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遠方客,古來有獸曰饕餮

敖翦沒想到自己一舉一動早已落在那兩位尊貴的客人眼中,他居然就這麽把他們給帶到了鲛人族。

只是令他非常意外的是,那個一身邪氣霸道的玄袍男子和那位冷峻嚴酷的青衣神人在與外祖父相商之下,居然同意了只要族人願意幫忙,就不會洩露他們的所在。他不由得大大地松了口氣,并為自己的多心和沒必要的焦慮感到愧疚不安,畢竟是他阻擾了他們尋找寶珠,而他們居然沒有責怪他。

安頓了兩位客人之後,外祖父便拉著他回到之前的那個洞穴。

祖孫兩人多時不見,老鲛人對這個外孫向是打心裏喜歡。敖翦時常瞞著龍宮裏的人偷偷回來探望外祖父,只不過從來不曾提及宮裏的生活,可老鲛人卻也是有眼能看的。

十根指頭粗糙無比,乃長年織造鲛绡紗所致,鲛绡并非俗世織品,紡織之法也是特異,但凡織造此物,不但需靜心無旁礙,更是極為耗損心力,就算是族裏的人有時一年也不見得能織出一匹。

心裏本就對他極是痛惜,如今又見他不顧兄長責罵,冒險回來為族人示警,更是恨不得将他帶離龍宮。

“阿翦,你願意留在這裏生活嗎?”

敖翦捧著族人送來的滿滿一缽魚鳔,吃得正是高興,聽外祖父這般問來,便愣了愣,然後毫不猶豫地搖頭:“我得回龍宮去。”

老鲛人不高興了:“瞧你都瘦成什麽樣子了!定是在龍宮吃不好住不好,而且還得幹重活!我這裏雖說比不得水晶宮,但至少能讓你吃上一頓飽的!”

敖翦不想外祖父生氣,連忙道:“外祖父你誤會了。我沒有吃不好,那些鲛紗也只有我會織,旁人又幫不上忙。”

“你是惦記著那條無情無義的老龍!”

對於當年把他的女兒擄走的南海龍王,老鲛人心懷怨恨,不管鲛妃在龍宮裏是否有榮華富貴,但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并不是貪圖這些,或許她是真心愛著龍王,然而在她死後不得魂歸故鄉卻也是不争的事實。

盛怒在前,敖翦只得弱弱地岔話:“那個……其實父王也不算很老……”

“幾千歲的老龍還不老麽?!”見敖翦縮了縮脖子,懦弱的樣子讓老鲛人嘆了口氣,“阿翦,你與你娘是一個脾氣,別瞧著平時柔弱溫和,可認準了便不有十頭海牛也拉不回頭。”

見外祖父不再堅持,敖翦也不再說話,樂呵呵地重新低下頭,“籲籲”地吸掉缽裏剩下的魚鳔,看他那副饞嘴模樣,老鲛人更是心疼,忙道:“別急,前些日子收獲不錯,我讓她們在給你送些過來,慢慢吃!”

“哦!”鼓著腮幫子的藍色臉龐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線下折射出漂亮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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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放下心頭擔憂的緣故,還是吃多了魚鳔給鬧的,夜裏敖翦竟然發起高燒,早上起來的時候渾身的鱗色都變得有些灰白,可是他擔心族人與兩位客人出島的事,堅持著爬起來要一同回去。

老鲛人又豈會容他亂來,将人按住之後吩咐道:“阿翦,爺爺此去需時數日,島上不能無人照顧,你替爺爺留下來照顧族人,可好?”

