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火鏈

“孫策臨終将孫權托孤于周瑜、張昭二人。”

“若不得孫策遺言,想必我們今日也不會在此處。”

“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問周瑜。”劉備無奈笑笑。

諸葛亮捋須道:“周瑜身患隐疾,乃是東吳之不幸,卻是主公之大幸。”

諸葛亮與劉備走過軍營,身後跟随着沉默的趙雲,劉備搖頭道:“不可這般說,如今咱們是客,東吳是主,正是大夥兒須得同心協力,共度難關之時。”

諸葛亮擡眼看了眼趙雲,趙雲似仍在沉思,劉備又道:“子龍,依你看,周都督其人如何?”

“雖不多話。”趙雲答道,“卻從不退後,昔年我與曹丕陷身壽春城中,俱是拜周瑜所賜,方能全身而退。伯符親和寬厚,性格風趣,公瑾沉着穩重,意志堅決。”

劉備說:“你覺得東吳與咱們聯手抵禦曹軍,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趙雲深吸一口氣,說:“十分是真,公瑾其人,從不食言。”

諸葛亮說:“自打孫策辭世後的這些年裏,我以為周瑜已不理江東之事,如今想來,少話,沉默,一退再退之人,到得無路可走,要動手之時,竟是比誰都堅決。”

“正是。”劉備點頭道,“若能一去都督病根,還要請先生施予援手了。”

諸葛亮笑笑,搖頭,十分無奈,劉備又說:“子龍,你與江東也是舊識,可知周瑜這病是因何而起?”

趙雲思忖良久,而後答道:“昔年我是聽公瑾提過一二,據說是孩提時落水凍傷了肺,才留的病根,但伯符在世之時,公瑾再三囑咐我不可提及。”

“若當真如此。”諸葛亮答道,“縱是華佗仍在,亦無可奈何。”

午後,諸葛亮與劉備趙雲又說了會兒話,現在整個江東與孫劉聯軍十餘萬人,都在等周瑜最後的決策。曹操渡江之日也越來越近,這一仗要如何打,仍然沒有頭緒。

江邊的狂風呼呼獵獵,自西向東,吹得軍旗招展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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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亮迎風站在江邊,袍襟飛揚。

周瑜身穿軍裝,沿着江邊走來,諸葛亮未曾回頭,便道:“長江風濤巨浪,江東地靈人傑,縱然明日就要赴死,今日種種,收在眼中,也實不枉來江東走一遭了。”

周瑜漫不經心道:“再壯闊的景色,天天這般看來,也實在是膩味,不過都是離人眼中蒼茫之景,不足挂齒。”

諸葛亮一笑轉身,周瑜臉色蒼白,腰間佩劍,一身魚鱗黑甲立于江畔。

“想必都督已有對策。”

“先生請随我來。”周瑜做了個請的手勢。

諸葛亮随周瑜沿江往下游,一路進入水軍兵營內,水軍治地嚴防外人進入,見周瑜則紛紛鞠躬,魯肅、孫權、甘寧、程普、黃蓋等人赫然都在軍營內。水盤擺開,一個十步寬百步長的闊池內,北岸漂浮着上百艘以草繩首尾相連的船只。

諸葛亮朝孫權拱手,周瑜示意衆人可以開始了。

“數日後,曹軍逼往東岸。”周瑜說,“我方軍船四十一艘,須得盡數載油,犧牲一千兵士,與曹軍玉石俱焚。”

“油輕于水。”周瑜将曹軍戰船牽引到東岸,甘寧與淩統二人以勾籬推動東吳水軍,從兩面夾擊,猶如人字一般逼向連成一條線的曹軍戰船。空船上載負火油與茅草。

“雙方短兵相接後。”周瑜又說,“油船撞上戰船。”

兩名将領将船只朝中央一推,四十一艘小船紛紛側傾,将空船中的火油倒進水中,緊接着魯肅一晃火折子,點燃茅草,抛入江中。登時“轟”一聲火起,火焰吞噬了整條戰船鏈。

所有人沉默不語,黑色的江中,曹軍戰船分崩離析,沿着火鏈飛速朝南岸撤去。

周瑜的眼中映出一片黑色夜幕,以及多年前那條帶着火焰、火星,飄散在夜空中的風筝。仿佛孫策就在那對岸,駕馭着戰馬飛速沖來。

“公瑾!”

