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雙喜
這夜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天地間沙沙作響,深夜裏,紅燭将熄,琴聲傳出。
琴聲洋洋灑灑,猶如一幅巨大的畫,在山巒間、大地上展開。
孫策圓房後,坐在房內喝了母親送過來的湯。
琴聲漸遠,仿佛帶着告別之意,海闊天空,漸入遠境。
孫策幾番猶豫,要起身離去,大喬問:“怎麽啦?”
孫策想了想,問:“湯也送過去了嗎?”
大喬笑道:“送了,想說什麽就去說吧,我看你倆一刻也離不了的。”
“罷了罷了。”孫策說,“禮前就天天在一處,先不去管他,睡罷。”
“周郎?”小喬柔聲道。
周瑜将琴蓋住,回頭說:“你願意陪我去丹陽嗎?”
小喬笑了笑,答道:“嫁給你了,自然跟着你走的。”
“你父親,姐姐……”周瑜想了想,說。
“丹陽離這裏又不遠。”小喬說。
小喬的聲音很好聽,就像靜夜裏流淌的一冽清泉,令周瑜心裏的冰雪漸漸地化了。
翌日鳥鳴不絕,寒梅上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小喬與大喬前來見舅姑,孫權還沒征戰歸來,只有孫尚香代替兩家人接了婦饋禮,又拜過高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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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時,周瑜說:“近幾日我就動身回丹陽去了。”
孫策一怔,拿着筷子的手凝在半空。
“孫權一走,剩下呂蒙,”周瑜說,“我不放心。”
孫策說:“原想着出兵荊州時,問問你意思。再過幾個月走不成?”
氣氛有點僵,周瑜望向兩位母親,似乎在征求周母的意見,周母卻說:“我就留在吳縣罷,先不去耽擱你倆小日子,有孫夫人在,也好說說話。”
周瑜點點頭,孫策的臉又沉了下來,說:“那就去吧。”
周瑜還沒來得及出發,孫權就回來了。孫策成婚第一日,孫權緊趕慢趕的,終于抵達,卻錯過了昨夜婚期,孫策再次大發雷霆,讓孫權跪在滿是雪的院子裏,教訓了一頓。
周瑜讓人收拾了東西,換上官服出來,經過院前時看了孫權一眼。
孫權在自己哥哥面前倒是怕了,支吾幾聲,擡眼看着周瑜。
周瑜笑着說:“我可是被你給害慘了。”
孫權說:“曹丕他爹說……來日請你喝酒。”
周瑜擺擺手,說:“這酒不喝也罷,不敢喝他的酒。”
孫權笑了起來。周瑜說:“來見過你嫂子,我這就走了,回丹陽去,好好跟着你哥,別再激他生氣了。”
孫權起來,與小喬互行一禮,周瑜便率軍離開吳縣。回丹陽時,又與呂蒙交接了城中事宜,臨別時,周瑜再三叮囑,回去一切須得謹言慎行。
回到丹陽後,周瑜忽然就有種回到自己家松了口氣的感覺,一切沒人看着,也無人管着,每日撫撫琴,讀讀書,小喬雖是世家之女,卻将府上一應事照料打點得極好。
冬去春來,今年不再有災荒,也不再有兵禍,一切恍如隔世,吳縣雖然距離丹陽不遠,消息卻仿佛離了上千裏。在周瑜的治理下,丹陽屯糧百倉,井井有條。
常有文士慕名前來,周瑜便每月初一、十五在府中設文宴,與文士們講論天下大事。多年前荒廢的醫術,也漸漸撿起來了。
唯一令他挂心的,是今年荊州局勢。若能取下荊州,曹操與孫策将劃江而治。不知不覺間,當年的宏願,走到如今,竟是已走了将近一半。
年後,吳縣傳來消息,大喬有了身孕,小喬喜出望外,周瑜問:“要回去探望嗎?”
小喬說:“再過段日子吧,你不是還有事做嗎?”
