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盡管已經過去了十多年,那天炙熱的陽光、膩得出汗的身體、以及頭頂上吱呀作響生鏽了的風扇聲,依舊清晰得歷歷在目。
“……聽話,媽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了!”女人的神情興奮,聲音壓得極低,目光精亮,“江家有那麽多的錢,足夠咱們娘倆揮金如土地過一輩子!媽媽的後半輩子就靠你了!”
小男孩一身洗得發白的破舊短袖短褲,因她的話一臉懵懂,卻又為母親極少有的關切親昵而感到開心,點頭。
畫面融化颠倒着陡然一轉。
“……什麽?!”女人神情癫狂,尖銳地朝來人罵道,“他媽的憑什麽不讓我過去!這孩子可是我肚子裏掉出來肉!”
她一把攥着小江成意的胳膊拖過來,狠命搖晃,紅着眼尖叫:“你以為老娘帶着個拖油瓶饑一頓飽一頓過了六七年、被人指指點點是為了什麽!今天不把我過去你們信不信我帶着兒子當場撞死在這裏!”
江成意被她晃得踉踉跄跄站都站不穩,睜大了眼本能得覺得害怕,眼睛卻空洞洞的,仰頭愣愣看着來人。
夏日悶熱得不透氣,他額間沁出汗水。
一身西裝的男人低頭看着他們娘倆撒潑,眼神裏滿是輕蔑和鄙夷,看了眼腕表:“對不起陳女士,您的要求我會轉告給江先生,但今天我只負責帶走孩子。”
他說完,彎下腰,強硬且用力地一把拽住了江成意的另一條胳膊,将人奪了過來。
女人又哭又喊,趴在地上,攥着小孩兒的腳腕,被他一同拖向門口,神經質地尖叫道:“不行!你要把我也帶去江家!孩子是我生的!憑什麽不能讓我去!”
男人被她叫不耐煩了,一腳踢開她的胳膊再把人踹開,拎起江成意,轉身就要開門出去。
女人眼看着掙紮無用,突然尖銳地喊了一聲:“等等!”
男人回過頭,皺眉看她又要做什麽。
卻見她依舊坐在地上,半褪下寬松的上衣露出雪白的一片,手指麻木地伸向褲子慢慢解開,頭發淩亂,神情恍惚,只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的美貌:“我跟你……做個交易。”
她目光中仿佛燃着火光,神經質地咯咯笑道,咕哝道:“我跟你做一次,你把我也帶回江家,怎麽樣?”
男人一震,喉間滾了滾,眼神貪婪地黏在那一片雪白上,不知不覺就松開了手裏的小孩兒:“不行……”
他頓了頓,舔了舔嘴唇:“不過,我可以把你的話轉告給江總。”
女人一咬牙:“行。”
“不用把江……把你兒子弄出去?”
女人喘着氣,空隙裏輕蔑地笑了起來:“他才幾歲懂個屁,從小就又呆又蠢……你快點進來……”
……
小江成意被堂而皇之地丢在角落裏,睜着眼,茫然地目睹了這一切。
七歲的孩子,早已在黑暗中窺探了髒污。
江家很大,很漂亮,一間卧室就已經比他們蝸居的整個家都要寬敞。
他躲在門後,蹲在地上,安靜聽着門外玻璃的破碎聲,以及歇斯底裏的哭聲。
“你好。”身後忽然有個聲音。
他猛地回過頭。
漂亮幹淨的小少年正看着他,手裏捧着一朵粉綠的塑料花朵,燭光搖曳中他善意地笑着:“我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生日快樂。”
江成意看着他整潔的衣服,往後躲了躲,垂下眼:“……謝謝。”
“我叫江棋,”小少年走上前,好奇地問,“他們說,你叫江成意,是哪個成意?”