孫策笑着喊道。

“都督?”孫權道。

周瑜驚覺,清醒過來,發現周圍的人都看着他,魯肅做了個手勢,周瑜這才回過神,想了想,說:“一旦起火,曹軍的決策有二。”

“一是退。”諸葛亮替周瑜回答了這個問題,“一旦退,我方便勝券在握,江上起火,首尾難顧,勢必撞成一團。”

“正是。”周瑜答道,“二是破釜沉舟,不顧火勢,強行沖岸。但業已起火,對方再搶登東岸,也已太遲,最後就是陸軍拼死一搏的時候了,只要在大船撞岸時抵住,這樣等到後續船只燒起來,縱是軍神再生,也無濟于事。”

“不需要。”諸葛亮說,“此計一出,曹操全軍必定被燒死在江心,不會再登岸了。”

“都督好計策。”孫權直到這時,才抹了把冷汗,真正地放松下來。

“雖已有計策。”周瑜說,“卻變數仍多,今日在座諸位,請守住秘密,之所以只請先生前來,不是信不過劉豫州……”

“我明白。”諸葛亮朝與席衆人一拱手。

周瑜:“此計須得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何能盡可能地放火燒掉曹軍最多的船只,還需待我與衆位将軍從長計議。”

周瑜的火攻之計,顯然也為諸葛亮吃下了一顆定心丸,諸葛亮知道事不宜遲,須得回去與劉備安排,便早早地走了。

諸人收拾了水盤,周瑜仍在沉吟,直到周圍人都走光了,孫權仍站在周瑜的身後,周瑜又是一陣猛咳,孫權以手撫摸周瑜的背脊。

“這一戰完了以後。”周瑜喃喃道,“若我們僥幸得勝,接下來,就是你的天下了。”

說完這句後,他略側過頭,注視孫權雙目,孫權眉目中充滿了英氣。

“那天的話,你可想好了?”

孫權知道周瑜在催促他下決定,赤壁一戰若能得勝,扣下劉備,曹操退回邺城,東吳乘勝追擊,得荊州,再進取益州,便将與曹操各踞半壁江山。

但他仍然沒有給周瑜一個答複。

“你是怎麽想到這一計的?”孫權笑了笑,問道。

周瑜也沒有再追問下去,而是答道:“若我說是你哥托夢給我,你信不信?”

孫權欣然點頭,周瑜說完這句,便轉身離開。

一連數日,西岸沒有消息,東岸也沒有決定,雙方都在等,至于等什麽,只有各自的主帥才知道。

“何日出戰?”劉備人未到,聲先到,關羽、張飛、趙雲、諸葛亮一衆人等,竟是先來拜訪。

“欲破曹公,須用火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周瑜一邊讀書,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

劉備在廳堂內坐了下來,說:“若東風遲遲不至……”

“……而曹軍先來。”周瑜接上了劉備不便出口的話,“那便全軍覆沒,無一幸免。”

“明日傍晚。”諸葛亮說,“我願開壇做法,以人力祈天,與都督祈回東風來,如何?”

周瑜眉目一動,不敢相信地望向諸葛亮。

“天意如此。”周瑜淡淡道,“先生莫不是以為人力能主宰天意?”

“此戰關于我漢軍、吳軍氣運。”諸葛亮微笑道,“更關乎江山運數,曹賊之命,哪怕折損陽壽,說不得也只好試上一試了。”

周瑜一擡手,示意不必再說,裝神弄鬼之道,周瑜向來不信,除非……想到這一點,他再次望向諸葛亮。他知道此人不會盲目自大,妄圖将軍情、戰況押在匪夷所思的天意上。

“都督可是信不過我?”諸葛亮無所謂道。

周瑜笑了笑,說:“聽聞先生師從水鏡真人,天文歷法、和合四象、奇門遁甲無一不精,自然是有把握的,但恕我不敢将整個江東押在先生的一句話上。”

諸葛亮道:“有理,鄙人立下軍令狀如何?”

