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于歸(完結)
三個月後。萬劍宗, 竹風軒。
初升的陽光灑入室內, 床榻上微微隆起一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影。沈棠翻了個身, 拉起薄被從頭蓋到尾, 一根發絲都沒露在外面。
靜置片刻, 一只手從被子裏伸出來, 摸索着朝身旁探去。床榻的另一邊,已經整理得整整齊齊,沒有一點溫度。
萬劍宗內四季溫和,但初春的天氣還是有些涼意。沈棠縮回手,在床上翻來覆去滾了幾圈,終于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坐起來。
落霞城對外宣稱沈棠已死之後,沈棠便理直氣壯纏着謝景離回了萬劍宗。雖說修真界始終有沈棠未死的傳言, 但沈棠打定主意兩耳不聞窗外事, 任修真界将他的下落編出花來,他也權當不知道。除了每日只能困在這裏,有些無所事事之外, 生活倒還算惬意。
可謝景離,就沒有這麽幸運。
沒了副宗主,萬劍宗內外事務全落在謝景離身上,免不了一陣忙碌。宗派內部事務倒好說, 真正讓人頭疼的, 是外患。
昭玄山莊發生的事情,到頭來還是驚擾了廟堂。雖然沈棠這個替罪羊已死,但朝廷依舊派人着手徹查此事。不過, 所謂調查也不過走了個流程,這個舉動,實則醉翁之意不在酒。
随着廟堂對仙門的管束越來越嚴,仙門聯盟,不過是時間問題。
因此,當有意促成仙門聯盟的信帖悄然傳到各家仙門之首手中時,也并未有人驚詫。唯有沈棠一拍桌案,煞有其事地怒斥了幾聲:“江子煥這家夥真是陰險。”
他這才明白,當初江子煥選擇昭玄山莊作為犧牲品,并非單純為了陷害他,更重要的,是給廟堂施壓,加緊促成仙門聯盟。一石二鳥,向來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只是,江子煥沒有料到結局會變成現在這樣。魔教沒有浮出水面,因此,萬劍宗也并未按照他預想中,率領各派清剿魔教,成為仙門聯盟之首的不二選擇。
但盟主之位,萬劍宗勢在必得。不僅為了宗派的未來,也為了整個修真界的穩定。
如今形勢極為嚴峻。塞北之行雖然對魔教的打擊不小,但大部分勢力依舊隐于幕後,仙門對其未曾防備。魔教七年間不斷擴張,已經隐隐形成威脅,放任繼續發展,定是個威脅。知曉其中內幕的,只有萬劍宗與墨幽谷。
淩忘淵早在第一時間寫信告知謝景離,他無意競争盟主之位,到時上面委任是誰,便擁護誰,讓他自求多福。字裏行間都擺明了一個意思:要把所有責任推給謝景離。
沈棠不止一次懷疑,這封信定是江子煥的手筆。
不過也正因為這樣,謝景離這幾個月來忙碌操勞,早出晚歸,幾乎到了腳不沾地的地步。
沈棠環視空蕩蕩的屋子,心裏又将淩忘淵和江子煥那兩個家夥暗罵一通。他翻身下床,稍加洗漱穿戴完畢,準備溜去夥房尋些東西果腹。
推開房門,卻瞧見個平日裏極少出現在這裏的身影。
尹少炀。
對方眉頭緊蹙,正想什麽想得出神,許是沒料到沈棠會突然推門出來,被他吓得一哆嗦。
沈棠走到他身邊,揶揄道:“在這兒鬼鬼祟祟做什麽呢,莫不是犯了什麽事?你們宗主現下不在竹風軒,給我說說?”
尹少炀天資聰穎,謝景離早有将其培養為親傳的念頭。因此,沈棠來萬劍宗之事,并未瞞他。這少年看似沉穩,但心性還不夠成熟,得知了所有事情始末,以及沈棠和謝景離的關系時,驚得下巴都忘了合上,難得失了風度。
沈棠向來惜才,見尹少炀天賦不錯,閑着沒事也愛指導他幾招,一來二去,二人的關系也親近了些。
尹少炀看見他,神色更是糾結,搖頭道:“我不找宗主。”
不找謝景離,自然就是來找他的了。
沈棠上下打量他,尹少炀顯然已經在院子裏站了有些時候,只是那會兒沈棠沒起床,他多半是不敢打擾。沈棠問:“怎麽了?”
