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龍太子,珊瑚亂處聽織機
《搜神記》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然而便是南海龍族,卻未曾有知道鲛人居處。
曾聞南海龍王偶得一鲛女,驚為天人,遂擄入龍宮為妃。
可惜鲛人之壽不過千年長,而龍族卻有萬壽,鲛妃雖蒙恩寵,卻早辭世在前。
琉璃珊瑚叢,疊影紅藍亂。
北海寒冰,南海水暖,這瀚海南海終年無雪,魚米豐饒,海中水族自更是繁盛。掩藏在游龍淵之底的水晶宮雖不比東海龍宮之巍峨,不如北海龍宮之冰晶玉琢,不及西海龍宮之異域風情,卻是美輪美奂,一方瑰麗勝景。
蟠龍水晶柱威嚴矗立,但牆垣并不多,間隔之處大多間層層輕紗随水而動,或作簾,或作幔,或懸於窗,或懸於廊。
紗織看似是蟬翼之薄,輕如柳絮,水波而動,搖曳不定,卻又并非完全遮擋紗後之景,卻不知這動的是魚,還是影。
這如幻如真之間,叫人仿佛堕入海中幻境。
一條的藍色影子靈活地穿過廊道,無聲無息就像一尾魚兒,忽然聽到遠處傳來蚌女嬉笑的聲音,藍影敏捷地蹿入紗後的角落躲了起來,動作無比熟稔。
三兩而過的美貌蚌女竊竊私語著龍宮裏那幾位英俊潇灑的龍太子,并猜測著在那病重的海龍王若然身故,哪一位太子将繼承龍王之位。
待她們的腳步聲遠去,躲在角落處的藍色并沒有馬上動彈。
水波蕩開了一點紗幔,露出了後面的那張藍色的臉龐,那是一個瘦弱的水族,介乎於少年與青年間成長的青澀,只是渾身有青藍色的鱗片覆蓋,雙耳如鳍豎起,分明就是個連化作人形都做不到的水族。
琉璃的眼珠子裏有一絲長期居於人下的卑微之色,但現在卻被擔憂所籠罩。
他知道自己不該來這裏,因為哥哥們對他極是不喜,可是……
看向寝宮方向的眼睛流露出堅定,只見窈窕魚影敏捷地沖開薄紗,鑽入密集的赤蕊珊瑚叢,這條小路他已經走過許多次的路徑,盡管一開始像荊棘一般的赤蕊珊瑚把他的鱗片都割出細細密密的血口,但這麽久了,也算是給他硬是磨出了一條隐秘的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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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裏可以直接游到龍王的寝宮,他可以悄悄地從窗外隔著紗簾看到躺在龍床上的父親,而且沒有人會知道他來過。偶爾聽父王斥責幾位霸道的哥哥行止不端、欺壓海族之舉,會忍不住偷著樂一樂,不過這樣的壞心眼若是被父王知道了定會責他不恭兄長,所以就算父王看不到,他也只是抿著嘴角無聲的輕輕一笑。
父王的寝室透出濃郁的藥氣,果然像那些蚌女所說,父王重病了嗎?
藍色的小臉露出更擔心的神色。
可是明明很擔心,很希望能令父王快些好起來,可是他卻無能為力得可笑。南海龍宮可不乏靈丹妙藥,就算沒有,哥哥們也會急著到四方仙山求來,而他就連龍宮都出不去,更別說去給父王求取仙藥。
他在窗臺下蹲了很長一段時間,腳有些發麻了,終於等到伺候的蚌女用厚絨蓋住了夜明珠,令寝宮暗了下去,他才慢慢地轉身游走。
藍色的身影有些無精打采地游出了金碧輝煌的殿宇,幾乎是越游越是偏僻,這裏的珊瑚叢更密集,因為缺乏打理混而疊重,到了末處便僅能容得一人通行的闊度,但是這裏的水流卻出乎意料的更清澈明亮,頗有曲徑通幽之感。
兩排像籬笆一樣被細心安置的珊瑚叢後,有一座樸素的小木屋,這樣簡陋的木屋子在海邊是随處可見,然而卻顯然與華美的南海龍宮極不相稱。
當他推開了木門,裏面的擺設也依然簡單,屋子正中沒有待客的桌椅,只有一架連著千絲萬縷的織機,與這些過於樸素的東西相比,唯一讓人眼前一亮的,是一副副被挂起來的完整紗織。
這些紗織,竟是這南海龍宮中所挂之窗幔庭帳是一般無異。
南海有鲛绡紗,泉先潛織,一名龍紗,價百餘金,入水不濡。
這鲛绡紗,讓這南海龍宮如堕夢幻之魅的織物,正是出於這屋子的主人之手!
