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番外一:韶華

淩忘淵第一次見到江子煥那年, 他十歲。

年幼時的淩忘淵因為父母早逝, 性子孤僻驕縱, 整日混跡在蛇蟲鼠蟻中, 除了師父南燭夫人, 誰也管不了他。仗着天賦卓絕, 淩忘淵往那墨幽谷後的萬蛇古窟裏一鑽,也算是個小小混世魔王,偏愛戲耍那些将萬蛇窟當做探險試膽之地,不知天高地厚的墨幽谷小弟子。

彼時,恰遇萬劍宗宗主謝禹帶着年幼的兩位弟子造訪墨幽谷。

閑不下來的謝景離非拉着江子煥去萬蛇窟探險,可那萬蛇窟內千溝萬壑,一個沒留意, 兩個少年便走散了。

淩忘淵遇到江子煥的時候, 正值對方被一群吐着紅信的毒蛇包圍。

江子煥自小身體就不好,身形嬌小瘦弱,看上去甚至不足七八歲。稚嫩生澀的樣貌已經可見清俊秀麗, 配上那遠比同齡人羸弱的身軀,怎麽看怎麽惹人憐惜。

這樣的人淩忘淵見多了,連個禦蠱術都沒修好,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來萬蛇窟探險, 活該吃點苦頭。

雖是這樣, 但淩忘淵還是偷偷躲在一旁,觀察起來。他是喜歡捉弄人,但這萬蛇窟的蛇蠍都是劇毒, 要是真被咬一口,恐怕得出人命。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出乎他的預料。

江子煥雖然身處險境,被躍躍欲試的毒蛇逼得步步後退,已經幾乎被逼得無路可退。但他的臉上卻是一派沉穩平和,不見半分害怕慌亂的神色。

淩忘淵來了興致,悄悄放出可以操縱毒物的藥粉,驅使那些毒蛇更加靠近對方。這是他一貫惡作劇的伎倆,他只想知道,這少年是不是當真一點也不害怕。

受到淩忘淵操縱的毒蛇緩緩朝江子煥爬去,不斷在他腳邊游走,嘶嘶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眼見那些毒蛇已經要接近他的身體,突然,江子煥一腳踩滑,摔倒在地。淩忘淵連忙操縱毒蛇散開,以免對方不小心觸碰到毒蛇身體,沾上毒液。

少年這一摔,久久都沒有站起來。

淩忘淵驅散毒蛇,走了上去。他在江子煥面前站定,這才注意到對方與別不同的穿着,素色的外衣上繪着陌生而精致的紋路,顯然并非墨幽谷服飾。

淩忘淵問:“你是誰?”

江子煥勉力擡起頭看他,那雙水潤的眼睛裏帶着些羞赧,聲音也糯糯的:“你是……淩少谷主?”

淩忘淵皺了眉,一是因為他并不太喜歡這個稱呼,二是因為,這個人竟然一語就點破了他的身份。

他道:“你是萬劍宗的?”

“是。”江子煥支起上半身,抱歉地朝淩忘淵一笑,“我在找我的師弟……但現在,腳好像扭了。少谷主能拉我一把麽?”

淩忘淵這才注意到,對方疼得一張臉血色盡褪,細看之下身體還有些微微顫抖。

淩忘淵暗道一聲真是不經摔,心裏也第一次因為惡作劇而生出些罪惡感。他默不作聲地走上前去,背對他蹲下。

“上來吧,我背你。”

“謝謝。”

江子煥比他矮了不少,也沒多少重量,淩忘淵輕而易舉背起他,竟覺得毫不費力。他忍不住問:“你們萬劍宗都不給弟子吃飯的?”

江子煥笑了兩聲,道:“大概比不上墨幽谷的夥食。”

淩忘淵對這不知是不是違心的吹捧很是受用,站起身準備離開。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間,目光敏銳的察覺到了些異樣。

這裏的地勢特殊,前方地勢低窪,恰好是一個淺坑。而他的身後,原本以為是怪石嶙峋的石壁,卻有個不易察覺、足夠容納一人的溝壑。

這些,難道都是巧合?

毒物追尋着江子煥落入那塊低窪的淺坑,而這四周叢立着數棵枯木,一旦倒下,必然會恰好落在那低窪之地上。身後的溝壑雖淺,但容納江子煥的身形綽綽有餘。若有人能将枯木斬下,再輔以一把火,無處可逃的毒物會被一網打盡,而那溝壑,恰好可以成為完美的避火之所。

與其說是他被毒蛇逼得無路可走,倒不如說他是故意引着毒蛇圍聚在這裏,準備将其一網打盡。

淩忘淵被自己的想法驚到,對方最後沒有使用這個法子,難道是因為已經察覺到自己在暗中控制毒蛇?

江子煥的聲音在身後淺淺的響起:“淩少谷主在想什麽?”

