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師尊不能原諒(一更)
臨到暮色将至的時候,顧懷曲覺得自己的靈力已經快要見底了,估計再過一個時辰,他又要變回貓形。
郁承期還一直沒有回來。
顧懷曲坐在床榻上,已經獨自将靈氣運轉了好幾個周天,收起氣息時,想起今日還沒服藥,他起身下了床,将賀輕侯送來的錦盒拿過來,順便倒了盞熱茶。
顧懷曲坐回床上,已經做好了服藥的準備。
但盒子一開,他卻愣了。
……這是什麽?
裏面沒有他想要的藥丸和藥材。
只有一個形狀奇怪的東西。
顧懷曲神色遲疑了下,将它取出來。
物體觸感冰涼,純白中含有不少雜質,材質應該是下品的玉。形态為棒狀,大約五寸長,有些粗,一只手剛好握住。
頂部圓潤而光滑,還有一道很細的凹口,底端的形狀最為奇怪,就像是……
顧懷曲皺了皺眉,說不出來像什麽。
但感覺很眼熟。
他拿着它,疑惑地打量了良久。
總覺得這玩意像什麽東西,可一時又想不到。
直到半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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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曲腦中一道靈光閃過。
耳根和臉頰同時騰地紅了!
意識到什麽,手裏冷冰冰的玉棒頓時變得極為燙手!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輕輕地敲門聲——
“師尊,弟子進來了。”
“!!!”
早不來晚不來,怎麽就偏偏挑在這個時候……!!
顧懷曲心髒險些跳停,手忙腳亂地将盒子和玉棒一股腦塞進被子裏,密密實實地藏好!
郁承期已經推門走進來了,手裏端着碗剛熬好的湯,進門後解除了結界,一眼就看到顧懷曲正坐在床上。
“師尊?”
郁承期眸子亮了亮,快走幾步将湯碗放下,走到跟前。
“你變回來了?什麽時辰變回來的?怎麽也不派人來通知我。弟子今日太忙了,差點錯過師尊的化形……師尊感覺還好嗎?身上有沒有不适?”
他詢問了一通,才察覺顧懷曲的臉色有些不對勁。
眼眸回避着不看他,面色雖然一如既往地冷,耳尖卻不正常的泛紅。
郁承期停下來。
擡手摸上他的額頭……
不燙,沒燒。
顧懷曲撥開他的手,不善地皺眉道:“幹什麽?”
随着這個動作,郁承期才注意到,顧懷曲的另一只手始終藏在背後,好像在掩飾着什麽東西,故意不想他看見。
他眸中微沉,不禁起了疑心:“師尊藏了什麽?”
顧懷曲緊張地想要隐瞞,可惜演技極差,板着張臉道:“什麽也沒有。”
“……”
郁承期心中沉了沉,暗暗有幾分猜測。
其實他一直都覺得顧懷曲不願意安心待在這裏,因此時常會擔心,顧懷曲是不是想要離開。
他眼底暗了暗,直言道:“師尊要是想與山海極巅的長老們聯絡,其實大可不必瞞着我……我不會阻攔師尊,不用這樣遮遮掩掩。”
顧懷曲蹙眉反駁:“我何時與他們聯絡了?”
“那師尊背後又藏了什麽?”
顧懷曲說不出話。
郁承期也不再等他争辯,直接伸手去拿。
他俯身越過顧懷曲,手臂直接伸進了被子裏,接着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一把抽了出來。
“你……住手!”顧懷曲情急之下按住他的肩膀,想要攔住,但為時已晚。
郁承期已經拿出來了。
顧懷曲眸色微變,整個人像被扔進丹爐裏火化了一樣,滾燙的溫度從頭燒到腳,僵在原處,一動也不能動。
他臉上燙得像燒起來,心中恨恨。
他堂堂讓清仙尊……
就沒丢過這種人!!!