周瑜瞬間心底閃過無數個念頭,此戰若能打贏,要放劉備走,無異于放虎歸山,縱是孫權下不了手,他也必定會先下手為強,扣押劉備。如今諸葛亮送上門來,正好。

“先生需在何處開壇做法?”周瑜說。

“就在南屏山上。”諸葛亮自若答道。

周瑜說:“那麽我請子敬陪同先生前往。”

“這是自然。”諸葛亮點頭道。

劉備又說:“無論如何,明日傍晚須得一戰,不可再拖了。”

周瑜心中一動,見衆人都神色凝重,忽覺異樣,馬上吩咐兵士随自己出外。

霧霭沉沉之中,曹軍已開始渡江,壯闊長江對岸,一片綿延黑影。

周瑜深吸一口氣,微微發抖,明日就是決戰之時。

“都督可有必勝把握?”劉備道。

“沒有。”周瑜說,“此一戰,唯看天意則以。”

“都督!”手下來報,遞出一封密信。

周瑜展開後看了一眼,登時色變,朝一衆人拱手道:“告辭。”

周瑜匆匆離開,劉備等人猜測紛紛,周瑜卻心事沉重,根據甘寧所報,吳軍中消息極可能已洩露,抵達中軍大營之時,将領齊聚,周瑜先拜見過孫權,甘寧便道:“還好發現得早。”

“奸細察覺了沒有?”周瑜說。

黃蓋眯起眼,說:“蔡和在營中搜集消息,第一個便是找的我手下校尉,探問我軍究竟,我想你不定能将此信派上用場,便并未下手殺他。”

周瑜手中拿着蔡和朝曹營秘通消息的軍報,滿背都是冷汗。

這名降将是随劉備等人前來,因與黃蓋帳中校尉有舊識,便輾轉托人投到黃蓋麾下,三日前打聽到些許消息,幸而周瑜未曾走漏風聲,除參與軍情會數人之外,蔡和并不知周瑜有何對策。

唯一的推斷,只從數人開完會後的表現猜測得出,東吳已決定了應對方式。

朱治說:“我記得昔年都督曾僞造文書,騙得許貢獻上全城,并截住了往壽春求救的書信,不如再依樣畫葫蘆一次?”

“不。”周瑜果斷道,“我另有安排,此計十分重要,說不定能左右戰局。”

當天深夜,孫權退避,周瑜在中軍帳內召開最後的軍情會議,面對周瑜的,卻是怒氣沖沖的主帥。

“你若派人搶先渡江襲營,只有死路一條!”黃蓋怒道,“劉備兵馬尚不足兩萬,縱是全軍伏于烏林,亦無法穩操勝券,曹操渡江東來,一旦攻破赤壁,區區烏林兩萬兵馬,何足挂齒?!”

周瑜說:“黃老将軍,此事不必你擔心,你只需帶人前去督戰就是。”

“恕難從命!”黃蓋幾乎忍無可忍道,“老夫為孫家打天下……”

“你眼裏還有沒有主帥?!”周瑜一聲怒吼道,“兵臨城下,此刻還在與我讨價還價!主公将水軍交到我手中,是讓我帶兵,不是與你等商量行事!”

劉備、諸葛亮、程普等人紛紛出言,讓周瑜息怒。

周瑜怒道:“黃将軍,自孤山一戰,你便瞧不起我,當年如此,今日也是這般,若恕難從命,自行離去就是!交出你手中的水軍!”

黃蓋老而頑固,悶雷般的一聲吼:“人心離散!留之何益!”

周瑜抽出令箭,竟是要當場削去黃蓋的将職,魯肅登時色變道:“都督!臨陣換将,乃是大忌!”

周瑜氣得渾身發抖,一手按着案幾,又是一通劇咳,竟是噴了滿桌的血,周圍人等駭得魂飛魄散,忙上前檢視,周瑜擡手制止,令箭落地。

“責三十軍棍!”周瑜嘴角仍帶着鮮血,冷冷道,“削其将銜,朱治将軍頂上,人事調動,今夜一并辦妥!”

