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平天冠,十旒白玉杏黃袍
茫茫南海上百裏鼇背島,破浪而前,正向東海方向游去。
這島确實巨大,而鼇背穩如泰山,在上面居住的人對此毫無所感,連外海海浪起伏都不曾感覺,就像這島完全盤踞海底般安穩。
敖翦與丹饕在島上住了幾日,當是自在逍遙,不廷胡餘極盡地主之誼對丹饕非常客氣,好酒好肉不在話下,對敖翦也是非常友好,容他在島上四處游走。
丹饕對食物一向是來者不拒,無論是早飯、中飯、晚飯,還是宵夜,只要送上來他就能橫掃一空,幸好這島上的主人是南海海神,要不然早就被他吃空了糧倉。敖翦吃得也不少,不廷胡餘吩咐了廚子變著法子調理出各種以魚鳔為主的美食,确實令人嘆為觀止。
島上的瓜果花木俱是仆人們費心栽種所成,敖翦在島上閑來無事,便跟在仆人身邊幫忙幹點小活,一開始仆人們是不敢讓海神的客人幹這種粗活,但敖翦也不勉強,在他們身後跟進跟出,湊在附近探頭探腦地看。
仆人們對這個好奇的藍鱗小鲛人也漸漸熟絡,雖然還是不敢讓他做扛樹苗、鏟土塊的活,但幫忙提個水、拔個草什麽的,不管做得好不好,他們還是願意讓他去做。有時甚至還會告訴敖翦栽種瓜果的訣竅。
敖翦很高興這島上的人對他說話的态度,沒有鄙夷,也沒有欺負,真誠以待,還會把知識傳授給他,所以每次他都非常認真地瞪大了眼睛,豎起了魚鳍般的耳朵,仔仔細細地記下對方的每一句話。
盡管他知道,海族的他根本不可能在海底栽種這些瓜果樹木。
眼下敖翦正跟在仆人們身後采摘果實。
仆人們都把籮筐背在身上,但他們瞧著敖翦的小身板,可不敢讓他背太重的東西,於是他手裏只拿著一個小竹籃。
這一片果樹綠油油的,上面長滿了一串串像小燈籠一樣倒挂的紅果,這紅色極是粉嫩,而且外皮薄得像透明般的細滑,就像誘惑著采摘的人咬它一口般。敖翦禁不住誘惑,邊采邊吞口水。他的動作并不熟練,所以有點慢,仆人們很快就撇下了他走到了樹叢的深處。
水果透著清香的誘惑,敖翦盯著竹籃裏一顆顆飽滿的小燈籠,終於忍不住悄悄從籃子裏偷了個,湊到嘴邊,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立即無比警覺地四下張望,終於在确定附近沒有人之後,才開始咀嚼起來。
果子并不像胡柑蜜萄般甜美,但厚質的果肉充滿了水分,咬下去是清脆,口感卻是綿軟,清涼爽口,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甜味在嘴裏溢開,在回味間讓人忍不住一嘗再嘗。
“哢嚓、哢嚓──”
丹饕抱臂靠在椰樹下,看著藍色的小魚站在滿是紅果串的樹下,捧著一顆顯然尚未成熟的果子,卻像得到了皇母娘娘的蟠桃般歡喜,珍惜地在那裏啃得歡。
他是不明白一顆水比肉多、絕對不飽肚子的果子哪裏值得這般仔細,不過看到敖翦偶爾露出的那種完全屬於掩耳盜鈴的小狡猾,他決定還是再站會兒,別去驚擾啄食中的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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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傳來一股風息,不必回頭,他便知道身後站的是誰。
同樣看到了敖翦在樹下偷果子吃的模樣,不廷胡餘輕輕笑道:“看來阿翦很喜歡這裏。”
丹饕不語,目光不離敖翦半步。
不廷胡餘笑:“饕兄何必如此防備愚弟?愚弟雖是不才,還不至於強人所難。”
丹饕依舊抱臂不動靠在樹下。
“不廷胡餘,相識經年,何詐於吾?”
老朋友了,就是多年沒變。
“呵……”不廷胡餘沒有被拆穿的惱怒,臉上笑意更深,“瞞不過饕兄。難怪這些天對這小鲛人寸步不離。不過南海鲛人确實是難得一見,吃了不免可惜,饕兄真的不考慮把他讓給愚弟?”
丹饕濃眉一皺,掃了他一眼。
“小魚非為吾食。”
“哦?”不廷胡餘難得露出驚訝之色,“難道說饕兄并不打算吃掉這小鲛人?愚弟眼力不差,他額上可有饕兄的牲醴紋印。”
上古時四兇之族橫行人間,炎黃之族尚且懼之,更何況妖邪精怪?當時中原大地莫敢與之為敵者,更別說觊觎兇族之王的牲醴。
若有染指牲醴者,等同於直接挑戰整個兇族。
丹饕當初也是擔心小魚太過孱弱,随便一只普通妖怪都能把他給叼了去,只好給他打個記號,雖說四兇已不比當初勢強,但普通的小妖怪見了這帶著饕餮兇王的印信至少還不會想都不想就下口。
只是沒想會招來這種誤會:“南海有禍,海中衆生難逃一劫,吾與之有緣,故帶其遠走。”
“原來如此。”
不廷胡餘徑自打量丹饕,就像丹饕對他知之甚詳,他對這個老朋友也是有所把握,以他所知,丹饕有貪食之性,吃而無厭,不分好壞,卻不曾見過他對誰人如此上心,當下玩味不已。
不過要他放棄這條難得一見的鲛人,卻是言之甚早。
“既然不打算吃掉,那麽把他留給愚弟又有何妨?愚弟既為一方海神,自然有能耐保他平安。”能夠在巨浪之下保住鼇島,足以證明這位上古海神之力絕非泛泛。
丹饕不語。
不廷胡餘慢慢加重砝碼:“雖然饕兄有所隐瞞,但卻瞞不過愚弟,這小鲛人從敖姓,必是南海龍太子。饕兄可曾想過,他不一定只是一個只事織造的鲛人,或許有朝一日,可登基封王。而愚弟貴為南海海神,能給他的,饕兄卻不一定能做到。”
丹饕依舊沒有回答,他默默看著遠處吃完了一個果子,考慮著是不是要再吃一個的小魚,就只是這般簡單的決定他就能猶豫了将近一炷香的時間。
南海龍太子?