“……”
只見郁承期拿着那根……玉.勢,默然看了半晌。
一時沉默了。
他臉上的神情怪異又隐忍,漆黑的眸子裏隐隐有幾分異樣的光澤,轉過頭來,一瞬不瞬地盯着顧懷曲瞧,頗有幾分令人羞恥的意味。
他怎麽也沒想到,顧懷曲藏的……居然是這種東西……
顧懷曲對上他的視線,頓時臉上更燙了,暴怒道:“你在想什麽?閉嘴,別想了!聽見了嗎?我叫你別想了!!”
“……”
郁承期嘴都沒張開。
他看了看那張面紅耳赤、又氣又羞惱的臉,勉強收斂起好奇的神色,又怕自己誤會了什麽,暫時沒敢說話。
空氣中一片靜默。
過了一會,兩個人同時開口了:
“這個東西……”
“師尊,你……”
顧懷曲羞怒地擡眸瞪了他一眼,在郁承期眼裏,竟有幾分羞澀的意味,先發制人,率先搶過話:“這個東西不是我的,我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麽!”
郁承期沉默了下。
說道:“嗯,都是弟子的錯,不該自作主張拿師尊的東西。”
顧懷曲覺得他态度怪怪的,擰眉強調:“我說這不是我的東西!”
郁承期将玉.勢規規矩矩的放在他枕邊。
低哄道:“知道啦,師尊別氣,我不告訴旁人就是了。”
顧懷曲心頭一梗,怒火中燒,頭皮險些氣到炸開了:“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嗎?我說我不認得這東西!!”
郁承期擡眼看他:“那師尊臉紅什麽?”
“…………”
堂堂顧仙師,有朝一日竟也蠢到掩耳盜鈴了。
……
最終,在顧懷曲接近暴怒地解釋下,這個誤會到底解開了。
郁承期得知賀輕候來過,不由得臉色陰沉,低聲問:“他來做了什麽?”
顧懷曲情緒已經平複了,面色清冷,但仍是不想搭理他,語氣聽不出什麽起伏:“沒什麽要緊事。若是想知道,你自己去問吧。”
郁承期臉色更沉了幾分。
他就知道賀輕候斷然多事了,特地來一趟,不可能什麽也沒做!
……真是找死!
他轉而看向顧懷曲,眼底那份戾氣很快散了,好像生怕再驚擾了他一樣,摸了摸鼻子,想到方才的事覺得有些好笑,唇角不禁有點笑意:“弟子方才誤會您啦,不是有意的。”
顧懷曲臉色不悅,沒有理他。
郁承期又道:“師尊,弟子可以提個要求嗎?”
顧懷曲瞥他一眼:“什麽?”
“弟子好久沒見到你本來的樣子,有些想你了。”郁承期壓低嗓音,“可以抱你嗎?”
“……”顧懷曲不禁惱然地看他,又開始覺得這個孽障不知廉恥。
但心頭那股悸動又讓自己覺得厭惱。
他忍無可忍,眸中冷了冷,覺得有必要與郁承期說個清楚,冷硬着臉,寒聲道:“郁承期,我有話跟你說……”
還不等郁承期問出是什麽,顧懷曲身形忽然晃了晃,一股乏力感湧上來——
偏偏這個時候,他的靈力支撐不住了。
郁承期立刻扶住他:“師尊?”
顧懷曲肉眼可見的縮成了小小一團,又變回了貓。
“……”
看着略帶惱意的雪白球,郁承期低低笑話他,指尖在他頭頂摩挲了下:“看來沒機會啦,下次再說吧。”
……
這日過後,郁承期第一時間找上了賀輕侯。
不出意外,賀輕侯受了重罰,并且因為那根玉.勢的出現,導致後宮中那群默默無聞的姬妾被郁承期記了起來。
一夜之間,那群女人被悉數遣散。
接着因此一事,宮中的魔臣開始為帝尊一脈感到擔憂。
後果就是真應了賀輕侯那句話。
數人接連奏書,請求帝尊納妃。
但郁承期并不聽勸。
他一心的注意力,全在與鬼界的糾葛上。
郁承期不知道賀輕侯已經替他說了那些話。顧懷曲沒告訴他,賀輕侯更不敢跟他說,導致郁承期還在自顧自地擔心——倘若他真的對鬼界下了狠手,顧懷曲會不會怪他?
