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終章

拍畢業照的時候，時令已經過了谷雨。

Y城的夏天仿佛來得特別快，正午時分，暑氣在濕熱的空氣中彌散開，不少男生換上了短袖。學校內的小賣部開始進棒冰雪糕，教室裏喑啞了大半年的電扇也重新轉了起來。由于部分零件的生鏽和老化，往往，風扇轉到某個角度會發出“咯噔”一聲，驚醒因燥熱而昏昏欲睡的人，三瓣扇葉則在桌椅上投下飄忽不定的影子，晃眼極了。時不時，窗外還鑽進來湊熱鬧的小蟲，不明天高地厚的小蟲子飛到晃晃悠悠轉動的電風扇上，“啪”地一聲，便不知被彈到哪兒去了。

在這樣悶熱的天氣中，高考前最後一次全市模拟考如約而來。

考完試的第二天傍晚，四門科目的成績便都出來了。那天下午，異常悶熱，校園裏的空氣仿佛都熱得扭曲地變了形，一整個下午，天都沉着一張臉，像是懷揣着什麽沉重的心事，終于在晚自習開始前hold不住了，傾盆大雨如那決堤的情緒，打在緊關的窗戶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坐在教室裏也感覺到外邊的潮意和水汽，仿佛屋頂漏雨了一般。

暴雨愈下愈大，伴着電閃雷鳴。

吊頂上懸着的日光燈忽地閃了幾下，最後“噗嗤”一聲滅了，四周瞬間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幾名女生發出了不小的驚叫。

韓致當機立斷，從包裏掏出随身攜帶的手電，陸陸續續地，別處也亮起幾點淡白的燈光——幾名住校生将抽屜裏的應急臺燈擺到桌子上。

教室裏亮了些許，但饒是如此，沒燈的學生依舊沒法在這麽暗淡的光線中看書寫字。

秦明坐了一會兒，放下暗淡光線下字跡模糊不清的答卷，不聲不響地走了出去。

剛推開教室的門，嘈雜的雨聲、風聲一下子争先恐後地穿過他的鼓膜，擠進他的耳朵。

他走到走廊更為幽暗的一端，停下腳步，也不回頭卻問：“你怎麽也出來了？”

身後的人很久都沒說話，久到秦明幾乎以為是他敏感了，腰上才傳來一陣溫暖，“不涼嗎？雨斜進來了。”

秦明搖搖頭，握住環在自己身上的那雙手，說：“還好，不過現在，一點也不冷了。”

“我聽你說。你想說什麽，都可以。”

身後響起的聲音清亮幹淨，帶着令人熨帖的輕柔，秦明茫然盯着欄杆外那片黑壓壓的虛空的雙眼漸漸聚了焦，凝在不遠處被大雨打蔫的芭蕉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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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漫無邊際地開口：“我打賭蘇轼在寫詞時壓根沒想那麽多！”

“嗯。”

“畢淑敏做自己散文的閱讀理解也不見得能寫到參考答案的點。”

“嗯。”

“讓同一名閱卷老師再批一次我的作文，分數肯定又打得不一樣了！”

“嗯。”

……

秦明說什麽，方文睿就輕輕地應什麽。

秦明喋喋不休地指摘了一番，最後也覺得自己這麽做其實挺沒意思，怪幼稚的。

他垂下頭嘆了口氣，“唉，是我自己的問題，不夠好，還不好好努力。”

“不要僅僅因為一個阿拉伯數字，就全盤否定了先前的努力，”方文睿這下不同意了，他從秦明的掌心中抽出手轉而拉起他的右手擡到半空，又用指腹緩緩撫過他的指骨，“你看，中指這裏凹陷下去了，手指也歪了。”

“……”秦明正欲開口，方文睿又道：“你再把左手伸出來，五指展平，看看？”

那是一只極為好看的手，五指修長，骨節勻稱，指甲平整而圓潤，但方文睿只看了一眼，便将視線移回秦明的右手，“那本買給你表妹的字帖練完了吧？”他故意把定語咬字咬得很重，秦明忽然有些不自在。

