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埙回音,流水大地亘古韻
敖翦完全忘記了自己南海龍宮七太子的尊貴身份,徹底地成了一個剛從鄉下來到京城的土包子。
他對船上的東西好奇得不得了,東摸西摸。不是沒見過凡人的船只,但是父王曾經告誡過他不要讓船上的人看見,否則會惹來禍端,所以只要看見海上有船的影子,他都是遠遠躲開的。
如今居然能夠站在一艘船上面,這絕對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他心懷感激地回頭去看丹饕,就見那頭毛茸茸的大妖怪居然也沒有變作輕便的人形。張嘴把斷掉的桅杆“哢嚓哢嚓”幾下咬斷甩了出去,然後大尾巴一掃清掉甲板上的雜物,然後才舒舒服服地從漁網裏扒出一條寶刀魚,開膛破肚,留了魚鳔,開吃。寶刀魚個兒夠大,足有十尺長,吃得他是一個暢快淋漓。
等敖翦在破船上繞夠了看夠了,一網足有千斤的大魚就剩下那麽點魚鳔。
盡管如此,這對敖翦來說卻仍然是一頓極為豐富的晚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橘紅的長毛被夕陽染成更瑰麗的火紅色,鱗粉細碎的反射了光芒,估計是蹭得實在有點多,一路上連跑帶跳地都沒能完全掉幹淨。
丹饕前肢互相交疊搭著,大腦袋擱在上頭,看著敖翦吃東西,也不知因為丹饕的“監督”,還是因為确實餓了,敖翦居然把所有的魚鳔都吃掉了,不得不說,他最近的食量與日俱增乃是不争的事實。
看著小魚吃得飽飽的,還捂住嘴巴打了好幾個飽嗝,丹饕瞧著挺歡喜的。
對嘛!本來就該是如此。
吃得多,吃得壯。
海風吹動了他的毛發,揚起了細碎如星辰點點的鱗粉,丹饕這注意到自己身上還蹭了不少百幻蝶族的鱗粉,遂立起身來抖了抖,然後擡起後爪歪了腦袋,抓癢癢般開始撓側頸的位置,有些鱗粉落了地随風飄走,只不過他的毛太長太厚,沾到了大量的細碎鱗粉卻是很難弄得幹淨。
忽然聽到旁邊小小的聲音怯懦地提議道:“我、我來幫你吧?”
丹饕轉頭看向敖翦,見那雙大眼睛裏滿是期盼,看上去很希望得到派活,不由得有些好笑。
敖翦雖然知道對方的最終目的是要把他吃掉,但畢竟是吃了好幾頓丹饕給的食物,如果不能做些什麽,就很有在吃白食的感覺。也許他在龍宮裏也是有活幹的,是個有用的人,不是白吃飯的廢物。
在強大的大妖怪身邊他一直都幫不上忙,所以當看到丹饕點頭同意,敖翦立即高興地忙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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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神情活躍起來,跟之前頹靡不振有著截然不同差別的小魚,丹饕當下有所領悟。
難怪鎖妖塔上的囚友常說,克己複禮為仁者,養心莫善於寡欲,乃屬謬論。有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蝼。如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郁閉而不流,反而未能見清。天地之物,若只見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者,便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方乃養神之道。
丹饕嘆息,那位故友果然是真知灼見,卻不知鎖妖塔破後,如今何在?不過以“他”不甘寂寞的本性,到哪裏,都是百般精彩吧?
他在那邊遙想過去,敖翦可是忙碌極了。
在船上找到了一個長柄刷子和一個木桶,放在船艙的櫃子裏完好無損。丹饕跳落船下,站在只漫到他腳掌的暗礁上,敖翦便爬到他身上,用木桶吊水,傾倒弄濕了他的長長的毛發,開始用刷子給他刷毛。
刷子雖然粗糙,但對於像堵牆垣巨大的饕餮來說,那就不過是把小梳子而已。敖翦先梳理了頭部的毛發,特別是耳朵附近和後面的敏感位置,他就更是小心翼翼,然後一直往後沖洗脖子、肩膀。
古時丹饕雖然在族裏的地位斐然,但饕餮族乃方外蠻獸,不知禮儀,就算對一族之王也多以實力為論,懼之,恐之,卻非尊之,重之。所以丹饕也沒享受過什麽伺候,此時覺著敖翦不厭其煩、不怕辛勞地為他梳洗毛發,把髒污洗淨,細細解開打結的被毛,那感覺就是說不出的享受!