他還沒想好如何跟顧懷曲坦言。
更沒想好,該怎麽勸顧懷曲借助“仙主”身份,與魔界和解,聯手。
畢竟舉世皆知,仙界縱然與鬼界有仇,但與魔界的仇更深。當年經棠與吟風接連隕落,他們的部下在他們死後依舊厮殺不止,仙魔兩界多少出身大宗、聲名顯赫的前輩,就此死于兩界之争。
那些人死便死了,郁承期自私狹隘,并不在意。
可顧懷曲卻在意。
顧懷曲自十幾歲起,便開始協助山海極巅處理仙界政務,多少明争暗鬥的卷宗遞到他眼前,他最清楚那一本本卷宗裏,包含的是多少人命與鮮血,在那些血淋淋的記載下,又有多少血海世仇。
仙魔兩界的風平浪靜只是表象。
他們規定世人不許相互往來,可兩界世家大族之間的私仇,又豈會被一道命令阻攔。
吟風與經棠已故去三十餘年。
可他們的後人,舊仇複新仇。
兩界和解,說來容易,可真到做起來的時候,郁承期卻遲疑得連口都不敢開。
顧懷曲那麽心懷大義的一個人,怎麽會同意呢?
假如顧懷曲不同意,仙界的大宗與萬民也絕不會同意。
如此一來,這仇就算報了,他好像也什麽都沒得到……
乏味極了。
……
又過去數日,顧懷曲在精細的照料下,靈力再度恢複。他的第三次化形,不再是毫無預兆的突然變化,而是在他自己的控制下,自行變幻回來。
這天郁承期正在前殿忙着,突然接到侍人的告知,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去了暖殿。
顧懷曲見了他,神色有些低沉,好像有話要說。
顧懷曲先是看了看殿外,欲言又止:“這個結界……”
郁承期這才想起來。
自從上次賀輕侯來過,他就把整個暖殿設下了結界,只有他自己可以随意進出。總歸顧懷曲身體虛弱,離不開這裏,所以一直到今天,他都快把這個結界給忘了。
“我不是故意關着師尊,只是怕有人打攪你。”郁承期解釋道。
顧懷曲沒說話。
郁承期主動将結界撤掉了。
而後轉過頭來,懶洋洋地想湊近他,又貼心地問:“師尊想出門嗎?弟子帶你出宮逛逛。”
顧懷曲搖了搖頭,眸色清冷平靜:“你坐下,聽我把上次的話說完。”
郁承期見顧懷曲這副神情,便知有很重要的事要說,于是斂了神色,深邃的眉眼竟讓他看起來有幾分乖馴,在顧懷曲身邊坐了下來。
“有些事,我本以為你早就懂……”
顧懷曲眸底有些沉,忽然一板正經地提起來。
“但我想錯了……怪我說的太晚。郁承期,你可知道,我當年為什麽想要殺你?”
“……”
郁承期不懂他為何突然說到這個,神色有些古怪:“知道。因為若想救讓清殿的弟子,你我之間必須犧牲一個人,所以師尊才想要殺我。”
但是後來,顧懷曲還是改變了主意,選擇犧牲自己,放走了他……可他卻始終不知道。
“不止如此。”
顧懷曲冷淡地開口,微垂着眸,嗓音清清冷冷的。
“我不止想救座下的弟子,還舍不下仙界的重擔。世上仙主的血脈只有一個,我想,若我死了,仙界又該交由誰手?”