“你還記得去年那次朗誦比賽嗎？”

秦明自是不可能忘記那樣的方文睿——燭光簇擁下看似大膽實則青澀地在衆目睽睽之下傳達一份隐秘的愛意。

“我其實想過很多次，要不算了吧，一個說話都不利索的人參加朗誦比賽做什麽！”方文睿緩緩道：“但喝開水舌頭上傳來一陣刺痛時，我又想，我在努力啊，一直都……”

“你練習時咬破舌頭了嗎？”

手又被秦明緊緊地反握住，方文睿無聲地笑了下，“是呀，我比你傻多了，想加快語速，總覺得這樣，旁人聽上去會順暢很多，結果，練了幾遍，超負荷的舌頭它就罷工了。咬到舌頭的那一刻，有一瞬痛得就快流眼淚了，不過，後來，還是那道口子提醒我，我一直都有努力，哪怕……”

哪怕原地踏步、成效頗微。

我們努力着努力着，努力了很久，卻被不盡人意的結果打擊得垂頭喪氣，铩羽而歸。我們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辛勤付出沒獲得預想的成果，為此苦惱着、糾結着，漸漸地開始否定自己先前的努力，認為做什麽都于事無補、沒有意義，甚至忘了自己曾經鬥志昂揚、精神飽滿地努力過。

然而，事實是，今天每一份在你看來微乎其微、不足挂齒的努力，都潛移默化地在你的身上留下了迥異的印記，成就了明天那個和已經成了昨天的今天有了稍稍不一樣的自己。

只是這種不一樣，太小太小了，但我們卻期望它很大很大，幻想着過了一天就一步登天。

理想的豐滿和現實的骨幹的強烈反差，讓我們很多次很多次，沒到最後，就失望了，失望了個徹徹底底，絕望了。

每到這個時候，無論多麽大失所望、萬念俱灰，都請再仔細看看自己，也許，你會驚覺前額上新發的痘痘不見了，發現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自信了。外在的、內質的，總有什麽在悄然改變，告訴你：那是你的努力，你的努力不是毫無意義。

秦明看着方文睿明澈的眼睛，突然懂了他的眼神也在說：“我不相信徒勞無功，我只堅信天道酬勤。”

“是我犯渾了，”他莞爾一笑，“所以得懲罰一下……要不就罰被你占便宜吧！”

方文睿還沒反應過來，秦明前傾上身，颔首在他的唇上不輕不重地啃咬了一口。

“嘶——”

突然來電了，各個教室中的燈齊刷刷地亮了起來。

“來得剛剛好，”秦明滿意地笑了笑，刮了刮還在怔愣的方文睿的鼻尖，翹着嘴角道：“杵在這裏做什麽呢？不是還要繼續努力麽？”

方文睿沒同他計較這些小伎倆，見他恢複精神和鬥志了，心下松了口氣。秦明這次語文成績重新跌回兩位數主要有兩大原因，一是閱讀理解簡答題失分嚴重，二是議論文偏題了。

那本作文書上的題目，秦明很早之前就寫完了，因此停了一段時間沒寫筆又有點生了。方文睿算了算時間，決定每周出兩道作文題給秦明，不要求他寫，只要求列個提綱，标出總論點和分論點。至于閱讀理解的提分，他想了想，讓秦明翻出他送給他的《高考一本通》，指了指劃了波浪線的段落，說：“這些是答題公式，做簡答題時套用這些模板失分率會大大下降。”

秦明腹诽道：“語文……都有公式，長知識了。”

他話是這麽說，行動起來卻一點都不馬虎。《高考一本通》一直被他揣在口袋裏，一有空他就掏出來背。方文睿沒要求他寫作文，他列完提綱後，堅持将作文寫完。時間不夠支配，他翌日便更早地起來，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早地到教室，像是在追趕越來越早升起的太陽。

