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我好喜歡你
郁承期心裏很清楚,顧懷曲不會跟他回來,不會想見他。
他一定厭惡極了自己。
可顧懷曲那麽喜歡他的弟子們,若是楚也和宋玥兒親自來喚他,他一定舍不得離開吧……
尚未來得及出城的楚也和宋玥兒,就這麽被喚了回來。
午時。
偏僻清寂的大殿內。
賀輕候坐在中央,以聚魂鼎為中心,布置了一座大陣,鼎中插了一炷特殊的玄色沉香。
他一襲騷豔的重紫衣擺如散花般鋪開,跪坐在那柱香前,說道:
“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等我召到了顧仙長的魂,你們便可以進入魂靈秘境。但一次只能進去一人,若他願意随你回來,就将這個封印烙在他身上——”
他攤開掌心,一縷幽藍詭異的符咒浮現出來:“鎖住他的魂魄,立刻将人拉出來。”
“不過,切記。”他告誡道,“這聚魂鼎我也是第一次使用,秘境中呈現的魂魄未必完整,一旦魂魄的情緒有所動搖,務必立刻動手。否則錯過時機,你們的顧仙長可就回不來了。”
他看着面前的兩個人,好像這番話只是特地說給他們兩人聽的。
楚也面色慎重,皺着眉頭,聽的過程中,又忍不住側目去看立在不遠處的郁承期。
被郁承期派人叫回來的時候,楚也整個人都是懵的。
他沒想到郁承期這個背叛師門的孽徒,竟真的打算複活師尊。
可……他難道不打算親自上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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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也轉念一想。
也對……師尊的魂魄若是看見他,還不得氣得遠走高飛,怎麽可能跟他回來?
講清了規矩,賀輕侯向他們兩人又确認了一遍。
而後便開始施法召魂。
召魂的過程說來容易,實際上卻沒那麽簡單,加上聚魂鼎本就是仙界的東西,賀輕侯用起來并不順手。
他晝夜不歇,陣法一旦開啓便不能中止,地上繁複幽暗的法陣亮了整整三日,身旁幾人也在殿內坐立不安的等了三日。
期間,楚也跟宋玥兒不知困得昏睡過去多少次,又打起精神強撐着醒來。
直到這日深夜。
賀輕侯忽然斂了法術,整個陣法大變,驟然爆發出異樣的熒藍幽光。
他開口喊了聲:“成了!”
陣中央,那只聚魂鼎肉眼可見的發燙,甚至灼成了暗紅,鼎的深處漆黑湧動,像是困住了什麽東西。
中間那根香不經火燒,自動點燃了起來,冒起絲絲縷縷詭異的煙。
已經開始了。
郁承期驟然起身,雙眸帶着三天三夜未歇的紅,呼吸都有些緊促了起來。
賀輕侯對他們道:“不要耽擱時間,快進去。”
楚也心頭震如擂鼓,沉了沉氣,緊張地自告奮勇:“我先試試。”
他擡腳走入陣法,在靠近聚魂鼎四周的那一層光圈時,就如同踏入了虛無的水面,他喉嚨咽了咽,在指尖劃破了一道口子,往聚魂鼎中擠了三滴血。
宋玥兒緊張得嘴唇發幹,杏眼睜得圓圓的,一瞬不瞬地盯着。
只見一陣光芒亮起。
楚也消失了。
大殿四寂無聲,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
郁承期眉間越皺越緊,手掌不安地負在背後,眸色沉如寒潭。
那柱香本就不長,若是燃盡了,再沒有第二次機會可以嘗試。
而直到那柱香燃去了将近一半,楚也才終于出來。
賀輕侯看見他的身影逐漸顯現,大陣和聚魂鼎卻毫無變化,不動聲色的掃了眼郁承期的臉色,道:“……他失敗了,顧仙師的魂還在裏面。”
郁承期眸色一冷。
宋玥兒見楚也回來,趕忙迎上去詢問:“師兄!怎麽樣?你見到師尊了嗎?裏面情況如何?你怎麽、怎麽沒能把師尊的魂魄帶出來??”
楚也臉色有些難看,明顯地失魂落魄。
嘆氣道:“……我見到師尊了。”
宋玥兒訝異地微微睜大眸:“那——”
“可師尊卻看不見我。”楚也落寞道,“我進去以後,見到師尊和往常一樣,正在藏書閣的案前寫着字,可不管我怎麽喚他,他都只是專注做自己的事,根本沒有看我。最後我想試着幹脆将師尊的魂魄拉出來,可——”
“可什麽?”
