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微妙

第二十五章【微妙】

徐逸嚴和老楊一起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走廊上厲海在等着,徐逸嚴看了眼他頭上的繃帶,皺眉道:“不好好歇着,又跑出來幹什麽?”

“那個男的……怎麽樣了?”厲海站直了身子問:“我這點小傷沒事兒的。”

老楊掏出煙,想起這裏是醫院又只好放下手,松了口氣地說:“可能會有點腦震蕩,其他沒什麽事,醫生說多虧了江瑜一只手使不上勁,傷口只是看着吓人。”

厲海也松了口氣,他就怕男人真的出了什麽事,那江瑜這輩子算是徹底給毀了。他一松懈下來就覺得渾身都在痛,腦袋尤其痛,他伸手輕輕摸了摸繃帶,想到比自己傷得更嚴重的江瑜,他看向徐逸嚴說:“我可以去看看江瑜嗎。”

“去吧。”徐逸嚴拿出電話,“我還得給他媽媽彙報一聲,得先麻煩你照看着點江瑜。”

厲海腳步一頓,“他媽媽不來?”

“說是現在抽不開身,晚點會來。”徐逸嚴難得沒挂着那副懶洋洋的笑容,臉色有些嚴肅,“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有分寸。”

老楊拍了拍厲海的肩膀,厲海話到了嘴邊終于還是咽了回去。他轉身匆匆朝江瑜的病房走去,徐逸嚴在醫院有認識的朋友,給江瑜安排了一個小單間,住着安靜也不會有其他人打擾。

醫藥費是老楊和徐逸嚴先墊付的,江瑜的肩胛骨果然開裂了,天知道他是怎麽搬動的花盆,也許那一瞬間他甚至連痛感都失去了吧。

厲海抿了抿嘴唇,在江瑜的病房外站了一會兒,調整好了情緒和表情,才輕輕敲響了門。

門內安安靜靜,一點反應也沒有。

“江瑜?”厲海看了眼門牌,上頭挂着602江瑜的名字,并沒有找錯門,“江瑜?我是厲海,你醒着嗎?”

厲海敲了幾次,門內始終沒有應答聲,厲海在外頭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了推門而入。

江瑜背對門的方向躺着,厲海看不到他的臉,他以為江瑜還在睡覺,于是小心翼翼關上門,又小心翼翼走了過去。

剛走到床尾中間的位置,江瑜開口說話了,聲音低低的,還有點沙啞,應該是之前吼得太聲嘶力竭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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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幹嘛?”

厲海動作一停,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有點尴尬道:“我來……看看你啊。你醒着啊?”

“……有什麽好看的?”江瑜情緒不高地說:“看我的笑話嗎?”

厲海一愣,“什麽笑話?江瑜你是這麽想的嗎?你知道徐老師和教練為了你的事在外頭忙活多久了嗎?”

江瑜不說話了,片刻後他把腦袋埋進了枕頭裏,“……對不起。”

厲海嘆氣,最終還是沒走到床前去,他幹脆搬了只椅子在床尾坐下了,背靠着牆說:“你跟誰說話呢?”

“你。”江瑜啧了一聲,“抱歉把你卷進麻煩事裏了,你傷口……不要緊吧?”

“破皮而已,護士包得有些誇張,依我看貼個創可貼也就完事兒了。”厲海雙手擱在膝蓋上,遙遙看着江瑜頭頂翹起的一小搓頭發,“倒是你,沒事吧?手能動嗎?”