周瑜正在設法朝會稽送信,籠絡吳南大族,眼見要有成效了,待到孫策發兵時,也好作呼應。既約見了會稽的地方大族,周瑜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開。
“要麽我派人送你過去?”周瑜問。
小喬說:“等你一同去。”
孫策除了送信來,還送了個匣子,小喬莫名其妙,打開匣子看,裏頭是一捆線。
“這是什麽意思?”小喬笑道。
周瑜沒說話,片刻後答道:“收起來吧。”
“這不是放風筝用的線嗎?”小喬又說。
周瑜說:“他的意思是,我是挂在廳堂裏的那只風筝,他手裏,握着牽着我的線,他讓我回去,我就得回去。”
小喬笑了起來,收起線。周瑜又嘆了口氣,回信給孫策,沒有一個字,整張宣紙上面畫了兩個小孩在竹筏上放風筝。
直到六月間,小喬也懷孕了,周瑜大喜,馬上寫信,這回換了魯肅登門。
魯肅一本正經地說:“告訴你個喜事。在這之前,小喬也有身孕了?”
周瑜“嗯”了聲,魯肅說:“你娘和孫家老夫人點頭了,若是一男一女,就指腹為婚。”
“兩個男孩呢?”周瑜問。
“自然就是你和伯符這樣了。”魯肅說。
周瑜笑道:“這日子可不好過吧。”
魯肅大笑起來,又正色道:“他要出兵讨伐荊州了。”
“現在不能去,”周瑜說,“恐怕今年有澇災,萬一長江漲水,回都回不來。”
魯肅說:“這是去年大家都答應了的。”
“你看現在的雨,”周瑜說,“下個沒完沒了的。”
連日大雨,屋檐一直在朝下滴水,淅淅瀝瀝的。周瑜說:“這還不算,真下起雨來,荊州肯定也會得到消息。”
“劉表老了,”魯肅說,“他那倆兒子又活得豬狗不如,現在不取,和拱手讓給曹操有什麽區別?”
“現在去取,”周瑜正色道,“也要取得到才行。”
魯肅和周瑜相互沉默許久,魯肅說:“你寫信給他吧,沒人勸得住他,何況是已經說好了的。”
周瑜說:“正有此意。”
“快當爹的人了,”魯肅又說,“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可得心裏有數。”
周瑜點頭,回信過去。
這次孫策的書信卻意料之外地簡單,只讓他不必操心,到時候管好後方就行。
周瑜接到信後,心道這是什麽意思?當即出發前往吳縣。此時孫策正聚集了一衆謀士,在研究進攻荊州的方向。
“你來了。”孫策笑道。
将近半年不見,孫策成熟了不少,仿佛帶着成年人的沉穩,不再是當初那個吊兒郎當的少年。他嘴角帶着些許胡須,朝周瑜點點頭。
“今年入夏恐怕有暴雨,萬一長江漲水……”周瑜說。
孫策擺手說:“不必擔心,正想叫你過來。”
周瑜坐下,呂蒙朝周瑜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開口。
孫策放下地圖,說:“我出征時,由你照看後方,小喬有孕在身,這邊大喬由咱倆的娘照顧,你就來回負責吳縣與丹陽數城,務必保證糧草供應。”
周瑜沒有反駁,只是點了點頭。
“水軍由誰帶?”周瑜問。
“張昭、朱治與魯肅。”孫策說,“如果前線情況有變,再由你發兵支援,吳縣交給誰我都不放心,現在由孫權代管,呂蒙為輔,一切變動,須得前往丹陽征詢你的意見。”
“領命。”一衆部将道。
“領命。”周瑜答道。
他知道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孫策叫他過來,是給他派命令,而不是詢問他的意見。現在的孫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孫策,現在的自己,也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你要習慣。”
會後,魯肅朝周瑜說。
“你要當心,”周瑜說,“這一仗絕不好打,雖然咱們的兵力占壓倒性的優勢,但危險往往就出在勝券在握之時。”
“我知道,”魯肅答道,“但這一仗遲早要打。上個月張昭提議,先問過你的想法,主公當着一衆人的面說,你沒有野心,一定會勸。”
周瑜嘆了口氣,答道:“我何嘗不想早日發兵?只是我們還有十年,這一仗若勝了,将直接将我們推到與曹操對壘的局勢,而現在吳郡的情況尚不明朗……不說了,我走了。”
張昭沿着廊下過來,周瑜與魯肅站直,朝他行禮,張昭回禮。
“子布兄。”周瑜說。
魯肅連使眼色,周瑜卻當作看不見,張昭寒暄了幾句,周瑜又道:“這次的出兵,已經毫無商量的餘地了嗎?”
