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只是尋常
第十五章【只是尋常】
不出江瑜所料,這頓晚飯吃得他是無言以對。
許久不見的梁冰的家人,照理說也是他的家人,無奈江瑜半點“血緣之情”的感覺也沒有,只是客套又疏離地禮貌問好,而從二舅三舅的表情來看,對方顯然很驚訝他居然在這裏。
左遲換了身連衣裙,披了個小披肩,将半長的頭發挽了一個發髻,脖子上戴了她父親前年去比利時出差給帶回來的項鏈,不是多貴重的東西,只是一個小禮物,但因為造型簡潔好看左遲一直很喜歡。
不過初三的年紀,站在江瑜身邊卻顯得優雅得體,在梁冰與兄弟閑聊時她湊到江瑜耳邊說:“你猜他們今天來幹什麽?”
江瑜一臉無聊地回,“你們家的事,我怎麽知道?”
左遲瞪了他一眼,江瑜只好重新回答,“我不知道,好妹妹你就告訴我吧。”
左遲啧了一聲,“媽媽家就是你家,你何必總一副外人的樣子?抛開法律不談,按照中國傳統家庭觀念,你就算跟媽媽提什麽要求她也是必須答應你的。”
江瑜被逗笑了,低頭看自己的小妹妹,“你這麽背叛你媽,你媽她知道嗎?”
左遲皺眉,江瑜擺擺手笑說:“行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不過……我還沒到活不下去的時候。等過了十八歲生日,我就可以自己出去打工了,到時候也不用梁冰再替我操辦什麽事了,我也不欠她什麽。”
左遲欲言又止,最終也沒繼續說下去。她知道自己這位哥哥的自尊心有多高,他現在還是個普通學生,生活也好學習也好都受制于人,只要他滿了十八歲,在法律層面上來講是符合成年人個體可以單獨承擔法律責任之後,他一定不會再與梁冰有任何牽扯。
左遲只好轉開話題,說:“我猜二舅三舅這次來是借錢的。”
江瑜挑挑眉,卻沒表現出太多驚訝,他對江明興和梁冰的親戚都不太熟,在他眼裏這些人跟走在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區別。
江明興是因為太窮,又總惹禍,親戚朋友都怕有一天牽累到他們,所以早早就斷了聯系。梁冰那邊則是因為她另嫁了後,那群人自然與自己沒了關系,平日過年過節也不可能再見到。
江瑜其實對他們的來意并不感興趣,不過既然左遲提起了,他還是給面子的多問了一句,“為什麽?”
“聽說是二舅和三舅合夥做的生意出了問題。”左遲手指繞着頭發,小聲說:“我有一次無意中聽到媽媽在講電話,三舅的閨女兒翻了年要嫁人,這陣子手頭緊的連嫁妝都拿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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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瑜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
左遲見他沒什麽興趣,便也不提了,伸手拉過江瑜往餐廳的方向走。
“我讓阿姨做了些你喜歡的菜……”左遲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說道:“媽媽她不知道你喜歡什麽,所以讓我來安排的。”
江瑜恩了一聲,“猜得到。”
二舅和三舅雖然帶着外婆來了,但一談正事還是把老人家扔在了一邊也沒多管。看樣子不過是找了個來探親的借口。
梁冰自然也是清楚的,便讓左遲和江瑜去跟老人家聊聊天。
江瑜對外婆的記憶很模糊,雖然早幾年還總收到外婆從老家寄來的東西,有時候是衣服鞋子,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錢。
不過錢都被江明興拿去買酒和賭博了,梁冰大概是知道了,老人家就再沒寄過東西來。
六年級的時候,江瑜在家門口碰到過一次外婆。她提着個竹籃子,裏面裝了很多雞蛋,還提了個編織口袋,裏面裝了兩只活公雞。
見到江瑜,外婆趕忙把讓人拉住了,把東西往他手裏塞,又從衣服內兜裏掏出一個紅包,塞進江瑜書包裏。
“別讓你爸看見了。”外婆悄悄地說,又摸了摸江瑜的臉,一臉舍不得的樣子,“別說外婆來過,就說這是你媽……你媽托人拿來的。”
外婆急匆匆地,連多說幾句話的時間都沒有,把東西一股腦給了江瑜便轉身走了,江瑜連聲謝謝都沒來得及說。
江瑜不知道外婆為什麽偷偷地來,又偷偷地走,就好像來探望孫子這件事是錯的一樣,這在江瑜的心靈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
裝着幾百元錢的紅包沾着外婆的體溫,捂在胸口裏熱乎乎的,是江瑜唯一能感受到的那個叫做“親人”的味道。
不過這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
江瑜再不是那個渴望着有人關心自己,有人在意自己的小男孩了。他的心一年比一年冷硬,也一年比一年更明白現實是什麽。
而外婆,也已經上了年紀,耳朵背了,眼睛也不太看得清楚,一個人佝偻着身子坐在餐廳椅子上,顯得有些茫然無措。
左遲坐過去,給外婆倒了杯熱茶,給她捂在手心裏又指了指江瑜,“外婆,你看看這是誰?”
外婆擡起頭,眯縫着眼睛盯了江瑜好半天,“小……瑜?”
江瑜心髒緊縮了一下,笑了笑說:“外婆好。”
“小瑜啊。”外婆一下高興起來,伸手道:“過來,過來,讓外婆看看。”
左遲讓開位置,江瑜坐了過去。他不習慣這樣的熱情,哪怕在尋常人家,長輩疼兒孫是如此正常的事,可在江瑜看來卻矯情又做作。
他扯着僵硬的嘴角,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任由外婆拉住自己的手,又在自己臉上摸來摸去。
“瘦了……”外婆似乎不太滿意,看了看又說:“結婚了嗎?”
