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包養
那一年,拖某二人的福,才四月榕樹葉就掉了個精光。
午間聶歡的胃又燒又疼,他按着胸口一路狂奔而去。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長年飲酒讓他對那股辛辣産生依賴,看不見自己的酒壺就心心念念牽腸挂肚,半天不喝人便萎靡不振,若是再久點,那就是要他老命。
燕行一再告誡他,那種烈酒一但上瘾,十個有九個死于胃出血,不想早死就必須戒酒。
然對聶大俠而言,戒酒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下山打酒的小門童久久不來,聶歡一路輾轉才得知人被葉瀾雙扣了,連酒壺都被他沒收了!!!
欺人太甚,霎時間聶大俠眼裏的殺氣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全身散發出的唳氣貓見了都要撞牆!
他淩空一腳踹開葉瀾雙的門,楠木雕花大門直接破碎成渣。
“葉,瀾,雙!”
被連名帶姓喊的人恍若未聞,端坐在窗前娓娓說道:“回帖,此事中原江湖武盟接了,不日啓程。”
風吟領命出去,其淡定模樣跟他主人一樣。
待人離去,葉瀾雙一副屋裏什麽時候進了別人的表情,慢慢悠悠道:“何事?”
“你憑什麽扣留我的酒壺?”
“你受雇來做事,喝酒誤事。劍閣中有別的……”
“我喝什麽酒是老子的自由,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我吃喝拉撒上!”
即便是污言穢語,葉瀾雙耳朵刀槍不入,自動過濾,他再次拿出那張一個月的“賣身契”,用一種老夫子教學的口吻說道:“你撕?三倍違約金。”
聶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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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算了一下,以他現在的不穩定收入,違約金得還上幾千年。
這輩子造什麽孽,當初要從墳堆裏把這人刨出來,那時葉瀾雙只有八九歲,全身的逆鱗,一副嫉惡如仇要喝人血的樣子。聶歡比他虛長兩歲,為救活此人,沒少不舍晝夜地榻前伺候,足足大半年才把他那身逆鱗撫順。
雖說後來沒少拿他消遣,但救命之恩總在吧?白眼狼馬夫做了武林盟主,這麽嚣張。早知今日,當時就該讓他永埋地底。
怒火中燒和水平如鏡的兩雙眼睛較量許久,聶歡龇牙道:“你到底想怎樣?”
“近來複明島匪寇猖獗,朝廷大軍南下交戰屢次被困山中,明日你随我視察!”,葉瀾雙把“賣身契”揣回懷裏,雲淡風輕說着。
“聶某是個殺手,幹的是要人命的勾當,不會鋤強扶弱!”,他果斷推辭說。
葉瀾雙:“殺敵軍也是殺人,不違背你的初衷。”
聶歡眯着眼睛,忽然冷笑起來。
小馬夫以前不會用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尤其是沖破他的心理防線後更是百依百順。
他記得有次自己情緒過激,罵了句“你怎麽不去死”,結果小家夥竟真的拿了廚房大嬸的除草藥,一口悶下,差點死成。
這人啊,不遇見熟人還好,遇見熟人而且還是個比自己混得出息的,總忍不住去想那些歲月。
忽而間聶歡就像洩了洪的河水,死氣沉沉的,他一語不發轉身時說道:“使喚不起你瀾雙劍閣的人,我自己下山買。”
“不許!”,葉瀾雙還是否決。
這可真就找死了,聶歡猛然轉身,風一般的速度掐着葉瀾雙的脖子甩在窗棂上,鼻息相對。
“葉瀾雙,聶某發起酒瘋是會殺人的,我忍你很久了!有錢了不起麽,我不接你的單,你便直接繞過我給花夭下單,怎麽?成功者的炫耀?”