淩忘淵回過頭去,對方擡着一雙亮晶晶眼睛靜靜地看他,還帶着些無辜和懵懂。

真是個有趣的人。

淩忘淵将人完好無損的送回去,江子煥口中那冒失師弟已經率先回來,謝景離哭紅了眼睛,拉着他連連道歉,上下檢查,生怕他哪裏磕着碰着。

也是那時,淩忘淵才知道,江子煥是謝禹的大弟子,幼年時家中被奸人所屠,救回來的時候,渾身的筋骨盡碎,費了好些功夫接骨易經,才勉強恢複了行動能力,但從此也無法習武。這次來墨幽谷,也是為了求藥而來。

那一摔,怕是當真摔得不輕。

淩忘淵第一次對自己頑劣的行徑感到後悔,甚至執拗的将一半罪過歸結到非要拉着江子煥去萬蛇窟的謝景離身上,乃至未來很久之後,都極度看他不順眼。

江子煥被留下治病,在墨幽谷一住,就是三個月。不巧的是,住所正在淩忘淵居所的旁邊。

孤傲的淩少谷主何時因為別人煩心過,但唯獨捉弄了江子煥一事,他心裏始終無法放下。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總是那一人的身影。

于是,江子煥住了三個月,淩忘淵也就煩心了三個月。

他煩心的時候,就喜吹簫。

通體流翠的玉簫被他指尖熟稔的握着,半大的少年借着這曲子透出些成熟的心境,不僅為了那住在隔壁的清俊小少年,還有更多無處宣洩的煩惱。少時父母雙亡,門中派系争鬥,小小年紀,壓在他身上的擔子一點也不少。

只可惜,聽曲的人不少,懂得的人卻不多。

三個月的擡頭不見低頭見,再是陌生的兩個人,也能熟悉起來。更何況,江子煥性格溫潤和善,敏銳細致,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讨人喜歡。

月朗星稀的夜裏,淩忘淵一如既往站在樹影下吹奏。一曲剛歇,擡眼就看見一個少年正攀着牆檐,笑意盈盈地看他。

淩忘淵驚出一身冷汗,三兩步翻身上牆,小心翼翼地将人從矮凳上扶下來。

淩忘淵一本正經教訓道:“江子煥你不要命了,萬一又摔了怎麽辦!”

他自己臉上也稚氣未脫,此時故作一副小大人樣,那嚴肅的模樣看得江子煥忍俊不禁。江子煥偏頭想了一會兒,認真看着淩忘淵手中的玉簫道:“我想學,你能教我麽?”

淩忘淵被對方理直氣壯轉移話題的模樣氣得夠嗆,擡頭輕輕敲擊在對方額頭上,道:“我當師父,可是很嚴格的。”

“別太小瞧我啊。”

從此,每到寂靜的夜裏,墨幽谷總有蕭聲回蕩。

有時是生澀磕碰的吹奏,有時也有兩段曲調相合,一高一低,似是在循循引導。江子煥天資聰慧,學得極快,不消幾天就将一首曲子練熟。淩忘淵見他每日關在屋子裏無聊,索性将玉簫借給他,給他解悶。

他蕭聲中的意境與淩忘淵極不相同,清俊內斂,不露鋒芒,似乎還透着點落寞。

淩忘淵隔着一堵牆靜靜聽着那人的蕭聲,聽着聽着,卻覺得有趣。少年的蕭聲純粹,将所有情緒傾注在曲子裏,娓娓道來,喜怒哀樂都不曾隐藏。

似乎與平日所見的他不太一樣呢。

彼時的他還沒有意識到,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是因為對方在他面前,從不隐藏真實的自己。所謂知音,便是如此。

江子煥臨走前的那天晚上,淩忘淵神使鬼差地再一次翻進了對方的院子。

對方坐在院子裏,桌上擺了兩杯茶。

江子煥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會來。”

淩忘淵走到他身邊坐下,江子煥把玉簫遞了回來。淩忘淵沒接,看着他的眼睛,有些難為情道:“萬蛇窟那天,是我捉弄了你,對不起。”

江子煥調皮地眨眨眼,道:“我一直就不怪你啊。”

“你早就知道?”

“從那些毒物偏離我預判的路線開始,我就知道有人是在控制他們。”江子煥神色平常的說,“不過我想,不管是誰在背後操縱,應該都不會眼看着我在墨幽谷境內受到傷害。所以,我就懶得再想辦法逃生啦。”

與他心中的猜測相差無幾。

須臾,淩忘淵終于輕輕地笑了一下。他将那玉簫推回去,道:“送你了,算作賠罪。”

江子煥撫摸着那蕭身,問:“看來,我這算是出師了?”