方文睿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幾次委婉地勸說，都被秦明一語駁了回去。

“我怕高考寫作文時，我列了個提綱，然後就不知從何落筆，一臉蒙逼了。”

方文睿只得作罷，去圖書室借了幾本素材書，方便他組織論證思路。

秦孝威和沈茹知道秦明三模語文成績不理想後，打過電話給他。兩人問他最近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衣服有沒有及時換，絕口不提分數的事。

秦明聽得出他們的憂心，沒用“什麽都很好啊”的話敷衍他們，“當然睡得好啦，每天早上五點多起都不覺得困。至于吃……媽，你是沒嘗過何阿姨做的便當，那味兒，啧啧，簡直怎麽吃都吃不夠。”

秦孝威和沈茹聽他語氣如常，懸着的心落了地。

五月末，沈茹請了半個月的假趕回國。她剛到Y城，幾日前在網上買的菜譜大全也到了。

她去門衛那兒将快遞領來，一回小公寓就拆開包裹、拿出菜譜身體力行地“專研”起來。

是以秦明回到公寓時，被一股難以名狀的味道深深“震撼”到了。

“媽，你在搗弄什麽？黑暗料理？”秦明看着那碟子裏烏黑的一團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媽，你不辭千裏地從美國飛回來就是為了‘謀殺’親兒啊！”

沈茹拿着菜譜仔細端詳，“明明按照這上面寫的配比來和面了，也照說明定了時……”

“……媽，你真想學做料理，還是請何阿姨來教你吧！我就恕不奉陪啦！”

沈茹覺得先前一直麻煩何婉清做二人份的便當很過意不去，更不好意思打擾何婉清，讓她收下對料理一竅不通的自己為徒。

她對自己的廚藝頗有自知之明，幾日後也不大費周折了，每天做點水果派給秦明帶到學校當飯後甜點。

“啊——”

“……”方文睿很是無奈，對秦明稚氣的舉動不置一語，用牙簽戳了一小塊清涼可口的火龍果遞到他嘴旁。幾乎每天，秦明都會“失手”，不小心把牙簽掉地上，然後享受着文小睿為他專供的“痛并快樂”的服務——

“故意地。”

秦明正嚼着火龍果，含糊其辭地答道：“形容詞是deliberate，副詞是deliberately。”

方文睿淡淡地說：“考你詞組。”

“on purpose。”

“還有呢？”

還有什麽……秦明不由地皺起眉頭。

方文睿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這都想不起來了，還老是故意裝手滑，要多滑膩的肌膚、多嬌弱的身板才能讓你連一支牙簽都拿不住？”

口嫌體正直這一套被方文睿學得有模有樣，秦明瞅着又一塊送到嘴邊的火龍果，心境微妙複雜，一時不知該不該張口，突然，靈光乍現，“敗……咳咳！”剛發第一個音就被塞了個滿嘴。

“噗嗤！”方文睿忍俊不禁。

秦明咬牙道：“文小睿，你真是越來越壞了！”沒什麽殺傷力地瞪了大笑不止的方文睿，又道：“by design。”

方文睿軟軟地應了聲：“……嗯。”

午間的風忽地大作，穿過樹梢之間的縫隙，攪動得整棵香樟的樹葉沙沙作響。葉片細細編織成的百褶裙被厚臉皮的風淘氣地掀起，露出藏掖在底下的無限風光——呈圓錐狀的花序上開滿了淡黃泛綠的花朵，鮮嫩欲滴的花兒不堪夏風的挑逗，紛紛嬌羞地低下了頭。

……已經開花了，那接下來差不多該是結果的季節了。

高考的第一天，和風細雨，晶瑩的夏雨溫柔了上學的路，在悶熱的六月天為考生們送來些微的涼意。

秦明的考場和方文睿的考場挨得很近，方文睿看着秦明進了考試的教室，才慢慢地走向自己的試場。

他在秦明進場前，湊到他耳邊說了四個字：“不要多想。”

