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茂密的叢林深處,一個黑衣男子靜靜躺在河邊。
腹部猙獰的傷口潺潺的流着鮮血,全身上下泛着徹骨的寒冷,男子緩緩睜眼,入目之處猩紅一片。
他眼神渙散,大腦遲鈍的思考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這是被他鮮血染紅的河水。
看樣子,他被沖到了岸邊。
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經發白,也不知道在河裏漂了多久。
天色還沒有完全黯淡,幾顆繁星就已經迫不及待的挂在天邊,幕遲掙紮着站起身,劇烈地咳嗽起來,大口大口的血沫摻雜着碎肉一齊湧出,染紅了腳下的草地。
他形容狼狽,全身上下找不到幾塊完好的地方,數不清的刀傷劍傷深可見骨,猙獰的翻着紅肉,右手不正常的扭曲,腹部被開了一個大洞,隐約還能透光,看上去頗為恐怖。
動了動,腿上傳來一陣劇痛,好像也斷了。
幕遲垂首,眼中卻沒有絲毫對傷勢的擔憂,仿佛察覺不到自己命不久矣,左臂一動,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快準狠的接好了自己的右胳膊。
一個樣式奇特的黑色镯子随着他的動作自袖中顯露,此刻突然閃爍起紅光,在昏暗的叢林中很是顯眼。
“警告,警告,宿主生命值低于臨界點,系統檢測剩餘生命時長已不足十天,警告,警告……”
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起,幽幽的紅光映照在他深邃的眸中,看上去詭異莫測。
“你不是說,我的命數已經改變了嗎?”
系統聲戛然而止。
“呵。”
幕遲扯了扯嘴角。
“等……”似乎是察覺到不對勁,系統連忙出聲,向來不摻一點感情的機械音竟然顯出了一點急切。
不過到底還是晚了一步,幕遲一揚手,毫無眷戀的将手镯扔入了湍急的河中。
“廢物。”他淡淡開口,無動于衷的看着這自穿書伊始便一直帶在身上的系統被水流淹沒,突然扯出一抹笑來,似乎很愉悅的樣子,細細品味着這兩個字,忍不住又念叨了一遍。
“廢物。”
幕遲的外貌極佳,幾縷濕發蓋住了他小半張側臉,勾勒出俊秀的線條,細膩的肌膚在潤澤的長發中若隐若現,唇色很淡,此刻更是蒼白如紙,襯着那滿身傷痕,看上去羸弱而又狼狽。
可他的眼睛太冷了,哪怕是在如此絕境,依舊帶着一股攝人心魄的冷厲,随便掃一眼都令人不寒而栗,給人一種下一刻便能絕地逢生的錯覺。
他确實死裏逃生過數回,但這一次……幕遲抿了抿唇。
這叢林位置隐蔽,草木茂盛,河岸邊的野草足有半人多高,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長勢可喜,下一刻,一只修長卻沾滿血跡的手伸來,毫不留情的扯掉了最健壯的那把,随意地塞進了腹部猙獰的傷口中。
血已經流得差不多,很快便被雜草堵住,但靈力卻依舊源源不斷的往外流瀉,殘留的劍氣不斷侵蝕着他的身體,幕遲能清楚地感覺到自身境界在不斷的下跌,這一劍,毀了他的根基。
可他卻好像不知道痛為何物,漠然的處理好傷勢,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此地。
……
有人說,将死之人若是有未盡之事,便會成為執念。
幕遲已經走了整整七天。
他狀态很差,意識已經不清醒了,只憑着一股執念,拖着他往一個方向走。
這七天時間,他修為已經從地階跌到了三階,連基礎的禦劍都做不到了。
不能禦劍,那就只有步行。
剛接好的腿不知什麽時候又斷了,可能是路上摔了一跤,不過沒關系,他現在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快了,就快到了。
幕遲這般想着,但其實他意識早已模糊,甚至連自己要去的是哪都搞不清楚。