“可我根本碰不得他。”
想起那一幕,楚也臉色微微泛白:“我的手……從他身上穿過去了……”
宋玥兒眸中微顫。
……碰都碰不到,那還怎麽将封印烙在身上?!
一旁的賀輕侯頓了一頓,臉色也變得不大好。
完了。
……他召魂失敗了。
想起郁承期說過“要殺了他以正視聽”,賀輕侯勉強咽了咽口水,幹澀道:“這,說、說不定是你太莽撞了,顧仙師并不喜歡你,所以他的魂魄才對你毫無反應……”
“時間還有呢,換個人再試試看。”
賀輕侯說這話的時候,恰好瞥見郁承期那張陰寒沉翳的臉,覺得後脖頸一陣發涼,媚眼委屈,強裝鎮定。
郁承期沒有看他,寒聲道:“宋玥兒,你進去。”
香還剩将近一半,宋玥兒深吸了口氣,走進陣法內,用同樣的辦法消失在了陣中。
賀輕侯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他惶恐,卻不敢叫郁承期看出來。
又是漫長的一段時間過去。
宋玥兒出來了。
大陣與聚魂鼎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她慘白哭喪着臉,走出陣法,朝衆人搖了搖頭。
她和楚也一樣,能看見師尊,師尊卻看不見她。
她原本想了一肚子勸說師尊回來的話。
可到頭來全是無用功。
賀輕侯臉色更白了幾分,提心吊膽,掩飾一般的用扇子遮住臉,為自己開脫:“尊上,想必是顧仙長性情涼薄,對這些弟子毫不上心,所以,他的魂魄才對他們……”
不等說完,他看見郁承期忽然動了。
黑袍湧動,朝着陣法走過去。
賀輕侯面色微訝,又看了眼那柱香——香已經燃盡了大半,只剩拇指那麽短的一截。
他張口想勸:“尊上,您……”
郁承期已經背對着衆人,割破了手指。
賀輕侯喉嚨動了動,索性只道:“您要快點回來。”
看着那男人沉默而挺拔的背影,固執己見地将血滴在聚魂鼎中,身形緩緩、緩緩地消失在了陣光裏。
……
郁承期知道,顧懷曲再也回不來了。
但他至少還想再見他最後一面。
他墜入陣法無盡的黑暗裏,眼前的濃霧散盡,呈現出的是那座萬年不變的,清冷寂靜的讓清殿。
他推開門。
殿裏的紗幔随着湧入的風微微翻動,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風從指間輕輕滑過,鏡花水月般的如夢似幻。
郁承期走入讓清殿,目光一眼便定住了。
他看見顧懷曲正安然的睡在床榻上,面朝外側躺着,睡顏柔和又安逸。
那胸口随着平穩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純白的衣襟松散半敞着,深處的鎖骨流暢纖細,墨色青絲如柔滑的綢緞般,在暖陽下微微泛着光。
就像無數次夢裏所見的情景一樣。
“師尊……”
郁承期喉間滾燙,嗓音都因此而發顫。
他緩緩半跪在床前,很近很近地看着那張臉,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像要把人刻進骨子裏。
顧懷曲沉睡着。
對他的呼喚沒有任何反應。
“師尊……”郁承期低啞着嗓音,想伸出手碰一碰他的臉頰,指尖卻穿了過去,立刻如被燙着一般,緊緊縮了回去。
良久,陰郁悲沉地道:“徒兒好想你……”
郁承期半靠在一旁,指尖碰到了被陽光曬得微暖的床。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是真真切切、确實存在的,只有床上的人是一縷虛無的魂。
他不傻,他知道賀輕候的召魂失敗了。
面前的顧懷曲,恐怕只是完整魂魄的三分之一,殘缺得不是一星半點。
事到如今,他已經什麽也不希望。
只想再對他的師尊說說話。
境中的陽光很暖,床上的顧懷曲和從前一樣好看。
郁承期垂着眼,眼睫竟有些濕潤,只小心地拉着他的一點被角,低啞自嘲地對他訴說:
“師尊……對不起,弟子好傻。”
“我那時明知道師尊那麽好,可見到師尊讨厭我……我竟還是忍不住會恨。”
他沉沉地閉了閉眸,喉結苦澀地滾動。
“我是天生劣骨,從來配不上做您的弟子。我甚至從來沒有信過那句殿訓。”
窗外有浮雲遮住了陽光,陰影淺淺的灑落在顧懷曲臉上,籠住了半分,眉間的一縷陰影讓他看起來就好像往常深思時一般,微不可查的輕攏。