張昭想了想,無奈道:“我們沒有說話的立場。”
周瑜說:“我有一事相求,請子布兄為我在主公面前進言。”
張昭沉默良久,最後點了點頭。
周瑜馬不停蹄,當天又要回丹陽去,然而剛出城門,一騎快馬就追了上來。周瑜側頭一看,正是孫策。
天空飄飛着淅淅瀝瀝的小雨,兩人并肩縱馬疾馳,周瑜片刻不停,沿着官道一路前去。
“喂!”孫策笑着喊道。
周瑜冒着雨,回頭看了一眼。
孫策說:“你在咒我出師不利嗎?公瑾!”
“沒有!”周瑜說,終于放慢了馬速。孫策又說,“你還未曾祝我旗開得勝呢!”
“祝主公旗開得勝!”周瑜大聲道,“步步為營,謹慎推進!”
孫策笑了笑,在雨中停了下來,周瑜撥轉馬頭,表情嚴肅,看着孫策。
“還是那模樣。”孫策笑着說,“唠唠叨叨,婆婆媽媽,能高興點不?”
周瑜點點頭,說:“我盼你得勝歸來,不可貪功冒進。”
孫策說:“算了!讨到你的一句吉利話,我這就走了!”
孫策消失在雨裏,周瑜怔怔看着他的背影許久,淋了一個時辰的雨,挪不開步去。
數日後,周瑜回到丹陽,孫策率領一萬水軍,四萬騎兵,一萬步兵親征荊州,軍報流水一般源源不絕送來,直接送到周瑜府內。周瑜看過後先做批示,再交予吳縣執行,四輪信使快馬加鞭,往來穿梭兩地。
周瑜知道此戰事關重大,甚至将影響到整個天下的局勢,常常是兩三個夜晚徹夜不眠,不住咳嗽。
深夜裏,周瑜看得頭暈目眩,咳了幾聲,小喬過來為他披上外袍,拍拍他的背。
“周郎,你多久沒睡了?”小喬皺眉道,“再這麽下去,孫郎沒打完仗歸來,你先得病倒了。”
“不妨。”周瑜又猛咳幾聲,喝過藥湯,說,“待我看完軍情就去睡。咳嗽是舊時落下的病根,待打完這仗,調養數月就好。”
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又下了幾場雨,小喬說:“我聽信使說,這次長江上游漲水了。”
周瑜“嗯”了聲,眉頭深鎖,答道:“只怕要無功而返了。”
無功而返還算好的,最怕就是孫策陷在荊州。周瑜對上一次孫堅的進軍,有着本能的恐懼,生怕這兩父子都遭遇一樣的困局。然而三天後,軍情傳來,這一次是飛羽帶着信,直接停在了案前。
局勢比周瑜所想的更為嚴峻—長江上游江水暴漲,釀成山洪,道路泥濘,崎岖難行,孫策在江陵城外吃了平生從所未有的一場大敗仗。江水爆發,蔡瑁的水軍與魯肅交戰,雙方僵持不下,最後一場戰遇到塌方,困住了孫策的步兵與騎兵。
周瑜馬上親自前往吳縣,派呂蒙前去接應支援。然而江水越來越洶湧,最後孫策不得不撤了回來。
大喬臨盆在即,孫策一敗塗地,帶着殘兵敗将回到吳縣。
孫策收兵之日,雷電橫空而過,暴雨傾盆,回府後誰也不見,所有謀士都吃了閉門羹。
周瑜淋得渾身濕透,站在門外敲了三下門。
“出來喝酒嗎?”周瑜問。
裏面沒有回答,周瑜又說:“勝敗乃兵家常事,為何直到現在還看不透?”
孫策的聲音帶着冷漠的意味,答道:“所以在出戰前,周都督就知道此戰必敗了?”