江成意臉色泛紅,低聲道:“我沒上過學……”
“啊。”小江棋愣了下,很快又笑了起來,“沒關系,以後你就是我的哥哥了,有什麽不會的我可以教你呀。”
……
穿過十餘年的時光,回憶的碎片依舊拼湊得整齊,鏡面上的斑污清晰可見。
江成意已經回過神,酒意散得一幹二淨,神情也變得清明。
他起身,走到朝面前已經比自己還要高了一些的男人面前,和他對視了許久。
繼而垂下眼,慢慢将那朵燭光稀微了的生日花拔了出來,拎在指尖轉了轉,語氣平靜道:“說實話,我以前還挺喜歡你的。”
江棋一頓,擡起眼盯緊了他,似乎他再多說一句就要奪門而出、或是要做點別的什麽。
但江成意卻沒再開口,只垂眼再多看了眼生日花,就幹淨利落地将它倒扣、按熄在了蛋糕上。
花瓣泥濘燭光被淹沒,視線也歸于黑暗。
“……那個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你是我的親弟弟就好了。”江成意在他身上擦了擦手,語氣淡淡,“可你不配。”
他轉身,朝包廂的門口走去。
江棋依舊面無表情地盯着面前混沌的黑暗,一動未動。
他聽到了自己忽而急促的呼吸、以及身側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半晌,深深吸了口氣。
九點鐘左右,附中晚自習大概剛剛放學,路上學生很多,背着書包踩着滑板打打鬧鬧,十四五歲的年紀像朵花一樣。
江成意收回視線,伸手叩出根煙,咬在嘴裏點着了,眯起眼。
他十分有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才在校門關上之前,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
“滴——”
薛燃從漠然發呆中猛地回過神,順着刺耳的鳴笛聲音來源望過去。
是那輛熟悉的銀色瑪莎拉蒂。
它的主人大概是良心發現去洗了車,車身終于恢複了漂亮又張揚的狀态。
自從上次兩個人吵過一架,已經有差不多一個月沒再見過面了。
薛燃皺皺眉,不想理,只當做沒看到準備快步離開。
“這位小朋友,”車裏的人側過身來,趴在車窗上眯眼笑着,“見到熟人都不打聲招呼的嗎,很沒有禮貌啊~”
薛燃停下腳步,擰眉看了他一會兒,冷漠地道了句“你好。”然後轉身就走。
江成意一愣,然後笑個不停,慢悠悠地驅車跟在他旁邊,啧一聲:“走那麽着急幹什麽,你上次打完我還沒有道歉呢。”
薛燃被他的蠻不講理激得又皺起眉:“你當時明明都躲開了,再說了我也沒……”
他頓了頓,別開臉。
“也沒什麽?”江成意故意捉弄他,“也沒準備真要揍我?”
薛燃抿着嘴不出聲。
他當時确實是有沖動想把這混蛋揍一頓來着,雖然當時是被江成意躲開了,但是他下手時也早有意識地偏了許多。
只是他以為江成意沒發現……自己卻說漏了嘴。
薛燃有些懊惱,回過神時才發現,兩個人離得很近。
江成意身上的酒氣蔓延了過來,不濃烈,是好聞的紅酒香味。
薛燃忽然想起之前見他時疼痛的臉色蒼白,以及那盒剛開封的奧美拉唑,下意識地皺起眉。
“回家嗎?”江成意很有耐心地哄着他,“我送你好不好?”
他見薛燃滿眼警惕鄙夷地望過來,也笑了,挑眉:“這次不收車費。”
薛燃依舊冷言冷語:“不用。”
江成意看着他,笑意漸漸淡了許多,聲音不高不低:“上車,我請你吃飯。”
“不餓。”薛燃繼續往前走。
車子慢慢停了。
江大少爺大概是失了耐心。
薛燃松了口氣,想回頭看一眼,又忍住了,不自覺豎起耳朵。
“今天是我的生日。”身後那人忽然開口。
薛燃的腳步忽而一頓。
“你陳叔叔出國了,我沒什麽人可以說話。”那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又低聲道,“……就這一次,我保證以後再也不來找你。”
薛燃心口莫名一跳,他分不清是不是開心地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将信将疑地回過頭,低聲問:“真的?”
江成意看着他,指尖輕抵着煙灰彈了彈,神色深而落寞。
薛然一怔。
然而這神色只出現了一秒鐘,這人又惡劣地忽然眯起眼:“假的。”
他似乎是被薛燃瞬間沉下去的臉色取悅到了,肩膀發顫笑得格外開心:“是不是聽着特可憐特別讓人心疼啊寶貝兒?”
薛燃氣不打一處來,恨恨地盯他一眼,轉身就走。
江成意笑夠了,再次驅車又追了上來,一手探過車窗勾住他的書包帶,在人憤怒的目光中懶洋洋道:“不過後一句是真的。”
他彎着嘴角:“最後一次,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