敖翦愣了:“我?……我……我不行的……”

鲛人長老按住他纖薄的肩膀,慈祥一笑:“阿翦,聽話留下來。爺爺知道你的意思,這裏千年都不曾有外客,就這麽幾天也不會有什麽事,你乖乖留下修養,我已吩咐了族人,讓她們多尋些赤點過魚鳔給你好好補補,養胖些,才放你回去。”

敖翦明白祖父心意,想著自己這般跟去,也是累贅,說不定還會給大夥惹麻煩,於是也不再堅持,點頭應諾。

看著祖父和帶領族人遠去,雖然心裏仍是擔憂,但此刻卻是無能為力。

他有些懊惱自己的無能,如果他有兄長那般吞雲吐霧呼風喚雨的能耐,那麽是不是就不必擔心族人受到欺負,可是瞧瞧現在的自己,連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

此刻日上當空,他有些恍然地看向太陽。

感受著被陽光照耀的溫暖,如同被最溫暖的被褥包裹,不必急著趕制绡紗,這難得的自在,他於是挪到一顆碩大的礁石上,躺在上面舒服地打瞌睡。

可卻忘了自己在海底龍宮生活多年,游龍淵底不見天日,哪受得了這般厲害的日曬。

時間一長便頭昏眼花,胸口窒悶,等他察覺的不對,已經發軟得連爬下礁石的力氣都沒有了。

島上的鲛人知他是龍王之子,又是長老的孫兒,自然沒有人敢去打擾,任得他一人獨處,此時敖翦只覺得口幹舌燥,連求救聲音都發不出來。

莫非……他要變成曬魚幹了?……

忽然雲影移動,遮去了熾目陽光。

總算得了救命的陰涼,敖翦勉強睜開眼睛,發現眼前的雲彩居然如此靠近,仿佛近在咫尺,而且還是一片橘紅色的雲彩……

好漂亮的顏色,就算是海底的火珊瑚,也沒有它好看。

可是雲彩……會這般靠近的嗎?

咦?!敖翦回過神來,瞪大了琉璃珠的眼睛。

哪裏是什麽雲彩!逆光之中,乃見一頭巨大無比的赤毛巨獸站在身前,這頭渾身長毛的怪物一只腳便有龍宮裏的蟠龍柱那般粗,但如此沈重巨大的身軀,靠近時竟然如貓兒般輕盈無聲。

青如碧玉的眼珠,獸性豎瞳在眨眼時變幻,正打量他。

逃走!快逃走!!

就算再不知事,也能感覺到面前這頭突如其來的巨獸絕非善物。他知道自己應該馬上逃開,然而敖翦在那雙習慣了獵殺的銳利目光下竟然動彈不得。

“汝等乃南海鲛人?”

怪物的聲音頗為古怪,聽起來便似帶著獸類咕嚕的低咆。

敖翦只好點頭,顫了聲音問:“你……你是誰……”

“汝不識吾者?”

年輕的鲛人很快地搖頭。

那怪物擡起碩大的腦袋,擋住的日陽讓那身橘色的毛邊似鑲上一層光暈:“難怪……光陰萬年,吾尚以為終一生不得出。”聲音聽來像是壯年男子,可語調卻像是個見慣滄桑的遲暮老人。

可現在絕對不是聽他感慨的時候,身後是族人寄居之所,想起祖父托付他的事情,敖翦鼓起勇氣,問:“你到底是誰……來這裏……想要幹什麽?……”

陰影中的怪物看上去似虎非虎,似犬非犬,咧開的嘴巴露出兩排鋒利的牙齒,不用懷疑它只需要随便一口,就能把他咬開兩截,敖翦覺得自己快要吓得昏過去了。

“吾乃丹饕。是為覓食而來。”

覓食?!

那、那麽說他是為了吃鲛人而來的!!

現在他終於看清楚這頭怪物的相貌,渾身橘紅色的毛發非常密集,翹起的大鼻頭,眼睛就跟銅鈴一般大,咧開的嘴巴全是鋒利的尖牙,爪子更加是像刀鋒一樣犀利。敖翦幾乎被吓得魂飛魄散,他拼足了力氣一躍而起,想奔逃回去向族人示警,誰知那怪物的爪子從天而降,一下子把他拍壓在地。五髒六腑都移位了般,加上昨夜發熱這早上又被太陽曬昏,胸悶之下吐出一口血來。

“嗯?!”

