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為了今天的到來,她很早就開始準備。夜的巨幕幽密而深邃,她穿上了那條心愛的綠色長裙,大片的蕾絲刺繡上穿着細小的灰紫色珍珠,那花紋像漩渦中柔美的水蔓,鑲在領口的鑽石圍繞她的手臂直到不規則的裙擺,仿佛一圈圈璀璨的光暈臨照在她的身體上。
她棕色的長發被挽成一個低發髻,水晶制成羽毛樣式的發帶綁在耳後,她在眼尾塗抹上一層銀粉,再勾勒出紅色的雙唇之後,她滿意地看着鏡子裏的那個優雅美麗的女人,就像赴一場盛大的舞會般,不再像是從前那個用金錢鑄就的女郎,而是如同高貴的公主一樣緩步走下旋轉樓梯。
矩形的舞廳連接着露臺,四扇橡木長窗都打開了,白紗與常春藤的綠葉高高地飛揚起來,這座大廳空無一人,唯一點亮的棱形水晶燈垂落在拱形天花板下,那燈光迷離而夢幻,整個舞廳中布滿了盛放的玫瑰與薔薇,所有玻璃牆壁都被綠蘿所覆蓋,幽暗蒼翠的色彩讓嬌豔的花朵更顯詭異。那就像座獨立的森林,潮濕又溫暖,微弱的燈光照亮着勾連的花枝,重疊的暗紅花瓣與牆壁上的人像畫相互輝映,地面上黑色的瓷磚拼接成了一個太陽圖騰,她站在中心,看着玻璃櫃中的金屬帆船微微一笑。
然後,她朝着那個方向,牽起裙擺,颔首示意,仿佛對面有人邀請她共舞一樣,她輕聲回應:“這是我的榮幸。”
她在古典的圓舞曲中流暢地擺動着身體,她修長的手臂搭在半空,在旋轉時總是仰着頭凝望着什麽,輕薄的裙擺因為她的舞姿而飄逸擺動。她的眼中浸滿癡醉的流光,好像如願地牽着那個人的手,像袅弱的煙縷般靠在他的肩側,垂首婉約地說着情話:“真希望能再見到你。”
她沉浸在彌留之際的幻想中,即使五髒六腑猶如丢進炭火中炙烤,她也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她很想将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告訴給那個人聽,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
警方在兩個小時前接到報警電話,緊急驅車趕往一棟遠在湖邊的別墅,他們帶好了足夠多的武器與彈藥,同時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就在他們推開那扇沉重的木門後,并沒有看見任何一名形跡可疑的人出現。
除卻悠揚的曲子在空寂的室內回蕩,好似蟬翼般的紗簾從格子窗外降落下來,空氣中飄散着馥郁的花香,他們踩踏過帶着露水的花瓣一路走進廳內,黑膠唱片機裏的樂曲将近,綿延着餘韻,仿佛一個生命消逝的過程。
那個身着華服的女人仰倒在水晶燈下,開叉的裙子露出她用來固定住長襪的銀白色絲帶,珍珠以及鑽石像鱗片一樣覆在她的皮膚上,她就像一座雕刻着繁複花紋的藝術品,就這麽靜置在天鵝絨中,無聲無息地,恍若一場瑰麗的夢境。
沒人知道她是否死去,她幾乎透明的瞳孔裏面盛滿了燈火中炙熱的光芒,或許在呼吸停止的那一刻裏,她終于見到她的畢生所念。
探員們下意識地放下端槍的手臂,注視着這動人心魄的一幕。直到所有的壁燈都被打開,他們在旋轉樓梯的另一側看見攀爬在陰影處的一只怪異生物。也許是眼睛還未來得及适應刺眼的光亮,當他們再次睜開眼睛後,看見的東西足以令他們終生難忘。
那是一具,或是一只用人體縫制而成的組合物。向兩端伸出反折的手臂與雙腿被鋼釘固定在牆壁上,它以倒懸的姿勢呈現出來。惡臭從它的軀體散發出,探員們強忍着反胃與恐懼将燈光投在它身上,顧警官當即認出了那雙屬于陳先生狹窄細長的眼睛。
陳先生的皮膚出現青紫屍斑,他的額頭有四條傷痕,嘴被割裂的像是蒼蠅一樣口器,他的身體兩側明顯連接着一雙女人的腿,轉動的腳跟如同昆蟲的螯肢一樣撐在頭顱兩側,陳先生也許在生前被喂食了某些東西,他的腹部看起來異常腫大,而下身的陰莖卻像發育遲緩的畸形般短小萎縮。
它看起來就像是一只“蜘蛛”。