尹少炀神情又局促起來,遲疑了半天,才鼓起勇氣道:“宗內來客人了。”
沈棠笑道:“哪路神仙,把你吓成這樣?”
“煙雲門的雲門主。”
沈棠眼角抖了抖,笑不出來了。
如今仙門表面一派祥和,實則暗地裏都是拉幫結派,彼此制衡。當初江子煥還在萬劍宗時,便幾番想促成萬劍宗與煙雲門的聯合,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煙雲門能協助萬劍宗,登上仙門聯盟之首。
煙雲門實力雖然算不上頂尖,但在仙門中聲望不弱,又有昔日琴聖坐鎮,要是能與萬劍宗珠聯璧合,聯盟之首自然可成為囊中之物。這樣一想,那雲柒兒來這裏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
謝景離當初是因為顧及沈棠,才錯過振興門派的最佳時機。如今,若是能與煙雲門合作,未嘗不是件對萬劍宗和整個修真界都有益處的好事……
就算謝景離堅持不肯,萬劍宗那一群古板又嚴苛的長老可沒這麽好打發,萬一又施壓強逼他……
轉瞬間,無數複雜的心思在沈棠腦中輪番轉了一圈,半晌才憋出一句:“……豈有此理。”
尹少炀哭喪着臉:“沈前輩,現在怎麽辦?”
“別慌,別慌。”沈棠道,“他們現在在哪裏?你怎麽不去跟着,順道也打聽打聽消息啊。”
尹少炀委屈道:“雲門主直接被領到議事閣去了,宗主不讓弟子跟着。”
沈棠恨鐵不成鋼:“他不讓你跟你就真不跟啊,怎麽一點也沒學會你那師父的壞心眼!算了算了,我自己去看看。”
萬劍宗議事閣。
沈棠來萬劍宗也不是一兩天了,這些時日閑得無聊,更是将萬劍宗所有構造摸得一清二楚。輕松躲開了往來弟子後,便潛入了議事閣。
謝景離屏退了随侍弟子,議事閣內沒有留任何看守。沈棠着一身尋常弟子服飾,端着精致的茶具,悄然接近門扉。還沒等敲門,就聽見裏面隐約傳來女子輕笑聲。
雖聽不清說了什麽,但聽上去氣氛倒是十足的愉快。沈棠撇撇嘴,短促地敲了兩下門,不等裏面回應,便直接推門而入。
沈棠大大咧咧踏進議事閣,道:“宗主,弟子來送茶水。”
謝景離正與雲柒兒低聲說着什麽,見有人闖入,當即嚴厲道:“我不是吩咐過了,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到此處打擾嗎?”
他說着擡頭,卻在撞到來人目光的時候,稍稍一怔。
沈棠悠悠與他對視片刻,笑道:“宗主忘了,是您剛剛吩咐尹師兄,讓弟子送些茶水過來的。”
謝景離回過神來,生生轉過話頭:“是……是啊,瞧我這記性。”
沈棠斂下眼,強忍着笑意,徑直走到桌旁,一本正經為二人斟茶。但此刻謝景離卻像是被撞破了什麽秘密一般,不由正襟危坐,原本輕松的氣氛也變得有些嚴肅起來。
雲柒兒卻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屋內的變化,神色如常道:“茶水就不必了,柒兒今日要說的已經說完,也不便多叨擾,這就回去了。”
謝景離似是放松下來,道:“也好。”
雲柒兒緩緩起身,正要往外走,卻像是想起什麽一般,轉頭道:“婚期……回頭若是定下來,還勞煩謝宗主提前告知一聲,柒兒也好早做準備。”
婚期那兩個字她咬得極重,似是意味深長。
沈棠的手一頓,茶壺口碰到杯壁,發出一聲輕響。
雲柒兒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沈棠的背影,一陣金鈴脆響,門扉被合上,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音。
謝景離有些頭疼地按壓着眉心,瞥了一眼還保持着方才那個姿勢的沈棠,道:“茶溢出來了。”
沈棠恍然回神,茶水果真已從杯口溢出,灑了滿桌。沈棠重重放下茶壺,也不去管即将流到地上的茶水,轉頭坐在雲柒兒方才坐的位置上,靜靜看着謝景離一言不發。
沈棠在坐下時就恢複了原本的樣貌,那雙眼睛裏看不出什麽情緒,卻看得謝景離難得有些發憷。
謝景離道:“……我可以解釋。”
沈棠道:“我在等。”
謝景離抿了抿唇,試探道:“你生氣了?”
