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知州大人我也不嫁

時值石榴花開得最紅火的五月初,距孟稻兒二十歲生辰還有兩個月。

她知道,新一輪的大逼婚很快便會到來。

尤其是她母親,早已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

“你哥成日對你爹留給你的嫁妝虎視眈眈,只等着為娘的眼睛一閉好對你下手呢,你若再不嫁人,到時候還指望誰能幫你治住他?!這孽子,不把我們孟家敗光是不會停歇的!我早晚會步你爹後塵,不是被你哥生生逼死,就是被你活活氣死!”

“過了這七月,若鶴哥哥還沒音訊,女兒的親事便聽憑母親做主。”

孟稻兒明眸無波,面上一派平靜,語帶順從,旁人根本看不出她內心煩亂。

孟夫人聞言,立刻收住擠出來的淚水,“稻兒,真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你癡心也該有個限度!”

再癡心又如何?根本抵不過歲月流逝、拗不過家人相逼。孟稻兒一心的無可奈何:母親年歲将老;兄長日日出入八寶樓賭.錢。往後的人生,還得自己籌謀。

祝鶴回離開簾州城已有整整十年。孟稻兒也足足等了十年。

“我一定會回來娶你!”每一想起他說這句話時認真的語氣,以及堅定的眼神,她還會隐隐心悸,又微微心痛。

十多年前,兩家父母為孟稻兒與祝鶴回定了口頭的婚約。

可祝鶴回随他的母親離開簾州城之後便仿佛人間蒸發,整整十年,音訊全無。

孟稻兒及笄一年過後,孟家便開始為她另外張羅對象,年歲越長,頻率越高。

她苦苦反抗、拒絕了幾年,依然沒等到祝鶴回的消息,還落得個寒冰美人的綽號。

一提起寒冰美人,整個簾州城的人全知道指的是孟稻兒,說的乃是她從來不曾對誰松過口、動過心。不論媒婆如何能說會道,任憑她們好話說盡、口水說幹,得到的答複都是搖頭。

這些年以來,被她拒絕求親的郎君如同過江之鲫,上至世族大家之子,下至市井小戶的郎君,也不乏商賈大亨适婚的後代,沒一個能讓她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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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媒婆眼裏,孟稻兒就是官老爺十幾年來都無法攻克的飛魚臺、尋常百姓竹筏小船夏日不能橫渡的南洛江。

可外人根本不知,她心裏還裝着她的鶴哥哥。

便是有朝一日她會松口,也早有狠人将她盯上,簾州城裏根本沒有人能與他抗衡。

如今孟稻兒眼前只有兩條出路:祝鶴回兩個月之內回來娶她;成全狠人。

或者,除非奇跡出現!

初二這一日早晨,孟稻兒攜侍女忍冬到簾州城最受大家閨秀們青睐的縫衣店中選定生辰新衣,她們才到店裏不久,幾個十六七歲的姑娘便随之而來,不一會兒,她們肆無忌憚、目中無人地嚼起舌根:

“看罷,挑來挑去終是自個兒誤自個兒,這又是何苦來哉?”

“她是不是要仙君求娶才肯嫁!哎呀,女人轉眼就老,不管多美的人兒,無人問津那才真真的可悲!”

“誰說不是呢,都快二十了,我姐姐這般年紀時兒子早會跑了。”

“小姑娘一茬一茬地長着,她還真當自己閉月羞花呢!給臉不要臉,簡直就是不識擡舉!天道好輪回,再過個幾年,人老珠黃的時候,有她哭的——”

老板娘再聽不下去,便呵道:“你們這些姑娘,人家嫁不嫁人關你們屁事?瞅瞅你們自己,哪輪得到你們說三道四、笑話人家?孟姑娘便是到了桃李年華,仍舊是我們簾州城的花尖尖,不服你們排隊過去比!”

為首的劉翠珠立刻還嘴:“我說姚二娘,有你這麽做生意的麽?我們一沒指名道姓,二沒提你說你,又關你什麽事,你急什麽急?”

“在我的店裏,怎麽不關我的事?這裏不歡迎長舌婦、嚼舌精,都給我滾!”

“有什麽了不起!簾州城又不是只有你們一家縫衣店。姐妹們,我們走!”

“滾滾滾,永遠別再來!”