“不能。”江瑜一直側着身子,受傷的手吊着繃帶固定在身前,“一動就痛,我現在就沒哪兒不痛的,脖子上好像也被挖了條口子,嘴巴裏也破了,腮幫子腫着呢。”

厲海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你小子……自己哪兒被揍了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江瑜咳嗽兩聲,也有點繃不住笑,“當時腦袋一片空白,什麽都不知道了。”

“确實看着挺吓人的啊。”厲海回想着當時的情景,說:“還以為你這人永遠不會生氣呢,做什麽都懶洋洋的,好像什麽都不在意一樣,沒想到一旦觸了底線這麽恐怖呢。”

兩人傻兮兮地笑了半天,慢慢地,這笑聲又降了下去,最後回歸一片沉靜。

厲海聽着江瑜沙啞的聲音很是心疼,他也看不到江瑜此刻的表情,可他知道江瑜一定不想自己可憐他,所以只有裝作自己也不在意的樣子,力圖将這件事徹底揭過去。

厲海正絞盡腦汁地想話題,江瑜突然單手撐了撐床板,厲海趕忙過去扶他,好不容易把他轉了個身,坐了起來,江瑜臉色很差,嘴唇也沒什麽顏色,眼底滿是疲憊。

厲海為了扶他,離他很近,兩人視線一對,江瑜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本來是想沖你發火的,不過現在也發不出來了。”

厲海心頭一揪,看他坐穩後順勢坐在了床邊,給他壓了壓被角,“對不起,我不該擅自去探聽你的隐私。”

“……”江瑜沉默了會兒,搖搖頭,“你也是好心,說來說去,還是怪我自己。”

“你?”厲海聽得一愣,“這又關你什麽事了?你也是受害……”厲海話音一頓,因為江瑜用不贊同的眼色看了過來。

“受害者?”江瑜扯了扯嘴角,“這種像是媒體新聞報紙上的說辭……聽着怎麽就這麽矯情呢。”

厲海垂下眸光,“可這是事實。”

江瑜抖了抖腿,“誰都會說自己是受害者,江明興會說,梁冰也會說,受害者三個字這麽廉價,我才看不起。”

厲海:“……”江瑜有時候真是,讓人完全摸不着頭腦。

江瑜慢吞吞地說:“我頂多就是比較倒黴,你也別看得太嚴重。不過這事兒我沒跟誰說過,除了老楊無意中發現了,我從沒主動跟任何人說起過。友情提示,我不希望你把這件事傳出去。”

厲海點頭,他此時心裏頭有些複雜,一方面是為江瑜願意對自己說真心話而欣喜,開心,甚至有點受寵若驚;另一方面卻是為這樣的江瑜而心疼。江瑜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倔,很要強,脆弱的一面他永遠不想讓另外的人看見,而此時讓他自己說出來,無疑是讓他親手去揭開一層傷疤,無疑是讓他自己打自己一個耳光。

有的人喜歡将自己弱勢的部分、自己脆弱的一部分拿出來不停地撕開,不停地讓它流血,讓它無法合上,以此來顯示自己的與衆不同,博得他人的同情,善意和愛,他們一邊痛苦着,一邊想讓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用身體力行不斷不斷地刺激着外界,告訴外界,你們要愛我,我渴望愛,我需要愛和關懷。

這樣的人,就像是一個天生就學會了撒嬌的孩子,外界自然會對他們多一分關注,這說不上是錯的,不過是每個人不同的生活方式罷了。

而另一種人,就類似江瑜這種,他們永遠不會說一句苦,不會叫一聲痛,無論心裏多麽委屈,多麽難受,無論承受了多大的傷害,他們也不願開口傾述,不願求救,他們努力僞裝的和正常人,和普通人一樣,他們厭惡一切憐憫、同情和因同情而産生的一切關懷和愛。

他人的善意對他們來說,是一種侮辱。哪怕對方是真心實意的,他們也會認為,無論他們做了多少努力,付出了多少代價,他人看到的永遠是脆弱的那個自己,而因為這個脆弱的自己,所有的不甘、掙紮和奮鬥的結果就都沒有意義了。