沈棠挑眉:“難道我還該開心?”
謝景離沉默片刻,道:“如果我告訴你事情原委,你能不生氣麽?”
沈棠道:“說來聽聽。”
“雲門主,是來商議兩派聯姻之事的。”謝景離緩緩道,“我本來還在想,該如何告訴你這件事,索性現在你來了……如今形勢你也知道,不僅萬劍宗迫在眉睫,煙雲門下,盡是些弱質女流,雲門主這些年苦心經營,也難以改變逐漸式微的現狀,急需一個能夠助他們脫困的法子。所以……”
“所以,煙雲門和萬劍宗聯合,是最好的選擇。”沈棠垂下眼睑,低聲道,“這些我都明白的……”
明白自然是明白,但是,他怎麽甘心。
沈棠神色未改,放在膝上的十指卻是微微屈起。就在此時,一雙手伸過來,按在他的手背上。
“沈棠,你看看我。”謝景離的手擡起來,滑過對方低垂的眉目,輕柔而不失力道的擡起他的頭。謝景離低嘆一聲,“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逗你的。”
在看見沈棠生氣的時候,他便起了些玩笑的心思。本意只是想逗逗他,但誰知對方的反應竟是這樣。他最是見不得沈棠露出這樣的神情,心底忍不住一陣抽痛,滿心逗弄的心思一掃而光,只剩歉意。
沈棠道:“可剛剛雲柒兒明明說——”
他拉過沈棠,柔聲道:“我與雲門主商議了一個計策,婚事是假,聯合是真。”
沈棠又道:“那你也不能這樣壞了女兒家名聲啊。就算沒有夫妻之實,那嫁了便是嫁了,就是你名義上的道侶,更何況那雲門主對你一片癡情,這、這讓她日後如何自處!”
謝景離唇邊銜起笑意,輕輕撫過沈棠的臉,道:“雲門主的情誼,我今生難以回報。她這次願意成全我,我也十分感激。她的性子你是了解的,自然不會願意做這樣的事,而她更不能讓門內女修受委屈。只是,要是沒有人願意做我這名義上的道侶,萬劍宗和煙雲門的合作,恐怕也難以維系了……”
謝景離假意惋惜地說着,沈棠卻敏銳的從他的話中聽出了些什麽。他還來不及問出口,謝景離又道:“雲門主今日已向我表示,若我心中已有所屬之人,她不介意門內再多收個弟子。只不過,煙雲門門規,只收女子,所以,可能要委屈他了。”
“你是說……我?”
沈棠終于知道謝景離的真實意圖,讓他假意加入煙雲門,再以煙雲門弟子的名義嫁到萬劍宗。
沈棠驀地起身,道:“我才不幹!”
謝景離看向他:“真的不肯?雲門主那邊還在等我消息,你若是不肯,讓我去哪裏再找個新娘?更何況,我那意中人這麽愛吃醋,若是真找了,恐怕是過不了他那一關。”
“謝、景、離、”沈棠咬牙切齒,“誰吃醋了!你愛找誰找誰去,聯合外人商量好了給我下套,我才不中計!”