孟稻兒不擅吵架,聽到姚二娘将那幾個陰陽怪氣、嗻嗻嗷嗷的姑娘趕出店裏,她才轉回身。

“我來的真不是時候,害姐姐損失了。”她對向她走來的姚二娘道,左手不經意地伸向一旁木架上的藕色紗衣。

“那種顧客,我姚二娘不稀罕。”

“多謝姐姐出言相助。”

“你是客人嘛,誰對我姚二娘的客人無禮,自然就是對我無禮。”

孟稻兒忙将忍冬喚過來,把方才挑好的款式交給姚二娘,“這幾套,勞煩姐姐按我的尺寸做好,過些時日我再派人來取。”

“無需孟姑娘再跑一趟,待做好我自然會讓人給你送過去。” 姚二娘笑說,她最喜歡孟稻兒窈窕的身量,店裏所做的衣裳只要穿到她身上,每一種款式最終都會供不應求。

“有勞姐姐。”孟稻兒說完,帶着忍冬離開了縫衣店。

“那劉翠珠分明是在洩私憤。”到了街上,忍冬忿忿不平地說。

孟稻兒何嘗不知。“不用理。”她淡淡地說。諸如此類的話聽多了,只要不是正面而來,她已懶得去計較。

方才那一夥被姚二娘趕出縫衣店而懷恨在心的姑娘,繞到孟稻兒回家的必經之路暗暗候下,她主仆二人離開縫衣店,沒走多久,便被她們嚴嚴實實堵住。

孟稻兒擡頭一看,見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在店裏聲音最尖利刺耳的劉翠珠。

街頭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大家見年輕的姑娘兩相對峙,似将有戲看,便都不禁駐足,很快将她們圍成一圈。

人越來越多,忍冬見那三四個姑娘氣勢洶洶壓過來,忙擋到孟稻兒前面,卻立馬被滿臉譏诮的劉翠珠一把搡開去。

孟稻兒沉住氣,沒開口,只冷冷地盯着趾高氣揚的劉翠珠。

見前後左右都繞不開,大家已悄聲議論起來,不得已她說了句:“好人不擋道。”

“我不光要擋,今天還要讓你孟家和我劉家做個了斷!”劉翠珠順着孟稻兒的話叫嚣,她下巴高高地擡着,眼睛望到天上去,聲音尖如蟬鳴,“我哥哥如今茶不思、飯不想,你說罷,要怎麽辦?今天就把話給我說清楚,若不然我跟你沒完!”

“我家沒有什麽需要與你家做了斷的。”孟稻兒冷冷的語氣中透着無情,便是敵衆我寡,她面上依舊一派平靜,“你哥哥若是抱恙,就該派人為他請大夫,藥石才能治茶不思、飯不想。”

劉翠珠的哥哥劉赤珠迷戀孟稻兒,劉家的媒婆一次又一次造訪孟家,回回無功而返,面上早已挂不住。

劉家大郎君是個自大執拗的,求娶不成,發了狠話散布出去,說孟稻兒一日不嫁他一日不娶,看誰熬得過誰,只将家裏攪得不得安生。

劉家的人別提有多恨孟稻兒,尤其是劉翠珠,見她一回必定指桑罵槐一回。

“你——你居然敢咒我哥哥有病!”劉翠珠頓時怒火中燒,“好一個請大夫,既如此,只好請你跟我走一遭,能治我哥哥茶不思、飯不想的那個人,只有你!”說着伸過來要捉孟稻兒。

孟稻兒避開她,往前邁了一步,逼得劉翠珠氣焰矮了許多,她冷冷地道,“這便奇了,我一不習醫;二不懂藥,又如何治你哥哥的病?便是我習醫懂藥,然男女有別,我們簾州城好大夫那麽多,于理于情,你都不該找我。還是說連這麽簡單的道理你都——”

劉翠珠忍得了孟稻兒說她哥哥有病,卻忍不了被嘲諷不懂道理,一言不合,她的巴掌已經揚起。

圍觀的人群見蠻橫女對冷美人動粗,都不由倒吸涼氣,屏息靜看好戲發生。

不遠處,初到簾州城赴任的兩名男子正騎着馬游街體察民情,見到前面有大量民衆圍擁,急忙駕馬過來,恰好趕上了這一幕——

大家意料之中的巴掌聲并沒響起,劉翠珠咬牙狠狠地刷下去時被孟稻兒一把及時撣開,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意料之外的巴掌反而落到劉翠珠的臉上,跟着這一記脆響,人群中不知誰诶喲地叫了一聲。

圍觀的人有的張大嘴巴、有的瞪大眼睛,孟稻兒手速迅疾如風,快到讓人無法将那舉動與她嬌柔的模樣聯系到一起。

在她出手之前,大家只以為水靈靈白嫩嫩的她今日要遭殃,畢竟她看上去是那麽溫和娴靜、恬美可人,就好像一只柔弱的、需要大量保護的小白兔,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攻擊力。

另一邊,吃痛的劉翠珠像發了瘋一般,捂着左臉吼道:“我們劉家跟你孟家沒完!”說着,她轉身沖自己的姐妹們怒喊,“你們等什麽?還不快給我打她!”

