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助理體貼地把一杯冰水放在醫生的桌子上,她拿着一份今早新送來的報紙遞給醫生,方正的黑體标題很難讓人忽略,其文章篇幅之長好像采訪者身臨現場一般,将自己的心得體會都描述出來。
第一版的影像照片裏出現了一雙開叉的女人的腿,她穿着一件輕薄睡裙,懷抱着的嬰兒恬靜入睡,如果不是照片的邊緣在她的斷裂的頭顱處戛然而止的話,誰也無法想象到這是一篇有關于兇殺案的報導。
腦殼碎開的女人死在自己家的卧室裏,當時她還在給孩子哺乳,用重器擊打頭部時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将要發什麽,也許兇手用的是生鏽的斧子,她豆腐一樣脆弱的脖頸牽連着披散的長發,就這麽落在那個嬰兒的臉上,孩子是被母親流淌下來的血液嗆死的,那場景血腥無比,進入那間房子的探員經過猛烈的視覺沖擊後,第一反應就是俯身嘔吐。
只有男主人渾身痙攣地伏警戒線外痛哭流涕,那個嬰兒才出生不到兩個月,他乖巧地躺在母親的臂彎中,渾身裹滿粘稠的血沫,他再也不用經歷人世間的苦難,重新返回到天堂裏。
醫生将那張報紙放在了書籍的最上面,等到顧警官過來之後,他詢問了顧警官對此事的看法。
顧警官已近三十個小時沒有睡過覺了,他查看了一夜的監控記錄,結果卻是一無所獲。顧警官揉碎了那張報紙,充血眼睛讓他看起來像個魔鬼,他盡可能低平複着自己的呼吸,卻還是磨牙鑿齒地說道:“我一定會殺了他!”
“再将他的骨灰撒進魚市的臭水溝裏。”
醫生挑眉問道:“它?”
顧警官将報紙團丢進紙簍中,他拿着自己襯衫的下拜擦去才沾上的油墨,順着醫生的問題應道:“兇手是個男人,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但他卻沒有力氣,所以在第一次揮下斧子的時候并沒有把受害者的頸骨完全砍斷。”
“太可惜了。”醫生狀似遺憾,他說:“如果斧子夠鋒利,或是他足夠強壯,也許受害者會少一些痛苦。”
顧警官驚詫于醫生的觀點,他注視着醫生平靜的眼睛,那種駭人的冷意幾乎穿透他的脊柱,顧警官反複咀嚼着醫生的那句話,慢慢地理解其中含義,最後他神經質地低聲說道:“是的,是的,他是個不合格的屠夫。”
醫生眼中露出一絲欣慰,笑着說道:“我勸你不要帶入任何一個人來辦這件案子,顧警官。”
“太過于沉浸,會讓你變得瘋狂。”醫生給出中肯的建議,“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殺了他,然後拯救更多的人。”
顧警官雙眼空茫地盯着桌面上沙鐘,喃喃自語道:“我會的,這是當然,在臨死前,他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醫生拿起玻璃杯準備朝着顧警官致敬,“祝你好運。”
杯子裏旋轉的冰塊發出沉悶的響聲,顧警官如夢初醒般地看着醫生,他眨動着酸澀的眼睛,好像有些回想不起來剛才自己發表的言論,他木讷地對醫生說了句謝謝,在轉身之前他無意瞥見沙鐘旁邊的石像擺件。
醫生翻開手邊小牛皮裝幀的《神譜》,一條細而長的緞帶夾在書頁之中,厚密的紙張上描述着手持長矛與盾牌的戰争女神,他用鉛筆在書眉處标注了“蜘蛛”這一詞彙。
新的游戲開始了。而巢穴中被繭蛹束縛住的幼蟲也即将蛻變成真正的蝴蝶。
醫生帶着陶汛來到城市中央的環島中心,他們在大廈對面的古董店分別,在那之前醫生極盡溫柔地撫摸着陶汛的臉頰,“想要得到翅膀嗎?”
太久沒有實現願望的陶汛幾乎都要忘記這件渴求已久的事情,他開心地點着頭,對醫生興奮地說道:“要!”
他們站在一排胡桃木架後,陶汛頭頂有一盞陳舊的彩繪玻璃燈,不同色塊裏折射出的幽幻光影讓陶汛雪白的臉龐看起來像是一只美豔的妖物,他扭動着手中陶瓷娃娃腳底的開關,八音盒裏清脆的樂曲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顯得突兀異常,陶汛仰頭看着醫生,他揚起那只陶瓷娃娃,笑着告訴醫生:“它也有翅膀!”
