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古銅獸,雲雷镌紋鎮四方

從湯房裏出來的小魚,抖是不抖了,不過完全變成一副霜打柿子的模樣──徹底蔫了。

等他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又迷迷糊糊地被抱上床之後,感覺到背後不同於以往的毛茸茸、軟綿綿,變成硬邦邦、熱乎乎的強壯身軀,才似乎想起了什麽地回過頭來,問:“你要和我一起睡嗎?”

雖然平日在礁石島上天為帳地為床時,他們也是靠作一堆,南海上凜冽的海風對於丹饕厚厚的長毛來說不值一提,龐大的身軀蜷成團狀把敖翦包裹在毛堆中央,任得外面海風呼嘯,敖翦都能睡得溫暖安然。

不過眼下既然有舒服的床鋪,為什麽丹饕還非得擠上同一張床?丹饕變成人形的身體就算沒有獸相那般巨大,可也魁梧龐大得足以把一張寬敞的床鋪占去大半。

若是并排同眠,敖翦要麽就被擠下床去,要麽就得被擠扁地貼到牆上。

躺在他身邊的丹饕“嗯”了一聲,想了想,吩咐道:“此處不比百幻浮洲,危之百倍,需得小心。”

敖翦不解,不廷胡餘雖然看上去有些奇怪,但一直對他們極是慷慨熱情,為何丹饕要對他小心防備?不過既然丹饕這麽說,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於是點頭,認真地答應并謹記於心:“我知道了。”

雖然沒有皮毛柔軟的覆蓋,床鋪剩下給他的位置也少得可憐,但是不管是人形,還是獸相,那種仿佛來自遠古的沈穩氣息始終萦繞在敖翦身邊。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同塌而眠的溫暖。

半夜裏的海風搖曳了椰樹的影子,灌木沙沙作響的聲音掩蓋了草叢下細微的動靜。

只是對於在鎖妖塔裏能聽上下三層妖怪動靜的丹饕來說,試圖隐藏在海風中的聲音還是太大了點。

丹饕沒有急著動彈,側過頭來看了看熟睡的小魚。

月光從窗外射進來照在了藍色的鱗片上,柔潤而光滑,反射出細碎的螢華,雖然在旁人眼中,這般人形而鱗膚可以說是怪模怪樣,但對於見過無數古怪妖物的丹饕來說,小魚這模樣還算挺順眼的。

睡著了的小魚沒有了白天裏的懦弱,變得很放松。

也許是太習慣在強大的存在面前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所以他在所有人面前一直都是戰戰兢兢,掙紮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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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松的拳頭擱在臉旁邊,指尖連著近乎清淺水色的透明蹼膜,好像一戳就會戳破的紗。此刻閉著眼睛呼呼大睡的他,居然還撅著小嘴打起小呼嚕,如果還在水底的話,估計還能吹出幾串泡泡。

忽然敖翦動了一下,卻并不是醒來,只是擡起來手摩挲一下近身的位置,摸到了丹饕板硬結實的腹部,大概是在睡夢中感覺到了溫熱的軀體,於是很不客氣地蹭過來,腦袋擱到丹饕腋下的位置,然後用冰涼涼的鱗片貼住火熱的身體得到了熱度後,繼續滿足地吐泡泡。

於是丹饕更不想動了。

擾人清夢,那是非禮之舉。

他另一邊沒有被壓住的手臂慢慢垂下,食指外伸輕輕點落,鋒利的指尖與地面輕觸的瞬間傳播出一陣異樣的波動,這波動在屋內并無聲響,卻在離開屋牆之後在平整的地面出現了古怪的動靜。

地面上泥土翻動,一頭頭黑泥怪物慢慢爬起來,像是從遠古覺醒的猛獸抖動身軀,把多餘的泥塊甩落地上。非似活獸之形,而更似一具具以青銅灌形而塑的雕像,其兇猛莊嚴,活靈活現,竟與敖翦額上之饕餮紋印極為相似。而泥獸軀體上流镌細雲雷紋,紋飾精美,雖為泥胎,月下卻見青光熠熠,彷如青銅煉物,威風凜凜立於四方。

此時灌木被風吹得更急,游鱗沙沙之聲亦漸難掩藏,但泥獸依然不為所動。

草叢間青光一閃,驟見無數青鱗毒蛇從灌木下游出撲向竹屋,泥獸就像聽到了一聲號令,毫不畏懼地撲上前去與毒蛇纏鬥。

泥獸身上纏滿了青鱗毒蛇,然而毒蛇雖是牙尖毒惡,但對於是泥巴作成的泥獸卻無法造成傷害。泥獸張開大口,咬了青蛇就直接将其吞入腹中,或是用沈重的足爪踩斷蛇身,轉眼間就把蛇群殺傷過半。

樹叢中忽然響起一聲哨音。

群蛇馬上停止了攻勢,如潮水般往後迅速退入灌木叢。泥獸亦無乘勝追擊之意,蛇群一退,它們便又站回原處,如同一尊尊雕塑毫發不動。

未幾,不廷胡餘就像夜裏出來散步觀月的閑雅仙人出現在林影之外。

一條額頂有一點朱砂紅印的小青蛇從草叢間游出來,靈敏地蹿上不廷胡餘的手背,!!吐舌,仿佛因為适才的吃癟而不甘,不廷胡餘輕笑未語,那小青蛇便順著他的手臂游到他鬓邊,随即沒入其中,蛇身於發絲間化黑隐去無蹤。

第二天一早風清氣爽。

敖翦出了竹屋,四周依然是美景醉人,椰林樹影,花果清香,完全沒有半點泥獸蛇群惡戰過的痕跡。

早點也已準備就緒,均是精致之物。見有皮簿層多外酥內軟的煎餅子,糯米包裹了椰子絲、花生仁碎粒餡,滑而不黏的薏粑,各式各樣的早點,以白瓷的碟子細心裝點,不多不少,正合了早上尚未大開的脾胃。