“周公瑾!”黃蓋怒吼道,“我要回禀主公!”

周瑜擦去嘴角鮮血,冷冷道:“可惜現在的戰況,也由不得主公做主了。”

黃蓋在咆哮聲中被拖了下去,拖到校場外,當着全軍的面被責了三十軍棍,無人再敢有異議,這便散會。

深夜裏,黃蓋背脊被打得鮮血淋漓,周瑜揭帳進來,帶着藥膏,跪在榻前,親手給黃蓋上藥。

黃蓋冷哼一聲,說:“都督此刻前來,是想讓老夫白挨這麽一次打?”

周瑜将藥膏放在案上,朝黃蓋三拜,沉聲道:“此戰黃老恐怕有去無回,周瑜替先主,跪謝黃老大德。”

“去罷。”黃蓋說,“小船準備好了不曾?”

“一萬斤火油,一百二十艘船。”周瑜起身道,“都在江邊等着。

“馬上前去備戰。”黃蓋吩咐道。

周瑜系上頭盔出來,剛轉出帳外,便聽匆忙腳步聲,校尉入內,朝黃蓋拱手。

“阚澤。”黃蓋說,“蔡和那邊如何說?”

“已經穩住他了。”那名喚阚澤的校尉答道,“今日老将軍受都督責打一事,已傳遍全軍。”

“你這就替我起草降書。”黃蓋說,“三更前,帶我前去與他詳談。”

阚澤拱手道:“遵命。”

周瑜站在帳前,一擡眼,依稀間竟是看到了站在身邊的一個人。

那個人只是一道虛影,卻英俊風采依舊,仍是他們當年相識時的少年容貌,親熱地搭着他的肩膀。

“我怕黃老将軍有危險。”周瑜低聲道,“他為你孫家賣命了一輩子,臨到老來,還得再把自己性命押上去一回。”

“別怕。”孫策說,“一切自有天定,我陪着你呢。”

周瑜反手要握孫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孫策卻化作漫天星光,消失無蹤。

三更時,蔡和在江邊等候,水聲泛響,一艘小船載着阚澤與黃蓋前來,蔡和一見黃蓋,忙自單膝跪地,被阚澤扶起。

黃蓋渾身帶傷,一瘸一拐,拄着劍在江邊喘氣。

“我老了。”黃蓋老淚縱橫道,“未料當年破虜将軍基業,落得如今地步。”

“将軍說何等話來?”蔡和忙道,“曹丞相奉天子之命前來收伏江東,你我俱是漢臣,吳侯冥頑不靈,老将軍心在漢室,他日前途無量!”

黃蓋看着漆黑的江水,默不作聲。

阚澤說:“蔡将軍,我這便與你同去面見曹公,兵力調度,還得半晌。”

蔡和知道黃蓋此刻絕不敢貿貿然去降敵,便接過阚澤遞來降書,點了點頭,說:“老将軍保重。”

黃蓋唏噓不已,目送黑暗中,一艘小船載着阚澤與蔡和,馳向西北岸邊。

四更時,周瑜系上璎帶,帶上佩劍,行至點将臺前。兵營內漆黑一片,唯獨油燈閃爍着暗淡的光芒,呂蒙提起孫權桌前箭壺,日前武将們投入壺中,那齊刷刷的數杆令箭仍插在壺中。

周瑜抽出第一根令箭。

“程普将軍。”周瑜道,“請你于東岸布防。”

程普領命前去,周瑜抽出第二根令箭。

“甘寧将軍,你與朱治将軍上軍船,馳向東北、西北,預備包抄曹軍。”

第三根令箭。

“呂蒙鎮守後方,随時策應。”

“關将軍請前往華容,預備阻截曹軍退路。”

“領命!”

“淩統、丁奉駛小船,領水鬼埋伏。”

“魯肅将軍。”周瑜取出一根令箭,湊到魯肅耳畔,低聲交代了句話。

魯肅臉色陰晴不定,望向周瑜,又看臺上孫權,周瑜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視魯肅雙目,魯肅最終無可奈何,接了令箭。

“主公,請随我中軍出戰。”周瑜取出最後一根令箭,鄭重交到孫權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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