沈棠現下心緒亂得很,正想轉身離開,卻被謝景離拉住。謝景離柔聲道:“先換衣服,我帶你去個地方。”
風聲拂過耳畔,謝景離将沈棠小心的護在懷中,擋去大部分寒風。他們剛離開萬劍宗的地界,謝景離便帶他縱身飛入天際。
沈棠雙手環住對方腰身,頭靠在對方肩窩,雙臂忍不住收緊。他側着頭,恰好能看見謝景離的側臉,對方的神色冷峻平靜,一切如常。但這張臉總讓他覺得怎麽也看不夠,恨不得永遠将他藏起來,不給任何人看。
被這冷風一吹,沈棠終于平靜下來。謝景離方才的提議,仔細想來,他并非那麽排斥。扮作女子,下嫁他人,這種事情他從沒有想過。但那人若是謝景離,或許,也不是難以接受的。
他這般糾結許久,直到聽見謝景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到了。”
流魄劍破開雲霧,入眼是一片樹林。謝景離帶着沈棠落在林中,高大濃密的樹冠遮擋了光線,二人靜靜沿着幽深小徑朝前走了一段,耳邊流水聲逐漸清晰,就連空氣中也帶了些水汽。
走出那片樹林的瞬間,陽光恰好穿透薄霧,照在二人身上。沈棠沒來由被這刺眼的陽光照得晃了眼,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後,卻不由得心底一顫。
二人眼前,竟是一簾瀑布。那瀑布從千尺高的山崖傾瀉而下,在山谷中激起水霧,在這青山綠水間,更顯壯闊。
沈棠有些出神,謝景離已經踏着濕潤的青石階往下走了幾步。見後者遲遲不跟上,謝景離轉過身,朝他伸出手,道:“當心,這裏路不好走。”
那人一襲清俊白衣,背對霧氣彌漫的山谷,竟像是與這裏融為一體般,美得不似人間。
沈棠問:“這裏……”
謝景離微微一笑:“先跟我來。”
沿着青石階一路往下,便來到半山腰的一座涼亭。謝景離引着沈棠在涼亭內坐下,此處視野開闊,恰好能看見瀑布下的一汪冷潭。澄澈如鏡的潭水映照着兩側清秀的山林,遠處一座石橋橫跨水面,對岸靜立着幾間別致的屋舍。
屋舍前是一片精心開墾出的田地,青竹環繞桑田,在這恍若仙境的山間,更添了幾分煙火氣。
沈棠看得出神,謝景離并肩站在沈棠身旁,輕聲道:“喜歡嗎?”
“你……”
“此處是我無意間發現的,覺得你或許會喜歡。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全是以你的喜好所建,是我親手為你布置的。”謝景離偏過頭,垂眸看他,“你要是喜歡,這裏以後就是你的家。”
沈棠道:“喜歡,我當然喜歡。好啊你,偷偷瞞着我布置了這樣一個地方,竟然這麽久都沒有告訴我。”
謝景離稍稍移開目光:“我本來打算……過一段時間再告訴你的。”
他的眼眸微微斂下,似是有些心事。沈棠敏銳地察覺到對方話中的異樣,問:“你怎麽了?”
謝景離垂眸道:“沈棠,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為我付出,我始終不能給你什麽。若是以前,我會毫不猶豫抛下一切與你在一起。但現在我明白,世事并非皆能盡如人意,有些事情,是我非做不可的。但是,你沒有任何義務陪我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你想要的生活是江湖逍遙,四海為家。小時候,你為了不受約束,逃離聖巫族,卻害自己被卷進這世間紛擾。如今,你好不容易重獲了自由,我不該因為一己私念,再将你束縛在萬劍宗。”
沈棠連忙道:“別這麽說,我沒有……”
“聽我說完。”謝景離道,“仙門聯盟,我并非一定要與煙雲門合作不可。方才對你說的那件事,是雲門主出的主意,我還沒有最後答複她。這件事與你本就不公平,若你當真不願,我去否了便是。我不想再看見你因為任何事情委屈自己,哪怕是為了我。”
“景離……”
謝景離道:“沈棠,再給我一點時間。等到聯盟穩定,少炀能夠獨當一面時,我便将宗門傳給他,到那時,我再陪你去海角天涯,看盡山河風光。只是在那之前,原諒我不能陪你。”
“傻瓜。”過了許久,沈棠才輕輕吐出這兩個字。他擡起頭,眼底的笑意不加掩飾的落入了對方的眼中。沈棠道:“總是只為我考慮,只顧慮我的感受,你自己呢?我的确不喜歡仙門之間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這些全丢給你,我是那麽不講義氣的人嗎?更何況,就是把全天下的風光放在我面前,也比不上你啊。”
“我只是……”
“只是什麽啊可是,”沈棠打斷他,“這是提親應該說的話麽?”
謝景離眸光一亮:“你是說……你答應了?”
沈棠理直氣壯道:“我為何不答應。這也挺好,免得某人總被人觊觎着,尤其是你們萬劍宗的女修。我上次溜到弟子居去,還看見有人在私售你的畫像,一兩銀子一張呢!”
謝景離問:“還有這事?”