江瑜一愣,左遲在旁邊笑道:“外婆,你糊塗了,哥哥才比我大三歲呢,結哪門子婚啊?”
“哦,哦,對的。”外婆也笑,滿臉的褶子皺在一起,又說:“學習還好嗎?有生病嗎?好好吃飯了嗎?”
江瑜像戳一下才會說話的玩偶娃娃,一對一地回答:“還好,沒有,好好吃飯了。”
等左叔回來,這頓飯才正式開始。
左遲和江瑜坐外婆旁邊,左遲一邊幫外婆剃魚肉,又碎碎念着說:“外婆您不能吃那個……不是肉丸子,那是芋頭,您吃了不消化的。什麽呀,那太油了,外婆您吃這邊的……”
江瑜坐在外婆另一邊,一邊看左遲熟練地給外婆夾菜,舀湯,一邊默默吃自己的。
外婆眯着眼,隔一會兒又給江瑜挑了幾根豆芽,說:“你多吃點,這麽瘦呢。”
江瑜:“……”
江瑜砸吧砸吧嘴,給外婆挑了塊雞肉,外婆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小瑜乖,乖。”
江瑜笑了笑,筷子還沒收回來,就聽對面二舅說:“老太太您也是的,左遲哪次不顧着您啊,左遲就不乖了?”
左遲眉頭一皺,“外婆不是這意思。”
二舅擺擺手,“左遲你懂事,咱們都清楚。這人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兒孫多了也不一定都是福氣,這也有孫子從來也不主動來探望一下老人家,這會兒夾點菜就算孝順了呢。”
江瑜擡頭看了二舅一眼,非常贊同地說:“二舅說得有道理。”
二舅一愣,三舅啧了一聲,瞪了二舅一眼,那意思——你個白癡,哪兒有人埋汰人還把自己一塊兒說進去的?
二舅這會兒也回過味來了,“兒孫”兩字可不是把自己也說進去了麽。他和老大、老三對老太太怎麽樣,他們自己心裏也清楚,不過被江瑜似嘲諷地嗆回來,心裏總是不舒服的。
二舅又轉頭去看梁冰,他這回跟老三過來主要是為了籌錢,他知道梁冰一直想忘掉與江明興的事情,更不願提起江瑜的存在,所以話題就總是往左遲身上帶,誇贊一直不絕口,活像旁邊坐的江瑜是不知道哪兒撿來的外人。
江瑜倒是無所謂,左遲同樣是他值得驕傲的妹妹。不過左遲這一路吃得煎熬不已,好幾次想把這些所謂的“親戚”全給亂棒打出去。
二舅還沒誇夠,左叔卻是聽夠了,他端起酒杯說:“說說你們生意的事吧。”
這才終于把話題給扯了回去。
等一頓飯吃完,江瑜告辭回家,已經十二點了。
若不是被左遲拉着多陪了外婆一會兒,他早在吃完飯的時候就想離開了。
到家的時候,江明興屋裏傳來震天的打呼聲,江瑜打開客廳的燈,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遍,沒看到有酒的痕跡,這才揣着狐疑洗漱了上床,可在梁冰家因為無聊而帶出的困倦,這會兒躺在床上,又沒了困意。
腦子裏清醒得很,二舅和三舅夾槍帶棒的說話,誇左遲的時候還不忘埋汰自己的語氣,那種“你不是我們梁家人”的感覺從對方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裏迸發出來,讓人難以忘懷。
不過就算如此,江瑜心裏早已沒有太大的感覺了。憤怒也好,羞恥也好,都沒有,有的只是好笑罷了。
他翻了個身,面對牆壁,牆壁上有許多小小的刻痕,那是他早年在憤怒無處發洩時半夜三更拿着筆胡亂刻下的。
寫得是什麽,他自己早已記不得了,但那深深淺淺的刻痕卻仿佛又把那個不甘心的江瑜推到了自己面前。
不嫌丢人的。
江瑜眯起眼,眼不見為淨地閉上了眼睛。
……
周一,全校例行集會。
操場上密密麻麻排滿了人,三班的隊伍就在江瑜他們班隔壁,江瑜打着哈欠,校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身後陸正戳他肩膀,“喂,昨天最後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江瑜說:“吃了頓飯,完事了。”
“就這樣?”陸正唏噓,“我感覺怎麽像是修羅場呢?”
“呵呵。”江瑜面無表情看着前方,隔了會兒又覺得哪裏不對,總覺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回頭,目光随意地在人群裏晃了一圈,然後就和厲海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江瑜:“……”
厲海沖他笑了笑,遠遠地指了指校服外套,又指了指江瑜。
江瑜一臉茫然,随後想起來了,自己的外套還在他那兒呢。
江瑜點了個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不到五分鐘,厲海的消息從手機上發了過來。
“你外套-弄髒了,我給你洗幹淨了,等幹了再給你。”
江瑜:“……”
江瑜捏着手機想了半天,想問,又不知道從哪裏問起。你是gay嗎?你是不是喜歡我?
不行不行。江瑜啧了一聲,有點惱火地想:“這要是自己誤會了,豈不是顯得自己很傻逼?”
可厲海的行為又實在讓人懷疑……
江瑜抿了抿嘴角,在手機上飛快地按了幾下,然後發給了陸正。
陸正正偷偷用手機看小說,收到他消息以後有點茫然。
——陸正:“什麽叫‘你覺得厲海怎麽樣’?”
——江瑜:“你覺得他這人怎麽樣?會不會很奇怪?”
——陸正:“哪裏奇怪?沒覺得啊?”
——江瑜:“我覺得,我只是瞎猜啊,他是不是喜歡男生啊?”
——陸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