世界最後的一縷聯系。
方錦說他後悔了,她又何嘗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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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了一分半收到的短信,方錦很明顯沒能寫完,何婉清忍住不去想象他艱難地維持着最後一絲意識用血肉模糊的手按下發送鍵的場景。
他寫道:婉清,告訴文睿,無論愛上誰,都好好珍惜他愛的人,不要像他爸爸這樣……
後來,她給他立了個衣冠冢,因為他的遺體已經沒法尋覓了,但沉睡在景致獨佳的大山的襁褓裏,她想,他或許會很欣慰吧……
後來,她特地去拍了一組寫真,藍色、粉紅色、白色、鵝黃、紫色、黃色、緋紅色的風信子的簇擁下,她淡淡地露出一個笑。“面容和祥,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上齒的八、六顆牙齒。”這是他曾經嫌她笑得太難看,親口教她的。
後來,她把那組寫真在他墳前燒了。她想,這樣,他就能走得沒那麽遺憾了吧?
後來,她找人在石碑上補刻了風信子的花語——燃生命之火,享豐富人生。
再後來,轉眼十二年,她摸着床頭擺着的他的照片,悄悄告訴他:文睿,有……愛人了。
方文睿回來時,廚房裏已經沒了何婉清的身影,客廳的大燈也熄了,他想也許母親已經歇息了,便關了正放着小品的電視機——
“咔嚓”一聲,“哈哈哈”的滑稽笑聲戛然而止。
他簡單地洗漱了一番,便輕手輕腳地回屋,躺倒在床上。
見到秦明的激動心情還沒平複,心髒充滿活力地在胸口跳動,鼓噪得猶如屋外不絕于耳的煙火聲。
過了很久,爆鳴聲才漸漸地變得斷斷續續,零零落落。煙花,最後在天邊響了幾聲,終是喑啞了,四下歸于寂靜,方文睿此時,迷迷糊糊間,聽見一首老歌,以及在很輕很輕的歌聲掩蓋下的更輕的抽噎聲,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覺,聲音似乎是從他母親的卧房傳來的——
女歌手的嗓音不算好,勝在飽含情感,質樸的歌詞在她的輕唱下,感染力極強。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方文睿不知道自己這一夜有沒有睡着,總感覺耳畔一直萦繞着鋼琴的清音,然後慢慢地,慢慢地,外邊的光線一點點亮起來,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
轉了轉眼珠,他睜開眼,窗外,新一輪太陽正冉冉升起。
他輕輕穿上新衣服,從床頭櫃裏拿出一個精美的小盒子,而後緩緩推開門,走了出去。
何婉清已經做好早餐,坐在餐桌旁,看見方文睿,笑着說:“年初一,不再多睡一點?”她的面色憔悴,笑容卻溫婉動人。又一年的晨曦細膩地描摹着她還有點泛紅的眼角處的笑紋。
“嗯,不睡了,我和秦明約好了七點半碰面。”方文睿不知道她為什麽難過,何婉清不說,他也不好問,将小盒子推到她面前,“媽媽,春節快樂!”
臨出門,方文睿在玄關處換鞋。
何婉清從廚房出來,手裏拿着兩罐醬菜,“玩開心點。”
方文睿想了想,說:“媽媽也要開開心心的,我中午前回來。”
何婉清笑着看他,眼底暖意缱绻,“這兩瓶醬菜帶給秦明他們嘗嘗。”
方文睿應道:“好呀,秦明他一直誇贊媽媽的手藝呢!”
他接過手提袋,興致沖沖地出了門,沒看見關門的那瞬,何婉清瘦弱的肩膀劇烈地抖了抖。
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清早,何婉清在兒子的房間裏坐了很久。
她的視線遲緩地掃過桌上的玩具飛機模型、書架上的小學課本、衣架上挂着的中學制服,而後落到沒開燈的房間內唯一的光源上——洞開的窗戶外,新春的曙光普照大地。
沒有過不去的黑夜,沒有等不來的晴天。
方文睿剛到約好的那棵梧桐樹下,秦明便騎着一輛電瓶車來了。
老城區離古城不遠,但他搪塞他父母花了十多分鐘,饒是把電瓶車的電門轉到最大,飛馳一路,還是險些遲到了。
“電瓶車?”
“嗯,單車落在小公寓。”秦明扯下圍巾,道:“坐上來,帶你去我在古城區的家。呃,這兩罐黑黑的東西是什麽?”
“醬菜。”
“阿姨做的啊?”秦明很興奮,“看來過年不愁吃不下飯了,我媽最近做的菜,那鹹得……咳,不說了,反正不太對我胃口。”他打開後箱,說:“放這吧,挂在前面若是摔了怪可惜的。”
方文睿回憶起上回秦明騎單車差點摔到一旁的綠化帶的糗事,心有餘悸地點點頭,“嗯。”
“替我同阿姨說聲謝謝啊,也問個好!”
“好。”方文睿爬上車,忽地想起要去秦明的父母家,他不□□心地問:“你爸爸媽媽在家嗎?”