但他知道,那個地方很重要,若是不去,他死不瞑目。
淡淡的血色腳印鋪了一路,長到一眼看不見盡頭,幕遲又走了許久許久,直到夜幕低垂,四周漆黑,擡頭一片虛無,提醒着他這個夜晚沒有星月。
太黑了,一時之間,他竟分不清究竟是天黑了,還是他已經看不見了。
不過下一刻,一個石洞出現在了他的視野。
洞口表面浮着禁制,在一片黑暗中散發着淡淡的光芒,上面的靈力波動很熟悉——是他自己的靈力。
觸摸到禁制的那一刻,幕遲渙散的意識驟然清醒。
不過他明白,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沒人比他更清楚系統的計算能力,它說他只能活十天,就絕對不會多一秒。
況且這一路奔波,他可能……連十天都堅持不住了。
幕遲嘲諷的笑了笑,看向山洞。
居然……來了這裏。
洞內靜悄悄的,看樣子無人居住。
但他知道,這裏面關着一個人。
他鎖的。
有一瞬間,幕遲神情幾乎是複雜的,但下一刻,他又恢複了往常那淡漠的模樣。
禁制并不阻攔他,輕而易舉的就走了進去,不過剛邁出一步,他突然又頓住了。
洞口有一塊光滑的石頭,能隐約映出人的模樣,雖不甚清晰,卻也清楚的照出了此刻幕遲的慘狀。
他還穿着七天前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在長途跋涉中沾滿了污垢,腹部的傷已然化膿,腐肉新肉和雜草難舍難分地糾纏在一起,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在這幾日中不斷的結痂又裂開,有一處爛得嚴重的,已然露出了森森白骨。
好久沒這麽狼狽了。
幕遲生平頭一次生出一種名為慶幸的心理——他還剩了一點靈力,可以勉強捏個清潔咒。
這副模樣,可不能叫裏面那人瞧見。
清潔完畢,他又打開儲物戒,看了一眼裏面滿滿的衣物。
他衣服很多,大都是別人送的,幕遲随便拿了一件,正打算套上,突然看到角落裏一件與周圍衣物格格不入的黑白勁裝,衣擺上還有一朵繡工極爛,豔俗至極的大紅牡丹,怎麽看怎麽辣眼。
鬼使神差的,幕遲把它拿了出來。
山洞很大,裏面岔路無數,光是看一眼都令人頭暈目眩,仿佛一幅地獄級難度的迷宮,幕遲卻輕車熟路的繞了進去,最終,停在了一處看上去與普通山洞無異的洞窟。
密密麻麻的禁制布滿整個洞穴,連岩壁都沒有一寸避免,最裏面有只巨大的,半透明的繭,但走近之後才能發現,這巨繭居然是由數萬個禁制重複疊加所形成的,禁制如金城湯池,将裏面的人包裹得嚴嚴實實。
熟悉的靈力波動再次傳來——這裏的每一道禁制都是幕遲親手布下的,寫了整整十年。
“喲,三年了,您老可算想起我了。”
譏诮的聲音自繭中傳來,幕遲伸手,禁制察覺到是他,自動往兩邊散開,露出其中的人影。
男人四肢都纏着鐵鏈,斜靠由禁制構成的繭面上,嘲弄的看着幕遲。
他眼睛竟然是暗紅色的,五官俊朗如刀削一般,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完美,每一個線條都仿佛是精心專研,只是他神情過于倨傲,這使得他的外貌看上去極具侵略性,令人不敢直視,即使是被關着,依舊給人一種“這個人很強”的感覺。
這是個名為《神遺》的書中世界,幕遲作為“修複者”來到這裏,任務是推動并修複受損劇情,而面前的這個人,是他的任務目标之一。
魔尊蕭垣,全文最強的幾大反派,神遺大陸數十萬年來統一魔道的第一人,幕遲的……師兄。
按照原書劇情,他該是死在幕遲手中,然而此刻卻被藏匿在這山洞,若是修真界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場轟動。
幕遲沒說話,他現在狀态很不好,每說一句話都是在消磨他的力氣,而他不能浪費力氣,他還得解禁制。
幸好這禁制布起來麻煩,解卻是不難,不一會就解了接近一半,一只手卻忽然捏住了幕遲的手腕:“說話,你聾了?”