郁承期沉默地沒說話。
他師尊的心裏果然只有大義,從沒有半點寬容是因為他。
顧懷曲繼續道:“但是……後來賀輕候找上我,我才意識到自己不該那麽狹隘。”
“你我之間必須有一個會死,仙魔兩界也必定有一主隕落,可比各宗鼎立的仙界,魔宮之內的衆臣,更像是一盤散沙。”
“因此倘若魔界一直無主,我怕……”顧懷曲眉間微微皺起來。
郁承期眸中暗了,神色漸漸複雜。
他不出所料似的道:“所以,師尊只是覺得魔界比仙界更需要人來統治,所以才不殺我的,是嗎?”
雖然他早就料到顧懷曲不是為了私情。
但這個理由……
他實在不想接受。
“……是。”顧懷曲閉了閉眸,眉眼淡漠。
因為靈力所剩不多,他面色有些蒼冷虛弱,疲乏地繼續道:“我一直覺得我的決定沒錯。郁承期,我本是信你的。”
“可後來再見你……我卻動搖過。”
郁承期心頭微微一顫,有種不安的預感。
顧懷曲道:“你說魔界與你無關,說你不想承擔血脈給你帶來的責任……那時你已經恨我至深,我沒辦法勸你。所以那個時候,我只能勸自己相信你良心未泯……除此以外,別無他法了。”
“三年前,我身投熔爐,在此之前,我勸過你最後一次。我以為你會聽……”
“可沒想到……”顧懷曲臉上毫無神情,略微睜開眼,看向郁承期。像是已經徹底冷漠了,“你還記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
……郁承期不記得了。
他做過的混賬事一件又一件,多到自己都數不清。
此時此刻,他喉嚨裏竟有些發啞,不安地問道:“……什麽?”
顧懷曲沉着臉,低聲道:“你說,你連善惡都難辨,魔界不需要你這樣的帝尊……”
“你想留在魂靈境裏,再也不回來了。”
郁承期心裏“咯噔”一下!
那時候,顧懷曲聽見了……?
自己當初說的那番話,顧懷曲一直都知道?!
郁承期現在沒功夫去想自己的狎昵心思已經暴露了。
他根本沒有料到,自己當時的一個決定,竟成了顧懷曲對自己徹底失望的理由!
因為他輕易就想放棄自己的命。
他對不起顧懷曲對他的厚望和信任。
他好像毀了顧懷曲用死換來的良苦用心。
顧懷曲之所以願意舍棄性命,讓他活下來,都是因為顧懷曲信任他,相信他會讓魔界太平,讓仙魔兩界得以安寧。
可他卻……
郁承期薄唇緊閉,眸底一時有些沉郁。
不等他想下去,顧懷曲嗓音有些沙啞,低皺着眉,又疲倦地道:“……承期,我已經很累了。”
“我本不是一個喜歡冷清的人,可因我體內仙主的血,不得不去承擔一些責任。我知道我不能強求你和我一樣,所以我願意自己去承擔一切……可你能不能體諒我哪怕一點點?”
“你想讓我原諒你,可你扪心自問,我要如何才能原諒?”
“更何況仙魔勢不兩立,如今你的身份……我們……”
顧懷曲的聲音消沉下去,沒有說盡,看着郁承期的眼神卻已經像深冬的寒霜,那麽沉默又那麽冰冷。
無需再說。
郁承期已經全都懂了。
……是他想岔了。
顧懷曲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原諒他。
顧懷曲已經厭透了他……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郁承期眸中沉暗,最終什麽也沒說。
他纖密低垂的眼睫下,眼睛紅了良久,深邃的眉眼間陰沉難消,一直沉默着,沉默到顧懷曲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
他才小心地擡起手,捏了捏顧懷曲的指尖,沙啞地說了聲“對不起”。
緩緩地起身離開。
待他走後很久。
顧懷曲還維持着方才的姿勢,他許久沒動,看着已經緊緊閉合的殿門,清冷漠然的神情終于漸漸一絲破裂。
他微皺着眉,忍了忍,卻沒能忍住。
微垂的睫羽輕輕發顫,閉上眼,淚水不自覺地滑了下來。又冰又冷。
……竟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