“當然!不過她們都畫得太難看了,半分□□也沒有。”沈棠憤憤道。
謝景離又問:“那後來呢?”
沈棠得意洋洋:“我全買回來了。全部毀屍滅跡,一張都不留。”
謝景離忍不住輕笑出聲:“幹嘛和一群小姑娘計較,你幼不幼稚。”
沈棠挑眉看他,謝景離立即斂了笑意,認真道:“回去我就讓戒律長老加一條門規,禁止私售宗主畫像。”
“這還差不多。”
沈棠終于滿意地笑笑。他這一笑,恰好一陣清風拂過,吹散天邊雲霧。陽光落在冷潭上,波光粼粼,映得他眼中也仿佛帶上了光華。
謝景離很自然地湊上去,在那雙好看的眼睛上印了一吻。
“你想好了?”他輕聲問。
簡單的一句話裏,卻蘊含了更多的意味。
這個決定,并非表面看上去那麽簡單。萬劍宗要奪得盟主之位,他便會被冠上盟主夫人之名,從今往後,一切言行皆在別人的關注之下。這就意味着,他要抛下好不容易得來的自由,再次投身到仙門紛亂之中。而這一次,日子恐怕不會比過去輕松。
沈棠稍稍擡起頭,二人現在距離極近,近得沈棠只要一擡頭就能吻到對方的唇。于是,他便也這麽做了。
不久後,一個消息驚動整個修真界。
萬劍宗将與煙雲門聯姻。
這些年來,坊間始終有不少傳聞,說雲門主與謝宗主關系匪淺,互生好感,在一起是遲早的事。如今,傳聞成真,本是掀不起什麽風浪的。可真正讓人震驚的是,謝宗主迎娶的并非煙雲門門主雲柒兒,而是她的親妹妹。
這雲門主執掌煙雲門這麽多年,何時聽說過她還有個妹妹?
對此,煙雲門和萬劍宗特意聯合發出帖文,昭告天下,說謝宗主與雲門主的妹妹情投意合,早生情愫,只是二人牽挂宗門事務,這麽多年無暇顧及兒女私情。如今,二人終于修成正果,将擇日舉行婚禮。
那帖文煞有其事地講述了謝景離與那位“雲姑娘”的故事,說雲姑娘為了兩派未來,狠心與意中人斷絕關系,甚至相思成疾,重病在床,無法在人前露面。又說,謝宗主得知佳人命不久矣,費盡千難為“雲姑娘”尋找醫治之法,方才治好了她的舊疾,有情人終成眷屬。
長長一篇帖文,将謝景離與“雲姑娘”的感情描繪得至純至深,叫人忍不住潸然淚下。不過,這潸然淚下的原因究竟是感動于這二人的感情,還是只在傷感謝景離原來已心有所屬,就說不好了。反正沈棠讀完這篇帖文之後,只覺得頭皮發麻,牙根發酸,全然不能将自己代入這位“雲姑娘”。
“道理我都懂,但為何我一定要做你的‘妹妹’?我分明比你大好幾歲。喂,你想笑就直接笑好了!”沈棠一襲大紅嫁衣,被數名煙雲門女弟子圍在中間,無奈地瞪着面前那個強忍着笑意的女子。
雲柒兒擡手掩唇,還一本正經道:“發髻別梳太高,蓋頭一擋看不出便好。沈公子身形本就高挑,加上了高髻,怕是要比新郎還高了。”
“是。”衆弟子輕聲應答,但也不難聽出她們語中強忍的笑意。
沈棠抱怨道:“成婚可真是麻煩,就不能免了這些繁文缛節嗎?”
雲柒兒打趣道:“妹妹可是等不及,想見情郎了?”
沈棠翻了個白眼:“是啊是啊,這麽多天不讓我和他見面,我當然等不及了。”
這場婚事說到底是為了做給天下人看的。做戲就要做全套,為此,沈棠不得不提前到煙雲門準備。萬劍宗上門提親,定親,再到成婚當日迎親,加上雙方一堆亂七八糟的習俗,前後一算,他都有大半個月沒見過謝景離了。
他甚至懷疑,眼前這人是故意在整他。
雲柒兒沒再接話,沈棠擡頭朝她看過去。這女子年歲已經不小,早就過了當嫁的年紀,但遲遲沒有出閣,除了忙于門派事務之外,沈棠比任何人都明白其中的原因。
而如今,她還要一手操辦他與謝景離的婚事。
這種事情,未免太過殘忍。
沈棠心中胡亂想着,那些女弟子已經沾了脂粉眉黛,準備往他臉上塗抹。沈棠連忙喊道:“喂,臉不需要畫吧,外人又看不到!”