葉瀾雙聽罷臉色不是很好,他也不是任由屠宰的人,只是剎那便翻身将聶歡抵到側面的牆邊。兩個都不是吃素的,胸口撞胸口,響聲頗大。
聶歡恢複功力後與他幾乎不分伯仲,葉瀾雙沒占到多久先機就被揪着衣裳砸在桌上,“啪”一聲四分五裂,木桌成渣……
人落地的瞬間,聶歡本想抽身,哪知葉瀾雙猛力一拽,扯着他一起摔在地上,并在糾纏不休滾地無數圈後死死把聶歡壓住!
葉瀾雙眸裏說不上是火,但至少有不快。
兩個大男人,跟沒學過武功似的,屋裏所有家居連帶牆壁被肉身撞得稀巴爛。外面的家丁縮頭躲在角落面面相窺,也不敢多問,更不敢去勸……
若不是胃疼,聶歡能反抗的,就是燒得厲害,在葉大盟主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擊壓下半點動憚不得。
他告訴自己,再忍一個月,大家天高任鳥飛,往後能躲就躲,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見。
“得,那晚我壓你,今天你壓我,扯平!”,聶歡嬉笑如常,仿佛剛才短暫的交鋒就是場游戲。
這是什麽虎狼之詞?家丁婢女們蹲在牆角反複琢磨。
聶歡兩手過頭被死死禁锢在地,兩腿只差被姓葉的膝蓋壓扁……
葉瀾雙居高臨下看着他,眸中眼神意味深長,碎發落在聶歡臉上,撓得他又癢又難受。
一句話都沒有,葉瀾雙把聶歡兩手并在他一只掌下壓着,另一只手忽然将他下巴擡起……
聶歡皺眉,滿嘴跑馬車:“葉盟主是從你三個護法那裏學到經驗了麽?這是想實戰……”
他話沒說完,那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噻了顆東西進他嘴裏,那玩意兒入口即化連吐的機會都沒有。
聶歡面漏殺意,“你給我吃了什麽?”
葉瀾雙不語。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運功掙脫束縛,左勾拳右勾腳,葉大盟主明明能應對,卻沒所作為,腳和手一落空,整個人徹底嚴絲合縫地砸在了聶歡身上……下巴抵着下巴。
嗯???,到底誰吃虧,聶歡心生狐疑。
“掌門不好了……額……”
管家這個時候氣喘籲籲站在門外,見滿地狼藉,偏生兩人體位十分刁鑽,是個人都會忍不住腦補出一副春宮龍陽銷魂圖。
“都說了來日方長,就你瞎着急,被撞見了吧?”,聶歡逮到機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試的惡心他。
葉瀾雙:“……”
不愧是中原霸主,起身後臉上沒有半點異樣,從容地問道:“何事?”
管家:“是另一位客卿,适才丫頭們送飯,給多少他都說不夠……一個人吃了足足十個人的飯菜……”
聶歡不等他們龜速一樣把話說完,人已如竄天猴飛出。
一路上随手揪得個門童帶路,門童腳步不及他快,被拖得嗷嗷直叫,敢怒不敢言只求這尊大佛趕緊離開!