江瑜就是那個天生就不會撒嬌,不會要糖吃的孩子,他只會沉默地站在一邊,裝作毫不在意地別開眼睛。所以梁冰才對他置之不管;所以老楊以為他堅強到根本對自己的家境不在意的程度;所以徐逸嚴雖然早就聽說了江瑜的生長環境,卻一直停留在觀察階段,沒有立刻進行心理幹預;所以陸正以為江瑜沒把他當做真正的朋友……

江瑜一直拽着一張可以讓所有人為他讓路的“王牌”,可他就是丢在一邊不用。不僅不用,甚至還将它深深地藏了起來。

厲海眼光複雜地看着江瑜,江瑜緩緩吐出口氣,說:“我不知道老楊都跟你說了些什麽,不過我大概知道他知道哪些情況,基本沒什麽錯。”

厲海嗯了一聲,“他都告訴我了,你的……父親,還有母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聽說的,永遠沒有直接聽到,看到的來得震撼吧。”江瑜笑了兩聲,“啊,好丢臉,從來沒有這麽丢臉過,居然在自己同學和教練面前把這輩子的臉都丢光了。”

江瑜搖頭,“我這輩子最讨厭的事,第一,在外面丢人現眼而不自知;第二,不能用理智克制自己,讓情緒操-控自己的言行是最差勁的事。我努力了這麽多年……結果一世英名全毀啦。”

厲海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想了片刻才費力道:“不如……我假裝失憶吧?”

江瑜一愣,擡頭看他,“你知我知,大家心知肚明,有意義嗎?”

厲海擡手搔了搔臉。

江瑜又笑了笑,說:“江明興怎麽樣了?人呢?”

厲海搖頭,“不清楚,我一直在醫院,之後就來看你了。那個……被你打傷的男人沒事了,你爸爸是被警察帶走了,一起帶走的還有那個賭坊裏的其他人,這個得等徐老師了解了具體情況才知道。”

“哦……”江瑜想了想,“不知道這算不算聚衆賭博,應該算吧?得看當時在場能收到多少錢了,如果很多,就不好說了。”

厲海皺眉問:“如果……我是說如果,他被關起來了呢?”

“那也關不了多久。”江瑜無所謂地道:“關起來才好呢,包吃住還不用給錢。”

厲海對這種黑色幽默不太适應,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接話,江瑜見他皺着眉,神色似乎有些尴尬,苦笑了一下說:“是不是覺得我太不近人情?”

“不,我沒這麽想。”厲海困擾地笑起來,“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話,怕說多了你嫌我煩,說少了,你又會誤會我的想法。”

江瑜表情有點吃驚,猶豫半天才問了一句,“你當時……情況不對的時候,為什麽不馬上離開報警呢?”

“有人要打你,我怎麽能當做沒看到?”厲海回答得理所當然,“我要是跑了,就不是個男人。”

厲海的答案聽起來似乎很簡單,但江瑜知道,真能做到的人寥寥無幾。看看他那跑得早就不見蹤影的舅舅吧,有血緣關系的尚且如此,又何況其他人?

厲海似乎總能讓他驚喜,執着地拉着他進籃球社,用那雙坦誠的目光看着自己,說崇拜自己,想和自己一起打籃球,知道自己的一切喜惡,甚至為了自己去跟別人打架,被打破了頭也半點後悔的情緒都沒有。

江瑜沒跟誰有過這麽親密的關系,該用親密來解釋嗎?江瑜一時有些糊塗了,他感覺自己好像被厲海一點點拉進了他的世界裏,看到了一些以前沒看到過的東西。

最重要的是,厲海好像從不會讓自己反感。

江瑜未受傷的手在床單上摸來摸去,他有許多種表情,許多種僞裝和面具,可唯獨對應付他人坦率感情的部分是一片空白。

就好像外婆提着雞偷偷給自己塞錢,又匆匆離開時,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外婆拉着自己的手問自己好不好時,他覺得別扭和矯情;現在面對厲海,他也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于是兩個都不知道該說什麽的人,互相陷在了自己的尴尬境地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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