他掙紮着想站起來,卻被雲柒兒一把按下去:“老實點,你要再動,我就給你下禁咒了。”
“我不管,雲柒兒,你別以為我不對女子動手,你就可以這麽嚣張!”
沈棠死活不肯妥協,女弟子們無法下手,為難地看向雲柒兒。
雲柒兒笑了笑,吩咐:“你們先下去吧,我和沈公子談談。”
弟子們退了出去,關上房門。雲柒兒從桌案前拿起一支朱筆,走到沈棠面前,道:“都說了,做戲要做全套,沈公子可別讓我為難啊。”
她說着,沾了些胭脂,就往沈棠臉上塗抹。
沈棠這下倒不再掙紮,沉默片刻,道:“是江子煥讓你這麽做的吧。”
雲柒兒手一抖,筆端不小心劃過沈棠眉角,蜿蜒出一道細痕。
“啊,抱歉。”雲柒兒連忙起身,轉頭去找擦拭之物。但沈棠看得很清楚,雲柒兒眼中的神色,已經沒有了方才沉穩。
沈棠道:“柒兒,我們相識多年,你沒必要在我面前裝出這副模樣。”
當年,他們并稱修真界五聖,暗中來往密切,私交匪淺。尤其是他、謝景離與雲柒兒之間,一度也曾以兄妹相稱。
雲柒兒背對沈棠,嘆息道:“其實子煥說與不說,這都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煙雲門雖然表面看上去勢力依舊,但實質上卻一年不如一年。她一個女子,要支撐這麽大一個門派,這數年,已經是極限。就算除開私人感情,她也的确需要萬劍宗的協助。
沈棠道:“還是為了門派麽?”
“也不全是。”雲柒兒已經恢複了鎮定,她轉過頭來,低聲道:“我只是覺得,這樣做,景離哥哥會很開心。”
雲柒兒朝沈棠輕輕地笑了一下,重新拿起朱筆,在他的臉上細細描摹着。随後,沈棠也不再說話,任由雲柒兒在他臉上精細地塗抹。
上妝完畢,雲柒兒滿意地上下打量着沈棠,嘴角重新揚起笑意:“不錯不錯,妹妹真可以說是天姿國色。”
沈棠強忍住翻白眼的欲望,沒有回答。這時,有女弟子的聲音從門外響起:“門主,時辰快到了。”
雲柒兒回答:“知道了。”
她将大紅蓋頭遞給沈棠,道:“婚辇已經等在煙雲門外,出了這個門,就別再說話了。”
“知道了知道了。”沈棠接過雲柒兒遞來的蓋頭,蓋在頭上,朝門的方向走去。
他剛走到門邊,雲柒兒突然開口叫住他:“沈棠,我也是有私心的。”
沈棠的視線被蓋頭擋住,看不見她的神情,卻能聽出她聲音中的顫抖。
“今天之後,你們會永遠欠我這個人情。我要他一輩子,也別想忘了我。”雲柒兒咬着牙說出這話,聲音顫得厲害,連帶着渾身都在輕輕顫抖。她一雙眼緊緊盯着沈棠,那個霞帔加身的背影,在她看來何其刺眼。
但,不是她的,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得到。
沈棠稍稍停頓,道:“不管怎麽說,多謝了。我既以‘雲姑娘’身份出嫁,日後你我便是一家人,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沈棠絕不推辭。”
他說完這話,推門離開。
一道紅光劃破天際,接了新娘的婚辇終于動身返程。婚辇被施了禦空咒術,前方有聖獸牽引,四周有萬劍宗弟子護航,一路平穩朝萬劍宗的方向飛去。
沈棠坐在懸挂紅綢的婚辇內,難得有些坐立不安。
這可比參加比武緊張多了。
紅綢被清風吹動,掀起一角。沈棠偷偷揭開蓋頭,朝外看去。這一看,恰好與一名正朝婚辇好奇張望的萬劍宗弟子對上了目光。
沈棠:……
糟糕。
沈棠忙放下蓋頭,正襟危坐,心裏暗自祈禱,只希望對方沒有看清自己的模樣才好。看清了也沒事,希望雲柒兒妝面畫得夠狠,千萬別叫人認出來他的身份。要是在這個節骨眼,被人知道他是沈棠,後果不堪設想。
沈棠這邊在婚辇裏忐忑不安,擔心得都快要連胃都快絞起來了。外面,與沈棠對視過的那名弟子,卻神情呆愣,甚至連控制配劍都忘了,險些跌落雲端。
他身後一名弟子急忙上前穩住他,問:“楚師兄,你這是怎麽了?你臉紅什麽啊?”