男人聲音不大,帶着幾分漫不經心,明明是被囚禁的那個,卻一派閑散舒适,大爺似的翹着條腿,衣襟大敞,露出騷氣的腹肌,一身的鐵鏈愣是讓他綁出了情-趣的味道
幕遲這才看了他一眼,在掃到他胸口的那一刻皺了皺眉,沒理他,繼續解禁制,他意識又開始不清醒了,連站立都變得費勁,他得抓緊。
在他扭頭那刻,男人笑意全收。
他被關了三年,而這是他這三年來第一次見到幕遲。
這個人好像永遠都是這副冷冰冰的樣子,連一句多餘的話都吝于給他。
戾氣無聲無息地爬上蕭垣眼底,他厭惡幕遲的這種眼神,冷漠,不屑,目無一切。
“別弄了。”
他輕聲道。
幕遲無動于衷。
“我讓你別弄了!”
一股巨力自腕上襲來,幕遲猝不及防間被拽倒,直接摔到了蕭垣身上。
“咔”一聲,剛接上沒幾天的手臂再次脫臼,連日來勉強壓制的傷勢被這一拽給徹底激活,幕遲悶哼一聲,一口積澱已久的鮮血驟然湧出,染紅了對方大半個胸膛。
他腦中嗡嗡作響,迷迷糊糊間好像聽見蕭垣叫了一句什麽。
過了好一會,幕遲才反應過來。
哦,是秋溟,那是他在這個世界的名字。
這幾天來幕遲一直強行壓制着這口血水,若非如此,他撐不到現在。
不過吐出之後反倒是輕松了許多,他撐起身子,揚手将男人身上的鐵索也解了。
還有一半的禁制沒解完,不過沒關系,剩下的這點禁制已經困不住這個人了。
他太累了,撐不下去了。
一切塵埃落定,石洞內一片寂靜。
蕭垣沉默地看着幕遲,臉上神情說不上是震驚,慌亂,亦或者別的什麽東西,而最終留下的,是難言的複雜。
二人就保持着這麽個尴尬的姿勢,誰也沒有要動的意思。
半晌,幕遲驟然出聲:“別浪費靈力了,沒用的。”
他平靜的看着蕭垣,眼中古井無波。
幕遲的眼睛是黑色的,但顏色并不深,非要說的話,就仿佛是摻了水的墨畫,朦朦胧胧的,好像隔着層霧氣,但這層霧氣被他的冰冷所覆蓋,于是霧就成了霜,凍人得很。
暗紅色的眸子和這雙眼睛兩兩相對,靈力卻沒有停下,反倒輸的更猛了一些。
“好歹是正道的走狗,修複好這副身子制成傀儡也不錯。”
蕭垣的聲音咬牙切齒,手中動作卻是極為輕柔。
“是嗎?”幕遲語調嘲諷,“那你抖什麽?”
周遭安靜極了。
身上的傷口又裂開了,原本黑白色的衣服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黑紅,散發出濃重的血腥味。
鮮血的紅色與衣擺上的大紅牡丹融在一起,難分彼此。
蕭垣第一次發現血的顏色原來這般刺眼。
“刺啦”一聲,幕遲的衣服被撕開了一塊,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傷痕,以及腹部那個黑黝黝的洞。
男人呼吸一沉。
幕遲輕輕按住了他還想繼續探查的手,向來冷峻的臉上此刻沒有一絲血色,表情恍惚,瞳孔也開始渙散。
“師兄,我身上疼。”
“……哪裏疼?”好一會兒,蕭垣的聲音才低低的響起,只是聲線抖得太厲害了,幕遲險些沒聽出來他說的是啥。
幕遲沒說話,忽然抱住了他,微弱的呼吸打在蕭垣頸側。
隐約間似乎聞到了那陣熟悉的牡丹香氣,仿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雨夜,少年溫熱的身體緊緊擁抱着他,這懷抱明明脆弱的很,卻讓他感受到了一種穿書後從未有過的安全。
他輕輕蹭了蹭男人的側顏。
“不疼了。”
這般說着,呼吸漸漸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