華貴水晶宮,雕金蟠龍椅,那藍色的青年一臉傲氣,頭戴十旒白玉垂珠平天冠,身穿杏黃缂絲龍袍,位登海龍王寶座的八面威風……
“你……你要不要吃一個?”
遞到自己面前的紅色小燈籠像是把他從臆想中驚醒過來,身邊帶著邪風氣息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蹤,只剩下面前挎著籃子給他遞過來一顆果實的敖翦。
瞪大的琉璃珠眼睛依然帶著一絲緊張,大概是在吃完偷來的果子之後發現了遠遠站在椰子樹下的丹饕,因為自己嘗到了好東西,所以想要與親近的人分享,并得到贊許的期盼。
現實和想象反差有點太大,讓丹饕也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他只是本能地接過了果子,一口吞了,然後他又伸手從敖翦手裏提著的籃子裏不斷地取果子,把他之前極為不屑水比肉多的果實一顆接一顆地吃了個精光。
“好吃嗎?”
味道?
丹饕這才想起自己大概沒咬就吞是怎麽著吧,沒嘗出什麽味道。
不過他卻不想看到那雙大眼睛裏流露出失望。
“甘甜味美,極好。”……咳嗯。君子固守正道,而不拘泥於小信。
於是如他所料的,那張緊張的藍色小臉放松了下來,咧嘴笑出了一個像南海的陽光般燦爛奪目的笑容。
大概是心裏高興,敖翦居然忘記了害怕,伸手過去拉了丹饕的大手一邊往林子牽去:“這邊還有好多,你跟我來吧!”丹饕擡步任他在前面牽著走,目光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敖翦。
盡管這條小魚很弱小,脆弱得像随便一陣狂風、一場雷雨就能将之折斷的小草,但是卻無損他的堅韌,再狂暴的風雨也扭斷不了他的堅強。小魚比自己想象的要有主見,至少在重要的決定上,他應該給他選擇的機會。
長在下面的果子已經被采光了,敖翦踮起腳尖,費力地試圖去摘一個離他手指還有幾寸遠的果子,忽然腋下一緊,就被兩條粗壯的手臂抱了起來,然後整個人像騰雲駕霧般,還沒來得及回神,屁股墩一穩,便坐到了男人寬厚的肩上。
八寸為尺,十尺為丈,人高一丈,故曰丈夫。
而丹饕堪稱偉丈夫,其膀闊腰圓,雙足立於大地,仿佛肩有擎天之力。
敖翦坐在他肩上,便如身於峰頂之巅,伸手去摘樹上的果子可說是順手拈來,之前只能羨慕著的更成熟的紅色小燈籠被他摘到手上,敖翦是越看越喜歡。
摘得高興時,居然還敢指使丹饕往左往右,好讓自己夠得著那些更紅更豔的果子。
“小魚,汝可願留於此島?”
丹饕低沈的聲音忽然響起,敖翦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吓了一跳,愣愣地捏著一個剛摘下的果子,也不知道放回籃子裏去。
敖翦不明就裏,也不知道為什麽丹饕會突然有這樣的決定,他在這個島上也是人生地不熟的,不過是來作客,卻沒曾想過要留下,如今一聽,不由得心裏著慌:“是……是因為有急事要做嗎?……所以不能帶我一起……那,那你辦完了之後會回來接我嗎?……”
丹饕擡起頭,注視著那雙倒影這他臉龐的琉璃大眼睛,那般的無助,仿佛就要被遺棄的小動物,心中忽然生出一絲不忍。
但是他還是決定要讓敖翦自行抉擇:“不廷胡餘乃南海神,能護汝安。”
就是說不廷胡餘願意保護他嗎?
可是敖翦并不這麽認為。無緣無故的示好,背後目的或好或壞,往往只有在對方達到目的的時候才能知曉。
在龍宮的時候,兄長們曾經不止一次地讓他得到過這樣的教訓。再傻氣,再單純,跌倒了無數次之後,總會知道看到陷坑得繞路。
像丹饕打一開始便直接告訴自己他的目的,就算這個目的是要吃掉他,那也并非欺瞞。比滿懷期待然後希望徹底破碎的那種難過,讓他更安心。
於是敖翦習慣地在緊張的時候稍稍捏緊了拳頭,他的話雖然斷斷續續,但語義明确,語氣肯定。
“我……我要跟你一起走。之前說好的,我們要去東海……去東海的蓬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