夜風拂過,吹動少年的鬓發。淩忘淵看進那雙澄澈的眸子裏,竟有些移不開眼睛。

“差得遠呢。”淩忘淵道,“回去可別疏于練習,下次見面,我要檢查的。”

熹微的日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內,淩忘淵醒來的時候,耳邊隐約回蕩着熟悉的蕭聲。他從桌案中擡起頭,入眼是再熟悉不過的書房。桌案上的燭臺早已燃盡,淩忘淵按壓兩下酸脹的眉心,身後披着的外袍随着他的動作落到地上。

淩忘淵撿起素色的衣袍,推開門走了出去。

江子煥坐在院子裏,背對着他,正在安靜地吹奏。他朝他走過去,走到他身後的時候,蕭聲也恰好停了。

江子煥轉過頭來:“早啊,忘淵。”

淩忘淵嘆息一聲,将外袍披在他身上,仔仔細細将人包裹起來,道:“怎麽到這裏來了,不在屋裏多睡會兒?”

“醒得早。”江子煥道,“醒來看見你不在,更不想睡了。”

“抱歉。”淩忘淵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原本只是隐約可見的白發,現在已經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這無時無刻提醒着他,經年的舊疾,終于使得眼前這人的身體,開始不可避免的衰竭下去。

也因為這樣,他每日沉浸在書冊當中,發了瘋的尋找醫治之法,竟反倒冷落了他。

江子煥倒是毫不在意,問:“是我吵醒你了嗎?”

淩忘淵搖搖頭:“沒有,做了個夢。”

“噩夢?”

“好夢。”淩忘淵道,“夢到我們剛見面時候的事了。”

江子煥揶揄:“某人放蛇吓我的事情?”

淩忘淵道:“是啊。還有某人爬牆聽我吹曲子,纏着我,要我教他的事情。”

江子煥眨眨眼,轉頭指了指石桌上躺着的一封信件,正色道:“有你的信。”

……這人轉移話題的招式還是一如既往的生硬和理直氣壯。

信面沒有署名,淩忘淵展開那信箋,一眼便認出裏面龍飛鳳舞的字體。淩忘淵道:“沈棠的信。”

江子煥早有預料,沒有驚訝,靜靜等待他看完信件。

淩忘淵快速閱覽一遍,道:“是聯盟接下來的部署和計劃,有些地方需要墨幽谷協助。”

江子煥點點頭:“沈棠這個盟主夫人做得倒是盡職盡責。仙門近日都盛傳,‘謝夫人’能力手段不輸男子,謝盟主娶了‘她’,可謂是如虎添翼。”

“我看,他分明是樂在其中。”淩忘淵道,“他那個惡劣的性子你還不知道?謝景離剛上位時,仙門中有不少頗有微詞,被沈棠頂着個盟主夫人的名號,挨個教訓了一通。那段時間,萬劍宗的門檻恐怕都要被踏破了吧。”

“這樣也不錯。”江子煥道,“景離如今身居高位,很多事情不方便做,有沈棠在他身邊,恰好也能替他分擔。那些吃了虧的,賠點禮,事也就了了。畢竟,沒人樂意将自己被一個‘女兒家’欺負的事跡到處宣揚。”

淩忘淵點點頭,一撚信封,卻發覺裏面還有一張信紙。

這封信字跡蒼勁有力,規整嚴謹,一看就是出自謝景離之手。淩忘淵展信閱讀,越看眉頭越是緊鎖。

江子煥問:“怎麽?”

淩忘淵在江子煥面前的石凳坐下,揚了揚手中的信紙:“謝景離寄來的。”

江子煥眼眸暗了暗,又問:“……說什麽了?”

淩忘淵沉着臉,将信紙重新在眼前展開,緩緩複述:“他說,嶺南氣候潮濕,給你寄了些除濕補氣的藥材,讓我按照食譜煲湯給你喝。還說你晚上睡得淺,給你寄了些你用慣了的熏香,可以助眠。說你口味清淡,常年戒辛戒辣,讓我別拿蟲子給你吃……”

複述到這裏,淩忘淵将那信紙往石桌上一拍,氣鼓鼓道:“謝景離這是什麽意思,以為我會虐待你不成嗎?!”

“噗……”江子煥忍不住笑出了聲,卻還是伸手将那信紙拿過來。那信中,用熟悉的字跡,事無巨細的交代了所有關于江子煥的事情。婆婆媽媽,絮絮叨叨,竟是比沈棠那封講述正經事的信件還足足多了一倍。

字裏行間,盡是擔憂。

江子煥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嘴角的笑意未褪,眼前卻是有些模糊了。

他的手微微有些發抖,淩忘淵的手探過來,用力地覆蓋在他的手背。

“子煥,”淩忘淵認真道,“他還說,他與沈棠正在遍尋世間醫治之法,所以,你一定不能放棄。我也是。”

江子煥嘴角泛起苦笑:“此生有你,有他,何德何能。”

他笑着笑着,眼淚就落了下來。

“這話應該我來說。”淩忘淵握緊了他的手,目光柔和地看進那雙泛着水光的眼睛裏。

不論是那個在第一次見面,就完美識破了他惡作劇的你。還是那個聽出他曲中心境,再以曲還情的你。亦或是那個在苦海掙紮,彌足深陷,誤入歧途的你。

“此生能夠遇見你,甚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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