被喊到名字的弟子回過神來,吞吞吐吐道:“我……我哪裏臉紅了,是風吹的!”
“風吹的?你不會是發燒了吧,今天是宗主大喜日子,可不能生病了……”
身後的師弟絮絮叨叨,但這名弟子已經聽不進去他在說些什麽了。他又忍不住朝婚辇內打量了一眼,可那紅綢現在蓋得嚴嚴實實,什麽也看不見。
弟子沒來由覺得有些可惜,想起方才所見的容顏,忍不住心生旖旎。但他立刻清醒過來,心道那可是宗主夫人,不能胡思亂想。
這般默念一陣,那弟子終于是冷靜下來,轉頭壓低聲音問自家師弟:“你見過這位雲姑娘麽?”
師弟搖頭:“沒有,不是說雲姑娘自小體弱,一直被雲門主保護着,不能抛頭露面麽?師兄為何這麽問?”
那弟子沒有回答,兀自沉思:宗主夫人好看是好看,但那樣貌與雲門主分明一點也不像。奇怪,到底在哪裏見過呢?
萬劍宗山門口,謝景離穿着一身鑲着金絲的大紅喜服,勾勒得身形挺拔,目光靜靜望着天邊。他向來一身素白,極少穿這種惹眼的顏色,今日這般打扮,更是将他出塵的樣貌映得更加俊朗無雙。
天邊傳來一聲聖獸鳴叫,迎親的隊伍禦風而來。謝景離眼眸一亮,随即溢出一抹淺笑。豔紅的婚辇穩穩地落在山門前的廣場上,鑼鼓禮樂也跟着奏響。
火紅的鞭炮炸開,仿若漫天紅花飄灑。
紅雨中,謝景離緩緩走向婚辇,挑起紅綢。裏面那人似乎有些緊張,雙手放在膝上,渾身繃得緊緊的,一動也不動。謝景離輕笑一聲,朝他伸出一只手。
沈棠藏在蓋頭後的目光低垂着,恰好能看見那雙熟悉的手朝自己伸過來。他正想伸手搭上,卻突然聽見一道清亮的蕭聲。
那蕭聲正巧趕在禮樂聲與鞭炮聲暫歇之時,瞬間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蕭聲暢意飄揚,曲調暗含壯闊胸臆,意境悠長。
一時間,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靜靜欣賞這蕭聲,不忍心打斷。
沈棠也不由被這蕭聲吸引,他微微偏頭,便聽見謝景離發出一聲輕嘆:“是子煥。他……還是來了。”
此時,萬劍宗附近的山林裏,江子煥低垂眼眸,認真地吹奏着口中的玉簫。
一曲終了,他的手顫抖一下,馬上有另一只手從旁側伸出,将玉簫接了過去。淩忘淵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低聲道:“走吧。”
江子煥點點頭。他微微合上眼,渾身像是卸了力一般,向後仰倒,靠在了堅實的椅背上。
送君一曲,前路殊途。
淩忘淵最後看了一眼萬劍宗山門的方向,輕輕推動輪椅,帶着江子煥轉身離開。
山門前,蕭聲停歇許久之後,被打斷的禮樂聲方才繼續響起。雖然不時有人張望好奇,剛剛那曲究竟何人演奏,但最終因為找不到人而不了了之。
謝景離這時才回過神來,他重新朝沈棠伸出手,壓低聲音道:“我們也該走了。”
沈棠稍稍擡起頭,雖是隔着蓋頭,但他的視線好似穿過紅綢,與謝景離對視。沈棠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輕輕将手放在了謝景離的掌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