“不在,在的話回去多不自在啊!”這句是秦明信口謅的,接下來才是一清二白的解釋:“他們去萬象山燒香拜佛了,今早硬要拉我去,我才不要去呢!”
方文睿:“這樣,不太好吧?”
秦明無所謂道:“有什麽不好?去年,慕名而來的香客很多,摩肩接踵。本是寡淡的佛香,由于燃了太多,滿廟子烏煙瘴氣,害我連打噴嚏。”
方文睿皺眉:“你別這麽說。不好。”
秦明也覺得自己形容得誇張了,當即從善如流:“嗯,好好好,不這麽說。那我說我不信佛總行了吧?我的信仰——”
“是你。”綠燈剛好轉黃,秦明用力剎住車,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明明有跳躍的倒計時,還來了個緊急剎車,方文睿猝不及防地往前傾去,紅熱起來的臉撞到他結實溫暖的背上,二次升溫。
電瓶車比自行車快捷。繞大路騎到舊宅,七分鐘的車程。
舊宅三層樓高,比秦明的小公寓寬敞多了,秦明在這邊的房間也比小公寓的書房大。
他倒了兩杯椰汁,搬來兩條小凳子,招呼方文睿坐下來喝。
方文睿捧着熱過的椰汁暖手。
秦明将另一杯椰汁放到桌上,然後從抽屜中取出一個小匣子。
方文睿正欲喝一口椰汁,秦明突然轉過身來正對着他,而後,毫無征兆地,他就那麽睜着眼看他打開匣子,然後傾倒——幾十片,抑或是上百片拇指指甲大小的拼圖片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方文睿:“……”
這幅拼圖花了他們大半個上午。倒不是拼圖難度大,只是有幾塊拼圖片落地時彈到床底下或櫃子下……
他們找了很久。
秦明後悔不疊。
方文睿将好不容易找到的最後一塊拼圖片放到唯一的空缺處,“拼好……”他看着完整的拼圖,正要拍手慶祝,卻驀地愣了一下,然後兩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
秦明知道的,那個元旦前夜的吻。
拼圖上畫着的就是他半探出被窩,偷偷親吻秦明的場景。
方文睿不想知道秦明什麽時候畫的簡筆畫,在哪定制的拼圖,又怎麽發覺了那個若即若離的吻,他只想——
找個地縫鑽進去,太丢人了!
“以為我不知道呢?大爺的便宜是那麽好占的?”
方文睿想起元旦那天秦明睜眼說瞎話的“控告”,“那……你,你那天還說……”他一急,又結巴了。
秦明樂極了,心底像被羽毛劃過,又軟又癢,“我說什麽了?說你沒主動親過我?”
方文睿紅着臉,賭氣似地,幹脆不說話了。
秦明伶牙俐齒:“我那是讨點利息,誰讓你前夜占了爺兒的便宜?都說了我的便宜不是那麽好占了!”
方文睿:“……”
他面上的熱度遲遲降不下來,也不知道臉紅成什麽樣子了,秦明“體貼”地帶他出去晃悠,說是“吹吹風”。
雲街熱鬧非凡,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放眼望去,除了大紅的燈籠和春聯,便是一片黑壓壓的攢動人頭。
秦明拉着方文睿走到游人較少的小拱橋,登上最高的地方,就不再往前邁步,轉而側了個身,上身微微往前傾,兩肘撐在欄杆上,手掌托腮。
方文睿學着他的動作,低頭往下看——
清澈的河水映出天藍色的晴空、兩岸別具風格的水榭樓閣,以及石橋上互相看着對方的倒影的小小的秦明和小小的他自己。
忽然,一葉烏篷船從橋洞下穿出,紅褐色的木槳劃碎了兩人模糊的虛影。
秦明望着波蕩的水面,徐徐道:“這座橋有一個傳說。”
“嗯?”
“兩個相愛的人,若是在拱橋的最高處,同時往河中投入一枚硬幣,那就會相愛到永遠,誰也拆不散他們。”他掏出一枚出門前悄悄塞進衣袋裏的一元硬幣,“投不投?”
方文睿不假思索:“投。”
秦明笑了下,将硬幣遞向他,“你拿着這邊。”
一枚直徑只有25毫米的硬幣,其實也分不了這邊和那邊,兩人一起拿着,空間緊張得很,指尖難免要碰到對方。
“我數一二三,數到三,同時放手。”
“一二,三!”
一抹銀色旋即落下,一眨眼便融入了幽幽碧水。
恢複平靜的影像再次起了波痕,圓暈一圈一圈往外擴散,幾丈之下,硬幣悄然沉入水底,反折正午如金似瀑的陽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中的歌是劉若英的《後來》。
沒有過不去的黑夜,沒有等不來的晴天。——引自浙大的一副對子(好像是有一陣子連續陰雨,浙大的學生的心情都很陰郁,然後不知是誰寫了這麽一句對子,讓大家打起精神。)
感覺他們這年過得真不容易,下一章寫點正經的,讓他們這櫃好好出了,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