而這藍色年輕水族,竟就是南海龍王與鲛妃之子──七太子敖翦。
鲛妃雖蒙恩寵,卻不知是思鄉愁緒,還是不服水土,在龍王身邊不過兩百年便離世。唯留下一子敖翦,可惜這位龍子不但不能如龍般吞雲吐霧、行雲布雨,便連尋常得化形都做不到,只懂鲛人織造龍绡的手藝,實在上不得場面,故此長年豢養宮中,不見外人。
南海龍王膝下有七位龍太子,十三位龍公主。龍王一直不曾立儲。古有承襲,立嫡立長,但龍族中卻亦有立子以賢或是立儲以愛的做法,因此大太子雖是嫡長子,卻不一定能成為下任龍王,更何況六位龍子自然是各有神通,望得到龍王歡心,成為儲君。
試問誰個不想登上這龍王寶座,成為這浩瀚南海的主宰?而最沒有希望繼承王位的,自然就是這位連母親都沒有的七太子。
水族喜歡變化人形,這跟紅頂白之事有時也與凡人無異。吩咐他做紗織的蚌女頤指氣使的态度,或者兄長對他棄如敝履的眼神,他也早就麻木了。
他懂得知足,這裏少不了他一口飯吃,有衣有物,有屋有食,而且還有父王。
還記得小時候在母親身邊的父王從不會用鄙夷的眼神去看他一身異於龍族的藍鱗,還會在他蹒跚游動時不小心撞到柱子時用慈祥的目光鼓勵他繼續努力。
可自從母親過世,許是太過傷心,父王便沒有再來看過他。
此刻敖翦雖挂心父王病重,可又苦不得法,手下的功夫不免有些遲滞,本來明天就要送去給瑤姬的窗紗到天亮還未能完工,過來取紗的蚌女對於他的怠工極是不悅,可面前的青年雖說瘦弱但畢竟也是龍子,也不敢打罵,只得在嘴裏碎碎念叨:“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是浪費米糧……”
出去時更是“不小心”地碰掉了其他宮人送過來随手放置在門邊的餐鼎,裏面的魚鳔跌了一地,沾了不少泥腥。
敖翦等她走了之後撿起了髒污的魚鳔,這幾日一心趕制窗紗,不曾進食,腹中已是饑餓,三口兩口便吃了下去,只是魚鳔分量極少,哪裏得飽,便又轉了去屋後扯了些海草吃了勉強果腹。
鲛人所食之物見異於海族,乃以鳔為食,他的母親在龍宮每日的食物便一直都是赤點過魚魚鳔,所以龍宮的人也都以為他也是一般,只食魚鳔,他自己開始也是這般以為,不過在搬到這間小屋居住之後,送來的餐食就從每天兩回,到一回,甚至有的時候還可能因為宮人找不到适合的過魚魚鳔而隔了三四天。餓得發慌的他只好試著扯些海草吃,發現雖然味道不好,但還是能吃下去。
所以雖然長得幹幹巴巴,但還不至於餓昏。
手頭的活計得趕緊了,他有些惋惜地看向寝宮的方向,今晚恐怕又不能偷偷地探望父王了。
第二天晌午,正在織機上忙碌的敖翦忽然聽到敲門聲。
是來催促的蚌女嗎?
“敖翦!開門!”
外面的聲音對於他的遲疑顯得極是不耐,敖翦聽出是他其中一個哥哥的聲音,匆忙開門,果然是五哥敖緒。
等他看清楚之後,卻發現外面還站了兩名陌生男子,一者玄袍,一者蒼衣,而一向高高在上的五哥對他們的态度顯得非常恭敬。
待敖緒道明因由,這兩位客人為了尋找一顆海中寶珠而欲借鲛人族之助力,沒有人知道鲛人一族巢居何處,唯有他一個,曾在小的時候跟随母親回去過一次。
他心中頓即惶然。
鲛人離世而居,便因其族生有人形相貌,且極美,泣淚成珠,如此異物自更是受人觊觎,母親曾牽著他手與他說過,便是她故去之後,也不能将她的骨灰帶回故鄉安葬,以免為族人引來禍端。
如今竟然要他引海族大軍前往?!
不由得輕輕捏緊了拳頭,他是不願的,但卻沒有辦法拒絕。
“明日引路,給我穿整齊些,不要失禮人前!”