於是大妖怪忍不住發出了聞所未聞地舒服哼哼聲,長長的大尾巴也慢慢地輕輕地在後面甩來甩去。有時哪裏覺著還想多舒服一點,便會渾身颠一下,由於反應太過明顯,不用直接說明敖翦就能摸清他的意圖,便也從善如流地在重點位置多刷幾下。
覺著自己有了點用處,至少不光是“只能吃”的食物,還是“能幫忙”的食物,敖翦心情更是輕松愉快,忍不住哼起歌來。海中鲛人善歌,聲如天籁,擅魅人心,不過敖翦的歌雖只有清麗,其中卻暗含龍吟之韻。
敖翦在宮中幾乎被當做隐形人,平日就只待在方寸之地日日織紗,以他年歲,正是好奇好玩的時候,一人離群,說不寂寞,那是騙人的,所以每次幹活的時候他都會自娛自樂地哼哼一些小調,有些小調是聽娘親哼過的,但更多則是他自己想出來。
并沒有很規整的節奏,也沒有抑揚頓挫的韻律,調子聽起來很随意,也很流暢悅耳。
丹饕居然豎起了兩只耳朵,很認真地聽起來。
有道禮樂相輔,形同天地,禮以治外,樂以治內。
對於丹饕來說,他不懂音律,但向是向往樂者,不過饕餮一族裏面能吃的不少,但要找一個粗通音律的,估計比登天還要難上不止那麽一點。
敖翦的歌并未似禮樂般拘謹僵化,丹饕乃荒外之民,反而更喜歡像這般無拘無束,發自內心,極具情感個性所成的曲調。
丹饕擡起碩大的獸首,微微合上雙目,享受著天地間獨有的寧恬安詳,吟哦從他喉嚨間發出。他的聲音古樸低沈,猶似埙之聲穿越了遠古的時空傳來的回音,與清澈輕靈的調兒居然極是調和,就像潺潺流水清澈,於亘古未變的大地徜徉流淌。
似歌詠,也似嘆息。
太久了,從上古之始,四兇之族因惡為世所不容,征伐不斷。
不管他願是不願,這中原大地,斷是容不下非屬炎黃之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成王敗寇,兵主蚩尤尚且不敵軒轅,混沌、窮奇、檮杌、饕餮四族冠以兇族之名,驅至邊陲之地。
中原沃土,歸於炎黃。
然而舜王并不知曉,饕餮一族的兇王,卻非嗜戰之徒,他欣賞炎黃子孫的知禮,也喜歡聽那看似沒有任何用處的音律。
凡人的聰慧、睿智在他眼裏如同珠寶珍貴,連族人都不曾注意到,他竟然是一頭不吃人肉的饕餮。
不過這些都已經不打緊了。
他睜開眼,扭頭看那條在他身上忙碌得汗流浃背的小魚。
看過了鬥轉星移,看過了滄海桑田,像這樣不需要去争,去奪,去戰,帶著一條小魚,逍遙天地,不也挺好嗎?
第二天一早出發的時候,敖翦背上多了一個大布包,裏面裝了刷子、水桶等等的一些雜用之物。
這條準備出海的商船裏,船艙全是絲綢、珍珠等等貴重之物,可對於敖翦來說,絲綢還不如他織的鲛绡紗,珍珠他下海随便摸都能弄上來一大把,所以完全是視如敝履。因為之前從鲛人族裏走得匆忙,幾乎沒有帶上什麽家什,反而馬毛的刷子還比較有用。
為了午飯的餐食丹饕又故技重施,拖網捕魚。
這活幹得是越來越利索,既能趕路,也不耽誤找食。
如是者停停吃吃,吃吃停停,幾天下來姑不論丹饕有沒有吃飽,敖翦是盡量能不浪費就不浪費地吃,難民般的小身板最近也終於看不見一排排肋骨的痕跡,身上鱗也更有光澤,不似以前那般暗啞,就像打磨之後的琉璃片,越是光滑晶瑩。
丹饕是愛上了洗刷毛發的感覺,每天晚上都要敖翦給他洗刷一遍,試想一下,給一頭大象刷身可能對一個成年男子來說也挺累的,如果給三頭大象刷,而且這種大象還是有濃密毛發的猛!長毛象呢?!
那絕對能累死個人。
更何況那副小身板?敖翦一開始幹一次下來能累趴下一天,不過反正他也不用游泳,只需要在丹饕的背上躺一天就能緩過來,到後來居然漸漸習慣了這累死人的活計。
其實他身上有龍族血統,體質本來就比鲛人堅實,只是平素坐在房間裏織布,不像兄長那般習武鍛煉,加上長期吃不飽,所以看上去只有鲛人的羸弱,全無半點龍子的強壯。
這種變相的鍛煉讓他的體魄在不知不覺間得到了調整,現在他幾乎已沒有累得需要在丹饕背上躺一天了,此刻敖翦正坐在被自己洗刷一淨的幹爽長毛上,透過水波查看著今天的漁獲。
雖然還沒收網,但今天收獲應該不錯,大概網到了什麽大家夥,繩子繃得緊緊的。
擡頭時忽然看見他們後方出現了一座海島,不由得有些奇怪,方才經過那片海域的時候他怎麽沒注意到有這麽一座海島?
遠遠可以看見島上綠油油的一片,敖翦更是奇怪了,自受天塌之災,南海上的島嶼無不是被海浪席卷一空,這片海島居然能幸免於難,當真是奇怪。而且,他真的不記得剛才有注意過這個島。
過了一陣,他就更奇怪了。
丹饕明明是直線向前跑,但這座明明在他們後方島嶼,居然……好像更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