這是當然,那只娃娃本就是堕入人界的天使。
醫生低頭含住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像往常一樣咬傷了陶汛的舌尖,他抱着陶汛細瘦的身體,低聲說道:“你也會有的。”
此時看店的老先生抱着一只黃銅手爐正昏昏欲睡,再沒人知道他們藏在隐秘角落裏肆意地偷歡。醫生低頭啃咬着陶汛的脖頸,像是最後一次那樣兇狠,陶汛因為疼痛而弓起後背,衣服下的手掌就此趁虛而入,還沒有完全愈合的乳肉被醫生用力的揉捏,陶汛眼中蓄滿了淚水,他嗡聲嗡氣地倒抽了一口氣:“好痛——”
醫生眷戀似地摩挲着他被眼淚打濕的側臉,又一次覆上他的唇瓣,他囑咐道:“按我說的去做。”
“可以飛?”陶汛一下忘記身體上的痛楚,好奇地問。
醫生點了點頭,他松開擁抱住淘汛的雙手,眼中暴烈的情緒如同被深海漩渦卷流而下的泥沙,頃刻間消失不見,他看着陶汛,就像初見時那樣,緩慢地說道:“去吧。”
陶汛踮起腳尖,嘴唇貼在醫生的臉頰上輕碰了一下,他像只從未踏出過巢穴的幼鳥,步履輕盈地轉身離開。
醫生移動眼球看着窗外的雨珠在短時間內細密地連成一片,現在不過下午三點左右,黑沉的雲層就讓交錯的街道上亮起了零星散碎的燈光,這樣糟糕的天氣,景觀臺上應該不會有人願意觀看地面上像蝼蟻一樣四處鑽游的行人。
醫生穿過那排木架的間隙,他右手邊的一只瓷盤底托漸漸失控地滑落下去,醫生看着淡漠地看着圓盤傾斜半空,‘砰’的一聲摔碎在地上。
醫生沒有試圖去挽救它,脆弱精致的瓷器在一瞬墜毀,就像他的蝴蝶,在不久之後,也會這樣碎在冰冷的磚石街道上。運氣不好的話,他的面部朝下,漂亮的五官不自量力地沖撞下來,連帶着他纖弱的脊椎一同摔成細碎的肉醬。
那只藍釉花盤上描繪着古典的鎏金美神像,醇厚的金石像夜幕中旋動的星空一般流淌在靛藍的釉面上,其中牽連纏繞的閃電細紋跟着碎裂的瓷片綻落四處,不規整的金色邊緣再也無法追尋着它原有的軌跡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圓形,誰也不能讓它恢複如初,瓷盤中漾開如雲層一般深淺不一的藍色随着破碎一齊消亡。
醫生跨過那只盤子的屍體,走到櫃臺前和那名老先生說明情況,在賠付過那只盤子的價錢之後,撐開他的竹骨雨傘走進雨中。
陶汛遵循醫生囑咐,在轎廂內按下三十四這個數字,他看着顯示屏中變幻的數字像可愛的小人一樣躍動升高,那是一座懸挑式的景觀臺,一面寬大的灰岩壁遮擋住了來自高空中席卷而來的強風,作為保護屏障的拱形玻璃天窗從側面鑲嵌在這座商業大廈之上。
陶汛裹緊了衣服走上透明的玻璃階梯,他驚訝地看着腳下的景物,開心地像是懸在半空的雀鳥一般沿着景觀臺的邊緣走了一圈。
直到步入盡頭,陶汛在一扇固定住的玻璃窗前展開雙臂,濕潤的空氣籠罩着他所有的感官,第一次離天空這樣近的陶汛想要抓住頭頂陰暗的黑雲,他想用雨水把雲朵清洗幹淨,然後他就能在穿過雲層的陽光中飛的更高。
陶汛踮起腳尖托住那些飛濺的雨滴,可就算他的掌心被冷雨凍得通紅,那些水流還是會透過指縫偷偷溜走,也許還不夠高,陶汛的上半身完全探出窗外,他伸長雙手想要觸及天幕,一只腳借力幾乎已經懸空。
陶汛瞬間被雨水包裹,他閉上眼睛幻想,好像自己已經漂浮在天空,背後有沒有長出翅膀他早就忘了,作為支撐點的玻璃扶手失去了作用,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要去擁抱這場平凡的大雨,失衡的四肢向外偏斜,陶汛現在就像一只真正的蝴蝶一樣振翅欲飛。
終于,他的雙腳游離于地面之外,噼裏啪啦的雨點無比清晰地打在耳膜之上,空中強勁的凜風穿透着他單薄的衣衫,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向下墜落。
可就在下一秒,他的世界又安靜下來,陶汛冰冷的手腕被人攥在手中,他半睜着被雨水淋濕的眼睛,模糊地向後看去。
醫生懷抱着陶汛濕透的身體,在空蕩的景觀臺上聽見了自己鼓噪的心跳聲,他血液中瘋狂奔流的內啡肽正在迅速地消退,仿佛他才是那個墜落懸崖的人,他猛地收緊控制着陶汛脖頸上的手指,盡量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回到平緩的程度。就在他走上階梯的時候,曾想過無數種他将看到的結局,而眼下這樣的情況并不算太壞。
他不承認自己感到慶幸,但既然沒辦法看着蝴蝶被撕碎,那麽他願意嘗試妥協,把他的蝴蝶囚禁在玻璃樽中,困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到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