那些與她一道的姑娘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不再像方才在縫衣店中那麽放肆,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一個人出手。

被孟稻兒一撣、一還擊,劉翠珠不敢再輕舉妄動,只伸出右手食指,怒指向孟稻兒:“我警告你,你最好立刻給我道歉!否則,我哥娶你的那一天,便是你後悔此刻所作所為的日子!”

“該道歉的是你!”方才被搡開的忍冬怼道,“你對我家姑娘出言不遜在先,又帶人堵住我們的去路,還先動手打人,還講不講理?這樣的人家,別妄想——”

眼看着忍冬就要挨巴掌,孟稻兒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開,劉翠珠刷了個空,向前踉跄了幾步。

衆人指指點點,都說劉翠珠不講理,跟在她身後的幾個姑娘羞得低下頭,偏偏她還不停叫嚣:“我哥有的是手段,走着瞧,哼!”

“為免劉大哥一直盼着,今日便請劉姑娘代傳一句:莫說是他,便是我們簾州城的知州大人我也不嫁,請他不必再為我勞神費心,都是枉然!”

孟稻兒依舊冷然的話音才落下,不待劉翠珠還口,衆人只聽見外圍傳來一道戲谑的男聲:“是麽?”

喧嘩聲霎時止住,大家循聲望向發話之人。

孟稻兒回首,只見馬背上那位面目清俊的華服男子手持缰繩,正似笑非笑地俯視着自己,他左邊的嘴角微微翹着,彎出的弧度好看極了。

那雙優美的眼睛,似在哪裏見過!猛然間,她想起離去多年的鶴哥哥,整個人便随之怔住,眼神也渙散起來,他們圓潤而飽滿的額頭太過相像,還有眼睛裏那獨有的犀利神氣,簡直如出一轍。

大家噤了聲,有的看着呆住的她,有的看着馬背上垂眸的男子。

他二人就像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只四目相對着,眼中仿佛只剩下彼此。

“你是誰?”孟稻兒的聲音不算大,卻足夠讓每個人都聽到。

“大膽,見了——”

男子及時舉起左手,打斷了他左後方随從模樣的人。

“你覺得我會是誰?”男人的在嘴角翹得更高了些,他那明亮的雙眼中有了明顯的笑意,就好像眼前的女人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你是誰?”隔着人群,孟稻兒的頭微微擡得更高了一些,又怔怔地問了一遍,她的聲音雖然比上一次大,卻隐隐有些發抖,完全失去了方才她與劉翠珠對峙時的冷靜。

馬背上的男人對她的問題仿佛聽若惘聞,少傾,他才斂住面上的戲谑,微微昂首道:“都散了罷,不準再當街鬧事!” 那聲音充滿威嚴,顯得很有分量。

說完他再次俯視孟稻兒,臉上又瞬間漾出明顯的笑意,還隐隐地露出他潔白又整齊的牙齒,晨光下一身雅白色衣裳的他看起來是那麽華貴。

大家意識到他是官爺,不敢再繼續圍觀,紛紛散去。

連還在捂着臉的劉翠珠也不敢繼續造次,朝孟稻兒的背影狠狠地瞪了一眼之後帶着姐妹離去了,她劉家雖富甲一方,不明就裏時也無膽與官府的人叫嚣。

衆人散盡,只剩下孟稻兒還在愣愣地仰望着馬背上的男人。

她仍在等他的回答。

他越是不答,她越是緊張,等待的時間太久,她連身子都難以抑制地微微顫起來,她多希望他是所盼之人,卻又無比害怕得到預期的答複,方才自己迫不得已動粗的一幕實在過于不堪。

二人相距約一丈,男人抖了抖缰繩,待馬兒走到孟稻兒跟前時,他矯捷地側身俯首,在她耳邊低聲道:“知州。”

聞言,孟稻兒想起方才對劉翠珠說的話,全身頓時猶如火燒,羞憤欲絕中,她向後趑趄了幾步,幸好忍冬及時扶住了她。

男人看着她的糗樣,嘴角翹得快沒邊了。

此時此刻,她只想找個地縫躲進去,立馬消失。

待她從紛雜而難堪的亂緒中回過神,知州及其随從的馬兒已走遠。

本以為與這知州不過萍水相逢,孟稻兒沒想到隔日又與他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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