那巨獸反而愣了,它記得自己沒下重手啊,怎麽這小鲛人這麽不經拍?

該不會是一下子就拍死了吧?!

好嘛,這下不必曬幹,直接就給拍扁成魚幹了……

搖身一晃,巨大的體積往下縮小,轉眼間變作一個魁梧男子,面相見是粗豪,魁梧身材,發鬓齊整,絡腮的短胡渣,加上黝黑的皮膚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在海上打漁為生的漁民。就算沒有了巨獸之碩大,壯實的身軀仍然遮擋了大片陰影。

他蹲到敖翦身邊,捏了捏敖翦沒幾兩肉的臉。

敖翦緩過氣來,就像被丢上岸的魚般彈跳而起,避開那男人的手,畏縮在岩石邊的地方,要再往後些恐怕就要摔下去了。

盡管知道自己沒有辦法阻止對方,可敖殷還是苦苦哀求道:“求、求你……你別吃他們……”

“吾不遠千裏而來,豈可空手而歸?”

敖翦看他很為難的樣子,不像作僞,适才見過他的真身,也不像是水族,想必是從陸地上來的,跑到海角之地那可是萬裏之遙了,讓他一點都不吃就走,也确實是說不過去的。可是這裏的族人是外祖父交給他則責任,他又不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被巨獸吃掉?……

“……那……可不可以打個商量……”

“怎說?”

“可以只吃掉我一個嗎?……我的味道應該是不錯的……”他也是明白事理的,知道自己這點肉分量怎麽也不夠那頭巨獸吃上一口,連忙補充介紹,“我……我是龍子……應該……是大補的……”

男人有些愕然,他看到敖翦渾身都在發抖,甚至好像連眼珠子都在顫了,偏偏卻不但沒有求他放過自己,反而試圖勸說他只吃掉他一個人。

此時島上的鲛人似乎注意到又來了一位外客,都從洞穴裏探出頭來,一張張精致美麗的臉均帶著好奇,這些鲛人的肉質顯然要比面前這條小魚好上許多。

只仍是板了面孔,正色道:“汝一者,焉足吾量?”

敖翦心驚,以他這個頭,只怕這島上的鲛人都給喂了才能飽吧?

“還、還有其他法子嗎?”

瞧著明明驚怕慌張乃至不知所措,卻依然堅持著不肯退開的小鲛人,盡管是自不量力,但這種維護族人的決心卻是無比堅定。丹饕忽是想起當年與舜王一役,那些力量強大卻在最後關頭把他徹底背棄的族人,讓這頭早已看透世情的上古老妖怪也不由得輕輕嘆息。

難得地妥協了一下:“求一食,毋計論。若引吾於他族,亦可。”

敖翦愣了,對方言下之意便是說只要有吃的就行,只要他願意指出其他族群所在之處,他就可以放過鲛人族。

他本是馬上要搖頭拒絕的。鲛人族是命,難道旁的海族便不是命了嗎?雖說大魚吃小魚乃在輪回道中,但這頭巨獸卻顯然并非身在其中,丹饕去了,是要滅族的!更何況他長年深居宮中,哪裏知道其他海族聚居之所?

然而他點頭答應了。

敖翦決定故技重施。他在龍宮裏一向不是拿主意的人,所以眼下的想法複雜不到哪裏去,反正就是先把這頭巨獸引開了,讓族人們快些離開這座島嶼避難去。到時候只剩下他一個,那麽也只能吃他一個了。

雖然一頓飽餐顯然還要拖延一些時候,但丹饕還是很滿意對方的順從,伸出蒲扇大的手在敖翦的腦門上輕拍了幾下,問:“汝之何名?”

盡管抱有必死決心,可敖翦還是無法按捺內心的驚懼,聲音依舊抖得跟落葉似的:“我叫……敖……敖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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