聶歡趕到時,燕行左手抓雞右手抓鴨,不分頭腳,只顧往自己嘴裏塞,桌上幾十道菜被一洗而空,地上全是嘔吐物,血占大部分。他邊吃邊吐,血從口腔鼻子裏冒出來渾然不知,猶如惡狗撲食,模樣比牢獄裏放出來的亡命徒還誇張百倍。
嘴裏碎碎念念道:“我不吃了,給我解藥,我會好好殺人,我錯了……我知道錯了……給我解藥,好撐……”
好在他住的庭院偏遠,并沒幾人看見他這般模樣。
聶歡滿眸充血,大罵“誰他娘的給他這麽多”……但那也僅僅是自己的情緒宣洩,因為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毒發的時候天王老子也攔不住。
聶歡上前搶過燕行手裏的東西狠狠砸在地上,張開雙臂牢牢把他窟主,”燕行,清醒點,清醒點燕行,忍一下就過去了,忍一下。”
燕行面目猙獰,血和食物混雜在一起吐出來,痛苦地揮手亂抓,力道大得出奇,他掙脫聶歡的手,狼狽撿來地上的肉,始狼吞虎咽往脖子裏噻。
此情此景,聶歡臉上出現了他進逍遙城的第一個無奈,他起身,提着燕行便往門外扔去……燕行有過短暫的暈厥,清醒過來發現周邊沒有食物,便要把頭發往嘴裏噻。
聶歡罵了聲娘,再提起他,砸在樹上。又是短暫的暈厥過後,燕行欲吃自己衣裳……
面對如此場景,繞是他再能喜笑顏開,這會兒也禁不住苦澀起來。武功絕學出神入化,這時已救不了一個毒發的朋友……和他自己。
別無他法,他還要上前提人,忽有陣風側耳擦過,再看時一根銀針穩打穩紮在燕行脖子上,燕行瞳孔驟然放大,人一動不動,像死不瞑目似的,聶歡吓了一跳,還沒看清來人腰間飛刀已出,對方忙閃身躲在葉瀾雙身後。
短刀落在葉瀾雙手裏,他低頭看了一眼,只覺重如千斤,有點捏不動。
不等葉瀾雙将自己置身往事的漩渦中,手中一空,聶歡自顧自奪過飛刀,沖他身後人問道:“你是誰?”
郎中哼了一聲,很明顯不像回他。
葉瀾雙望着聶歡,回道:“齊慶!”
齊慶:“嗯?問你了嗎你這麽積極。”
藥仙谷第二十八代傳人,前起死回生谷主齊侯之孫!聶歡聽過沒見過,這種人物都能被收入麾下?他不信葉瀾雙沒有出賣自己的美色。
“救他!”,聶歡言簡意赅。
齊慶呵呵一笑,“憑什麽?”
聶歡無心玩笑,雙眼微眯,殺氣已從他每個毛孔裏泉湧而出。
葉瀾雙披風下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又說:“我打不過他。”
“……”,齊慶白了眼葉瀾雙,“你就慣着!”
識時務者為俊傑,本來就打不過,聶歡自信滿滿。
齊慶查看了燕行的狀況,扭頭道:“我可沒有回天乏術,只能抑制一段時間,具體還是要吃你們自己的解藥。”
這個聶歡當然知道,随便一個人就能配出解藥,花夭黃臉婆還怎麽混。解藥應該已經在送來的路上了,所以能暫時抑制已是上蒼保佑。
山風有一搭沒一搭地吹着,聶歡眺望着遠山,出奇地安靜。燕行是個不會控制自己心境的直腸子,從來都是愛恨分明有一說一。
聶燕兩家是世交,所以他從小就跟在聶歡屁股後面,風光無限的時候,他們都是高高在上的少莊主,一朝落敗,都跌進了無底深淵。
盡管有時候他很啰嗦,像個老太太似的什麽都愛管。但那些黯淡無光的日子裏,所有人都離他而去,陪聶歡同生共死的,只剩燕行一人。
聶歡收回視線,側頭問:“我記得……葉大盟主當年也中過此毒,解了?”
葉瀾雙沉默片刻,神色淡然,“算是吧。”
又一次炫耀,聶歡暗罵。
此毒名為“食欲毒”,只要進了血凝宮,就會伴随人的一生。按時服藥平時沒什麽異常,但只要超過用藥期,人見了食物就會永無止境地吃——直到胃撐爆為止,所以根本控制不住。
很多叛逃之人為了不讓自己撐死,選擇接觸食物,可這樣又會導致餓死。所以說中此毒者只有兩種死法,要麽餓死,要麽撐死。
解藥只有花夭才有,而且每個人的藥都不一樣,也就是說如果燕行毒發用聶歡的解藥,不但不起作用,還會至死!