少不得是敖翦的魚鳔,居然以枸杞、紅棗、桂圓等幹果煉以冰糖同燴,做了甜羹。

敖翦沒有想過竟還有這般吃法,不由得嘗了一口,只覺是齒頰留香,清甜的羹湯拌入去了水分而甜味更重的幹果,吃起來完全是不同於常的口味。

吃下去整整一盤後,居然還有些意猶未盡。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碗滿滿的甜羹推到了他的面前。

敖翦吓了一跳,連忙看過去,便對上了不廷胡餘的溫和笑臉。

“你既然跟在饕兄身邊,到了本座這裏,便不必太過客氣。”他用眼睛示意敖翦去看正不拘小節甩開腮幫子,吃早飯跟吃中飯一樣氣勢磅礴的丹饕。

敖翦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道謝。

不廷胡餘但笑不語。

敖翦也不敢胡吃海塞,畢竟之前受過教訓,只是吃夠了分量便就作罷,不過就算是這樣,他還是忍不住捂住嘴打了個小飽嗝。

忽然聽到坐在身邊不遠處的海神輕聲一笑,頓時困窘不已。

看到敖翦變深之後有點發紫的臉色,不廷胡餘那雙漆黑的瞳孔更見深邃難明。

抽開有些露骨地視線,不廷胡餘轉而挑揀了一片柚子,親自給剝了皮,給敖翦遞過去之前還細心地問:“能吃些生鮮瓜果嗎?”

敖翦猶豫著點頭。

不廷胡餘便鼓勵地将水果放到敖翦面前的小碟子裏:“只試一點應該無妨,如果真不想吃,便不要勉強。”

“謝謝,您太客氣了。”敖翦老實地點頭,取了柚子一點一點地啃果肉。

“之前匆忙,還未及問你的姓名。不知可否告知本座?”

難得有人想要知道他,敖翦連忙放下手裏的果皮,認真地回答:“我姓敖,單名翦。”

“哦?姓敖?”

照例說,敖姓之人凡間亦有之,但在四海之中,水族之內,卻唯有龍王姓敖。

不廷胡餘自己也剝了一塊,邊是品嘗邊漫不經心地問:“莫非與那海龍王份屬近親?”

“啊?啊……關、關系不大……”敖翦說了謊。

面前這個男人畢竟是南海海神,說不定與父王有故。他不想讓父王為他的事情擔心,如今天柱坍塌,南海想必一片大亂,父王年事已高,又抱病在身,若還要記挂他被妖怪擄去必令病情加重。

反正一個織窗紗床帏的鲛人對龍宮來說用處不大,要是以後他被丹饕吃掉了,父王還是不要知道的比較好,就當他是貪玩跑去鲛人族跟著外祖父不再回來,反而不會令父王為他傷心難過。

不過他說謊的功力顯然還有待提高,垂下的眼簾半掩了心虛不已的琉璃珠眼睛,手腳更是不知往哪擺的尴尬。

像不廷胡餘這樣已經在世間渡過了數不清年月的海神,又豈會看不出他蹩足的謊言。不過不廷胡餘卻沒有拆穿他,笑道:“敖翦?是個好名字,翦乃初生翎羽之意,初生者無僞,無邪,不染塵世污穢,簡單淳樸,看來你的父母對你寄予厚望。”

敖翦并不知道他的名字還有此等涵義,不由有些愣了。

直到眼前陰影靠近,吓得他往後一縮,不想對方只是比他更快地在他的臉上挑去了一小顆殘留的柚子肉,并未為他的失禮而怒,朝他一笑,接過仆人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手。

對方一翻好意,自己卻誤解了,敖翦當下覺得更不好意思。

不廷胡餘注意到兩股視線,側目一旁,對上擡頭看向自己的丹饕,雖然他的化形質樸粗豪,但卻依舊難掩千年歲月洗禮的精悍。

於是身體稍稍退後了些,笑道:“難怪饕兄到哪兒都帶著你……”又意味深長地一笑,“昨夜還與你一屋同眠。”

敖翦對於他故作暧昧的話完全沒有一絲害羞尴尬,一起睡沒什麽好奇怪的啊!他們之前在海上也是睡在一塊的。雖然更喜歡柔軟又厚密的長毛,睡在裏面就像被橘紅色的火焰包圍,昨夜人形的丹饕卻讓習慣了孤枕而眠的他,完全享受到睡覺的時候旁邊有人陪著的安穩感覺。

“不過……饕兄打瞌睡的時候若要覺著餓了,可是會把身邊的活物一口吃掉哦!”細長的眼睛從眼角處掃了抱臂一旁的丹饕一眼,“你不害怕嗎?”

“害怕。”

琉璃珠的大眼睛很老實地表達了他內心的懼怕,反而讓不廷胡餘這個能言善辯的人一下子給噎住了。

而坐另一邊的丹饕聞言也不急於辯解,咧嘴一笑,吞下半盤大海蝦。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難得不廷胡餘還記得那麽清楚,大概是記恨自己不小心咬掉了他的尾巴吧?趁他睡著的時候湊過來,不廷胡餘怕也是不懷好意。

敖翦的心思就更簡單了,他本來就害怕被吃掉啊,至於什麽時候被吃掉也不是他能做主的,當然如果能夠稍微商量一下,确定個日子什麽的,可能會比較好,讓他有個準備,不過看丹饕這般沒個準數的吃食習慣,估計也就是那天心血來潮沒吃飽就把他給啃了。

“……咳咳……”萬年以來初次感到完敗的無力,不廷胡餘喝了口茶,擠出點笑容,“你真是個有趣的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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