秦明知道文小睿在擔心自己會受三模失利的影響。他捏了捏他嚴肅的臉，又用兩食指輕輕抵在他的兩腮上，稍稍用力，擺出了一個滑稽的笑臉，自己也對着那張笑臉會心一笑：“遵命，my love！”

十幾年付出的點點滴滴的努力，千萬考生終于等到了見證自己成長的一刻。

高考的這兩天，每個人的神經都高度緊繃和興奮。

最後一天，午後，天氣隐隐有轉晴的趨勢。待最後一門科目的交卷鈴打響，幾十個考場中的考生們都齊刷刷地放下了筆，望着窗外輕柔雲絮妝點着的淡藍色的天，等待監考人員按秩序收走積澱了他們過去的十二年、孕育着他們未來的數十年的人生答卷。

“可以走了。”監考人員清點完試卷的數量，确認無誤後，沖在座的考生微微笑了下。

一個考場中，有考生面帶笑容地走了出來。

陸陸續續地，全部考場都放了，教學樓上上下下喧鬧起來。

有人把複習資料折成紙飛機抛向空中，有人繞着教學樓瘋狂地跑了好幾圈，還有人在辦公室圍堵班主任。

鬧過之後，學生們紛紛收拾書本和文具，和老師朋友道別。

夕陽在絢爛雲彩的簇擁下，慵懶地倚在遠山的肩膀上，無邊霞光溫暖了莘莘學子的歸家路。

秦明神色悠然地踏着車，方文睿惬意地坐在單車後座上。他們沒有像許多考生那樣心急地對答案，只是耐心地品讀塵埃落定後愈發珍貴的寧靜。

單車在非機動車道上緩緩地駛過一個個路口，然後拐進一個小門。

方文睿：“！”

周邊的景致，似曾相識，恰如一個遙遠的夢。

行至玉白雙龍橋畔，秦明雙手按下剎車，單腳支地。

“秦明？”

小河兩岸，楊柳依依。不遠處的巨石上，大氣地镌刻着一位Y大優秀學子不朽的名字。

秦明半側過頭，看着他黑亮的眼睛，微微笑道：““你說的，192天後，我們一起來這裏！”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寫了9.1w字，字數其實比我預計的要少，不過大體也差不多，最後一章有的劇情想了想還是删了，就這樣整體也還算完整了。這篇文是2016年7月份就開始寫的，寫到現在（10月份），正文終于結束了。番外是肯定有的，有幾個番外時間軸上是緊密連續的，出成績+旅游+兩人的第一次（允許我羞澀地捂臉掩面，屆時轉戰微博）+大學+……，還有一個番外給沐雨芹，講講她和她家那位聲音能夠自攻自受的家夥（這個番外估計會拖，最近有點忙，除了要準備科研作品還要準備六級，偷偷地說一句還要沉溺在夏目的溫柔中不可自拔，=w=）。

我知道，這篇文內容挺無聊的，先前寫這篇文也就是想寫點東西來緬懷一下自己剛過去一年的高考，結果最後寫出來，發現他們的高中生活和自己還是太不一樣，到底沒能接地氣，筆太嫩，心态也滿是藏不住的稚氣_(:з」∠)_，希望下篇《先生你的罰單》中能有所改進（雖然我也懂這幾乎不可能，《先生你的罰單》将會是一篇特別扯淡的文-_-||）。

這篇文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有朋友默默地在看文，我很開心(≧▽≦)。非常感謝所有看文的朋友，也許你們當中有的人已經過了高考這道坎，也許你們當中有的人依然在那十二年的漫漫求學路上，不管怎麽樣，都祝福大家心想事成，也希望大家都願意去相信自己一絲一毫的努力（我又一言不合就雞湯了(//?//)）。

最後再次說聲感謝！正文部分的TXT已經傳在微博上（微博上也有傳全文的各個章節，不過建議在JJ上看或下載，因為微博上的文傳了就沒法修改，寫文過程中後來的一些小調整是沒有的，咳咳，雖然無傷大雅），微博@青檸種子，等番外寫完，會重新傳一份，然後貼到文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