敖緒的話他幾乎聽不進去了,只能渾渾噩噩地點頭,仍自想著法子如何應對,可惜他一向居於宮內,哪裏又懂那些虛以為蛇、敷衍逢迎的歪歪肚腸,此刻愁煞了心思,回到房中,愣愣地看著尚未織完的绡紗,邊是織著邊是想法子。
可惜苦不得法,乃至深夜才迷迷糊糊地趴在織機上睡去。
待被遠遠傳來出發的螺角之聲驚醒,方才知道已誤了時辰。匆忙間他也都顧不上拿些什麽,只得飛快地游出了宮來。遠遠便見到盔明甲亮的海族大軍,深居宮中的他哪裏見過這般陣仗,更讓他心中心慌難安。
方落地,幾位随行的龍太子惡狠狠的眼神叫他吓得連退兩步,心神不寧之間被安排了坐在車上負責引路,然而此刻已無心去欣賞華貴的海龍馬車。
外面呼喝著起行,蝦兵蟹将破開水路,一路起行好不威風。
馬車走得穩如平地,敖翦卻一直窩縮在角落的位置,他想不到什麽好法子,可是……可是如果他也想不起路呢?
反正他那個時候還小,記不得路也不奇怪吧?
敖翦高興了。
對,就這麽辦吧,就算回去之後哥哥們要怎麽處罰他,也總比傷害母親的族人更好一些。
打定主意的敖翦於是再接下來的幾天,都相當乖順而且态度極其認真地指路,大隊人馬一直在海底繞來繞去,始終找不到鲛人族之所在。
哥哥們的臉色越來越壞了,如果不是礙著客人的面上,恐怕就要拉他出去揍一頓。本來就已經窩鎖在車中不動的敖翦,現在簡直連從車窗邊冒個頭都不敢了。
可是不管他怎麽指著繞道,但大軍還是始終往南前行。
鲛人在南海之南,那是海族共知之事,這番搜尋鲛人族的大軍人數衆多,敖翦擔心這般搜尋下去,就算找不到鲛人族所在,也很有可能會碰上出來覓食的鲛人,必須告之他們小心戒備才行!
這日又是一無所獲,隊伍在海淵之邊停留歇息,随行的兵将都知道七太子除了指路之外并無他用,也沒有去搭理讨好的意思,華貴的馬車孤零零的停在角落,這正遂了敖翦的意。
趁著夜色遮掩,他悄悄地溜下馬車,一翻身飛快地向海角方向游去。
敏捷的藍色魚影在礁石間穿梭自如,盡管此處礁石縱橫而出,海水回旋奔湧,但他卻像自家後院般來去自如,海上重霧缭繞,但見他所去之處,霧色之上一巨物騰空而擎,如柱承天!
往古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女娲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
原來這鲛人所居之處,竟然在南極鼇足之下。
但見這鼇足之下,海水回旋不去,比起外面漩渦之亂反而是靜止不動,無風無浪,南海日烈,故終年為濃霧所圍,若不是知曉來路,當是極難發現。
這柱腳下有方圓數十裏的珊瑚石島,嶙峋依傍,石頭上挖出了一個個的洞穴,正是鲛人居住之所。
卻見敖翦游至岸邊一躍出水,輕車熟路地往最靠近海的洞穴奔去,他記得他的外祖父便住在這裏:“外祖父!”
洞穴裏鑲嵌了顏色柔和美麗的夜明珠,有幾名聚集在這裏的鲛人聞聲均是吃驚,紛紛轉頭看他,島上的鲛人均是體态修美,上肢與體側之間連了半透明的皮翼,身上裹著輕柔的鲛绡紗。其中一個看上去上了年紀的老鲛人擡頭見了他頓是喜上眉梢:“阿翦,你怎麽來了?”
敖翦顧不上多敘舊情:“外祖父,你快些帶族人走遠些,龍太子們要來了!”
“什麽?!”那老邁的鲛人神色一凜,“我們鲛人族與龍族素無往來,他們突然前來,是為何因?”
敖翦說:“他們想借鲛人之力,打撈珠崖的火精寶珠。”
“若是前來求助,又何必懼怕他們?”
“龍族最喜珍寶,為了讨好父王,哥哥他們一定會把鲛人擄去進獻,逼迫鲛人泣淚成珠,以供賞玩!”
誰知老鲛人卻是搖頭:“不行,若我們都走了,等他們一來,定會知道是你通風報信,到時候……”
他心裏焦急,雖也深在宮中,卻也見慣了兄長霸道行止,如今他回來示警,自然是不想看到母親的族人為兄長所害。當下顧不得許多,拉住外祖父:“外祖父!我不要緊!阿翦總算是父王的兒子,他們不會對我怎麽樣,你快些帶族人遠走他地,不然就要來不及了!!”
此時洞外一陣急風吹入,沙石半浮半滾地被吹進洞來,老鲛人渾身一震,目光越過敖翦頭頂,看向洞外,嘆息道:“已經來不及了……”
後語:多少有點前文再續書接上一回的感覺啊~~~
想必曾看過《樞天引》的親應該對這一章有點熟悉,L我可不是抄襲哦~~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