山風忽然大起來,刮得人臉疼。聶歡言歸正傳道:“救燕行的藥錢……以及剛才給我那顆緩解胃疼的藥丸,盡管從尾款裏扣。”
葉瀾雙擡眸望着他,從聶歡目光炯炯的眼中看出了天南地北的疏離。他醞釀了好半響,才吐出個苦澀的:“好!”
直到晚上燕行才轉醒,發了半天呆後難以置信這一切是真的,因為這是毒發最輕松的一次。以往在沒解藥的情況下,不撞得頭破血流全身骨折是撐不過來的。
“聶歡,你甘心一輩子被花夭控制嗎?”,他問立在窗邊的人。
聶歡心裏一沉,吊兒郎當道:“在血凝宮看誰不順眼就殺誰,多好。”
燕行知道他又在口是心非,也沒拆穿,長嘆息:“你我二人,曾經也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你是南萊山莊的少莊主,我是北鳴劍閣的少閣主……如今竟落得這步田地。
混得還不如你的小馬夫,一想到他現在坐那個位子有我燕家的一半,也有你聶家的一半,我就意難平!”
意識強行把聶歡拖到當年的現場:聶家幾百號人挨個被淩遲,那些肉堆成山,那些血流成河。十二歲的自己親眼目睹了每個人的痛苦死亡,包括父母親人。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時……小馬夫走了。
他是個能把情緒控制到真假難辨的人,在聶歡臉上展現出來的悲不是悲,喜也不是喜。他有些記不清自己曾經的模樣,僞裝得太久,假的也變成了真的。
聶歡将自己半邊臉埋在黑夜裏,沒所謂一句:“人越是一味地回憶從前,就越說明現在過得不如意。你就是念叨一輩子,也不可再回得去改變結局。”
“可我想我娘……經常夢見她。”,燕行情緒低落,堂堂男子漢就要哭出來,他低聲弱弱一句:“你不查了嗎?”
聶歡背靠着牆,仰頭看着屋頂,他心說:我也想我爹娘。只是十二年來兇手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再沒任何蛛絲馬跡可尋。
這麽多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終有一天……他要喝仇人的血!
“信命?去他娘的鬼玩意兒。”,聶歡條件反射去摸腰間壺,沒摸到酒好生失落,人也随之變得煩躁起來,“葉瀾雙讓明日跟他一起下南下,去救那幫朝廷兵。”
“啥,花錢雇你救人?不查死人案了?”,燕行大驚。
聶歡沒來由地冷笑了一聲,“查個屁的死人,用屁股想都知道答案,瀾雙劍閣內鬥,那三個孫子是老四殺的。至于借機要殺我,還用想嗎?放眼整個江湖,不想殺我的有幾個?他們殺我,不需要理由。”
燕行:“我覺着葉瀾雙雇你是不懷好意,畢竟從來沒有誰重金雇人,任務是待定!”
聶歡哈哈一笑:“我被他包養了呗,曾經我欺負他,現在人家得勢,自然要來吊打我。”
“這倒是大實話,我記得那年葉瀾雙換牙,才開始晃就被你用線拴着,另一端綁在門上,你一踢門,他牙便掉了,哎喲那血流得……最後長成了虎牙。還有你經常霸占人家的床,把人家擠在旮旯裏,小馬夫瑟瑟發抖,連,被子,都……不敢……搶……”
燕行說着說着,見聶歡臉色越來越黑,話鋒一轉,言歸正傳:“不論曾經你們主仆關系如何要好,大難來臨時是他先抛棄了我們!勸你不要跟他走太近,容易亂了心智忘記初衷。”
聶歡感嘆: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年少時的蠻橫霸道成了現在的催命符……不提也罷。
老太太又開始啰嗦了,他一大男人還能亂什麽心智,聶歡勾嘴一笑,“放心,你歡哥心裏有數,我跟姓葉的……不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