“師尊,弟子生來冷血,不像你那麽善良……與我不相幹的人,大概就算死盡死絕,我也不會覺得半分憐憫。我不是師尊,在您座下修習那麽多年,也沒辦法與那些可憐人感同身受。”
“相反……在山海極巅的那些年,我之所以看起來那麽心懷仁善,匡扶正義……都是因為師尊你。”
郁承期看着那張清冷靜谧的睡顏,終于敢把那麽多年想說又不敢說的話,一字一句的說給顧懷曲聽。
他低聲喃喃,又像是自言自語:“那時我只要想到這是你會做的事,便會跟着照做。”
“因為師尊很好,弟子不想被你嫌棄,也以為時間久了,我也許會變得和你一樣……”
他薄唇微扯,自嘲地笑了笑:“但到底是我想多了。”
“畫虎類犬,東施效颦。即便我再怎麽效仿,再怎麽努力去靠近你的作為,也改變不了我是骨子裏爛透了的人。”
“我待人不善,遇人不仁,本性自私……”
“當年那些所謂的努力和善心,不過是做給師尊看的。”
床榻上,顧懷曲玉白如透的指尖隐約顫了一下,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慢慢蜷了起來。
郁承期喉結輕微滾動着,眼眶有些紅,眸色沉黯地繼續說着:
“師尊,我從來辨不清真正的大善大義究竟是什麽,因為你把這些都刻在骨子裏……所以徒兒便刻了你。你覺得什麽是對的,弟子便會去做什麽。”
“可如今你沒了……”
他回想起宮宴上遍地猩紅的血,刺痛地閉上眼。
“我也不知道我該怎麽去做。”
那天他離開山海極巅,除了悲痛便是無盡的迷茫,顧懷曲希望他好好統治魔界,希望他能以一己之力,修複兩界的龃龉。
可他除了殺掉那些亂臣賊子以外,還能怎麽做呢?
沒了顧懷曲,他好像什麽也不敢。
因為他知道自己骨子的惡,惡到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他怕自己一意孤行,最終讓善者蒙冤。怕自己不僅害了生前的顧懷曲,又讓他死後也那麽失望。
郁承期緩緩睜開了通紅的眼。
——就在此時,虛無之中忽然傳來了賀輕候的聲音,好像隔着很遠在喊他:
“尊上,這香快燃盡了,莫要耽擱。魂靈秘境的時間有限,您若再不出來,您會……!!”
郁承期好似未聞,仍舊垂着眼,目光很沉地落在那張清俊的臉上,好像在哄着一樣,柔聲說道:
“師尊……你醒醒吧。你看看我。”
“帶我迷途知返好不好?”
他自言自語的說着,那雙漆黑的眸底光澤微動,溫柔又深不可測,猶如帶着某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以及他自己都難以察覺到偏執。
“師尊……你在臨死前叫我好好統治魔界,我已經照做了。曾經暗中殘害仙界,引起兩界龃龉的亂黨,我殺了半數。雖然這還遠遠不夠,但是師尊……我和你一樣,也只能顧好眼前。”
他薄唇輕言:“以後我若再想見師尊,可就沒機會啦。”
“所以,那些身外之事,就交給後人來護吧……”
“沒有了師尊,我連善惡都難辨,魔界不需要我這樣沒用的帝尊。”
秘境外,賀輕候還在朝他大聲呼喚:
“尊上!您能聽到屬下說話嗎??”
“沒有時間了,尊上?尊上!!!”
郁承期喉嚨裏有些哽咽又自嘲,俊美鋒利的臉上好像隐隐挂了淚痕,不動聲色地垂着眼,低低地說:
“今日,弟子想和您一起……”
“永遠留在這裏。”
“師尊……”
他靠近了俯下身,咫尺之間,仿佛還能感受到顧懷曲微熱的呼吸。
薄唇輕輕貼上,閉着眸,吻上了顧懷曲的眼。
“我好喜歡你。”
耳畔賀輕候急躁地呼聲變得越來越模糊。
唇瓣所碰之處,好像感覺到一絲冰涼。
觸感奇怪,又像有細密的眼睫,輕如羽毛般,掃過了他的唇。
沒等郁承期反應過來,一睜開眼,便看見了一雙半睜半阖的眸。
他心頭驀地一跳。
氤氲的霧氣裏,那雙鳳眸因靈魂殘缺而變得毫無焦點,朦胧空洞,隔霧看花般的愈漸睜開,榻上那清冷無塵的美人,好像在無法觸及的虛無中,漸漸化為了實質。
郁承期呼吸凝滞,大腦空白間,仿佛聽見自己如岩漿沸騰炸開的心跳聲。
撲通,撲通……
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