謀臣們頓時一凜,都知道孫策吃了敗仗回來,說不定要拿人開刀,卻沒有想到,會是最不可能被問責的周瑜。周瑜理所當然,似是早知有此一責,做了個手勢,謀臣們就都散了。
周瑜獨自跪在雨裏,沉聲道:“我聽說袁紹率軍争官渡時,唯一出面阻止他與曹操開戰的人是他最親近的謀臣,田豐。”
房內沉默。
大雨嘩啦啦地下着,周瑜頭發搭着,一身官服全是水,濕淋淋地跪在雨裏。
“結果袁紹出征前,”周瑜又說,“将田豐投入了大牢裏,讓他等自己獲勝歸來。”
“聽到前線傳來敗仗消息時,獄卒恭喜田豐,說你算無遺策,主公果然敗了,這次他回來,定會好好待你,田豐卻大哭了一場,說,‘我命休矣!你以為以主公這樣的人,打了敗仗回來,還會留我性命嗎?’”
“‘若主公得勝,說不定還會将我從牢房裏請出來,奚落我幾句,依舊讓我服侍,現在落敗,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殺了我。’”
周瑜撇去眼前迷蒙的水,又說:“是我未戰先言敗,斬了我不打緊。”
“但主公不可學袁紹。”周瑜又說,“唯有兼聽谏言,方能少敗。主公敗了,我很高興,畢竟不似昔年楚霸王項羽,平生未嘗有一敗,敗之日,也是亡之時。如今荊州之戰,無功而返,主公得以稍作喘息,重新規劃。與曹操的隔江之戰,也勢必将推遲到至少十年後。”
“此乃好事。”周瑜被大雨淋得不住發抖,喘息道,“主公若恨我,就賜我一死吧,我的孩兒來日依舊由主公撫養……周家已有後,周公瑾這條性命,只要是交待在孫伯符手裏,怎麽死都一樣,何時取去,卻也無妨。”
“只要你高興。”周瑜最後說。
連日擔心受累,案牍勞神,殚精竭慮,這夜跪在冰冷的傾盆大雨中,已令周瑜達到了極限。當年從函谷關下與孫策一別歸來時,周瑜便有傷在身,離開舒縣前往壽春時,更是帶病前行。
此刻,周瑜的身體終于再禁不起傷神,他在雨水裏劇烈咳嗽,喘得幾乎下一刻就要死在院中,最後吐出一口血,昏倒在地上。
孫策聽到響動,開門出來。
“公瑾!”孫策大驚道,“快醒醒!”
數日後,周瑜醒來,卻是在丹陽。孫策請了名醫為他看護,本想留周瑜在吳縣休養調理,小喬卻憂心忡忡。小喬懷孕在身,大喬生怕她過度擔憂,又不禁車馬颠簸,引發小産,便将周瑜送回了丹陽。
“你這個病,說重,倒也不重。”大夫說,“然而心肺受損,來日卻是纏人。”
周瑜點了點頭,他也是學醫出身,身體如何,自己說不得心裏最清楚。大夫又道:“必須好好調養,否則到了四十歲以後,麻煩只會越來越多。”
小喬道:“周郎就是想得太多,該回舒縣調養了。”
大夫說:“切忌情緒郁結,殚竭精神,少批公事,少喜,少悲,謹記。”
周瑜應了,大夫給小喬把脈,預測下産期,便收拾藥箱走了。過得數日,周瑜已能行走,每天便披着袍子,呆坐在廳內,琴也不彈,對着廳外出神。
“來日咱們的孩子叫什麽?”小喬問。
“讓娘給起名字吧。”周瑜說,“要麽問問伯符。”
小喬笑着說:“那邊送了帖子過來,讓你先看看有沒有合适的,可先選個。”
周瑜“嗯“了聲,又問:“吳縣如何了?”
“那邊鬧過一次,”小喬答道,“也歇了會兒。魯子敬來看過,說年前不會再發兵了,孫郎就是氣悶,讓人陪他去逛逛,作點抒解。娘說待孩兒出生了,再一同回去坐月子。”
“行。”周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