顧警官猛然間聯想到這種節肢動物,就在他想要走近觀察時,那只“蜘蛛”的腹部像是承受不了內腔中的重物一般破裂開來,碎玻璃和割碎的內髒像失控的水龍頭一樣傾瀉而下,一截腐爛的腸子滾落在奶白色的沙發椅旁,顧警官不忍再去察看“蜘蛛”那血肉模糊的身體,轉而在一張蛇紋矮桌上發現了一些資料,一只雕刻着天使的銀杯靜靜地壓在上面,杯中還剩餘些許未喝完的白葡萄酒。
一切都開始變得說的通,因為那些遺留下的文件,所有人都無法對那些陳舊的案件視而不見了。就像是翻開了陰溝裏的泥漿,底下躲藏的污穢與臭蟲暴露在天光之下。
早就有跡可循的古怪傳聞得到了證實,通奸、亂倫、行賄、貪腐、甚至是虐童,肮髒的指控與遲來的真相,被像蠅蚊一樣蜂擁而至的媒體報道的天花亂墜,高層的震動并未停止,那些扮演者神明,掌握着生死的弄權者在民衆的心中已然失去了信譽與名望。
現實中可怕的故事在不久後變作他人眼中的笑料。沒人知道誰毀了她,也不知道她已經用盡全力。
珠寶金銀,脂粉香薰,她這一生都被困在半醉半醒的迷蒙之中,四周來往觥籌交錯,白天與黑夜在她眼中沒有分別,那一張張美麗的容顏在華麗的舞會中巧笑嫣然,最終,她如同一只喜愛溫暖的灰蛾般一頭栽進燭火中,金焰燃燒了她的绫羅錦扇,恢複了她初現在這個世界上時,原本的顏色。
只是醫生沒想到蘭夫人會以父親同樣的方式死去。
車窗外飛速流逝的綠影模糊了森林的邊際,路途的盡頭是一座寂靜的墓園,一顆四季常青的柏樹猶如一名堅定地士兵般伫立在她的墓碑旁,除此之外,石碑上連該有姓名都不曾存在,最為遺憾的是,誰也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時間長了,或許連她自己也忘了。
醫生眼中惘惘,一陣清風搖動着葉片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塊上,他淡淡地說道:“你自由了。”
仿佛是詛咒被解除了,懸在游絲上的阿拉克涅化作了天上的星辰,她的手足在風中舒展開來,被蛛網束縛的靈魂由此得到釋放。
“他一直知道。”醫生對故人如是說道,對于亡者一生的執着與戀慕,醫生與其父親從來不曾輕視,他俯身将手中那束白玫瑰放在修剪平整的草坪上,他斂目屈膝,正對着墓碑的姿勢像是代替他的父親一般向那名優雅的女士還禮:“你也足以與之相配。”
醫生想起第一次看見她的情景,她身着一身深紫的薄紗裙,窈窕婉約的身體在長裙之中若隐若現,她将自己從那所學校接了出來,他們回到父親的房子裏,她笑着向他讨要父親珍愛的一艘金色帆船,塞壬一般糜豔的笑容在她的臉龐綻開,不得不承認,她是美好的。
陶汛站在醫生身旁,他注視着那塊空白的墓碑,這是生命終結之後會出現的東西,那裏埋藏的是誰他無從得知,而那束盛放的玫瑰散發出的香氣讓他想起了過去曾經見過的那個女人。
墓碑是沉甸甸的黑色,昔日俏麗的容顏只剩下一團焦化的灰燼。
陶汛似乎能感知到醫生的漠然與安靜,他凝滞的眼神在很長一段時間過後都沒有改變過。
直到驟然間大雨落下,他們才回到車裏。
分明是晴朗的天色,暴雨卻無端從青藍的雲朵裏傾倒下來,車窗被水滴籠罩,仿佛一層驅之不散的霧氣将他們隔絕在這個逼仄空間裏,醫生将車停在林間大道的一側,清晰又密集的雨聲像是敲打在陶汛的耳膜上,沉悶的水汽足以讓人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
陶汛偏頭望着駕駛座上的醫生,他尖銳的眼角已然現顯出一道化不開的陰郁。陶汛擔心地握住醫生的指節,用他的手指撫上自己的臉頰,粗糙的繭痕陷在了陶汛的唇珠上。
陶汛蹭了蹭醫生的手掌,溫軟地笑着問他:“你想要我嗎?”
醫生的睫羽稍頓,他摩挲着指縫間的光滑皮膚,好像陶汛暖熱的體溫将他浸泡在冥河中的心髒帶回了人間。
醫生将陶汛抱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掀開陶汛的衣服,親吻着陶汛的心口,沉聲回應:“無時不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