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古神夔,喜樂見雅含花龍
夔,神魅也,如龍一足。
見於上古,乃為龍族始祖之尊,能起風雨,耀如日月,其性喜樂見雅,常口中含花,故又名曰含花龍。
卻未知這行止均以高雅而名的龍族始祖,怎的會屈居於地底河脈這般暗無天日之所?
待将那敖翦送回房間,冀獠掩上房門。
在留在房內的夜明珠發出的幽光中,小鲛人那張困惑又苦思不解的小臉看得他很是不忍。
遂見他聳身一起,在黑暗中瞬化出矯健長影,隐約可見其形似龍非龍,竟是一尾潛蛟。
完全不需要任何照亮,那黑影猶如一尾大蟒,蜿蜒前行,未幾,已至方才之處,那白衣人尚未離去,依然坐在那兒。
夔龍雖目不能視,卻能透過水流的波動感知一切,側首:“你回來做什麽?”
“主子。”
巨蛟旋身盤落,化作那黑衣的憨厚漢子:“俺覺著這小鲛人沒有主子說的那麽一無是處……”
“本座何時說過他一無是處?”
“诶?沒有嗎?”
“他不過兩百年的修為,顱內如意寶珠已能成形,如果他是一無是處,天下龍族多的是廢物。”
“那主子方才……”
裹了白綢的中年男人冷不零丁地彈了下指頭,一顆水珠瞬間化作石頭堅硬,“嗖──”的一聲射了過去,擊在那粗人的眉心正中,随即散碎恢複成水體狀态。
“哎呀!主子!你砸俺幹嘛的事?”
“哼。本座是看不得堂堂龍子,居然巴巴地回去給一只下等的兇獸當糧食,那南海的龍王真不知道是怎麽教導自家的子孫,怎把人都教得沒頭沒腦、本末倒置!”夔龍反掌一拍案桌,龍卷暴起,地底河脈翻起滔天巨浪,仿佛要把地底掀翻般,纖長身軀驟現萬丈金光,猶如日芒綻射,光芒把他的皮膚照得通透瑩白,側臉上,雖遭歲月洗禮略見嘴角浮現紋路之痕跡但依然帶著倨傲不羁的上古龍尊,綁在眼前的白絹非但沒有半點病弱姿态,反有騰龍盤踞,蟄伏不動之勢,“我龍族乃天下靈獸之王,食盡萬物也不為過,豈為他人所食的道理?!”
“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冀獠瞧著河道都要被他家脾氣不好的主子一時怒火給改道了,慌忙抱頭蹲下狼狽大喊。
夔龍白袖一收,光芒收攝,河流平複。
冷言道:“行了。瞧你那沒出息的模樣!”
“呵呵……主子知道俺膽子小哩……”
“待他傷好,送他回去,省得礙了本座的眼。”
冀獠猶猶豫豫:“主子……”
“又怎麽?!”
“俺不識路。”
“……”
“俺很久沒走過地上的旱路,怕走失。”
本來以為要挨一頓狠罵,冀獠都做好了咬緊牙關準備好了。誰想那夔龍卻未出一言。
半晌,方聞他聲帶低沈:“冀獠,你離世已達數千年長,難道不曾想有朝一日回到陽光普照的地面,享受世人香火供奉?”
冀獠愣了下,搖頭,老實回答:“俺這副怪模樣一冒出頭去,沒準又給誰當成是作怪的惡蛟,挨上幾刀,那可冤枉哩!”昔洪水為禍,女娲於冀州遇黑蛟,見其鼓動洪水興波作浪,為禍一方,遂斬之。他便是那條倒黴的潛蛟,據他所說,他不過好奇冒個頭,就把附近逃難的百姓給吓到了,只當他是禍首,神女也誤以為他作惡,欲以鏟除,幸好他跑得快,後脖子挨了一刀便鑽進了地底河脈,自此不敢再出凡間,居然一避千年。
“那一回你出去的時機不對,正巧碰上了共工觸不周,天柱折地維絕,火煉不滅,水浩不息,猛獸鸷鳥為禍之時,才會叫凡人誤會你是作惡的怪物。如今時移世易,中原富足,凡人生活安穩,此刻再出,只需要應他們幾件小事,展露神威,自會被封為一方神明,享受牲醴三供,自在逍遙,豈不比留在這種暗無天日的地底河脈當一個瞎子的仆役強上百倍?”
冀獠眨眨眼,很是不解:“俺是潛蛟哩!主子不是也知道俺喜歡隐於湖淵聚水之處嗎?像騰龍一般飛來飛去俺可做不來。要是主子要出去,俺是陪著的,要是主子不出去,俺也不要走哩!”然後他了有所悟,“主子,你想出去嗎?”
“……”夔龍很是怒其不争,但臉上的表情卻稍微更得柔和了許多,“本座雙目已廢,在天上在地底又有何區別?”
“那主子的意思……”
“若不入世,這些未為典籍所載的龍族法術便只有永埋地底。本座雖不願在與塵世扯上關系,但卻也不能白白由著四海龍族為成就天人之功,而落得衰微頹敗的下場。”他頓了頓,“這敖姓小子,資質甚佳,更有機緣得了燭龍餘燼,日後若能好自磨煉,當能成就大業。只是……”他的神色略見黯然,“龍族命途多桀,前有燭龍埋骨大荒,如今四海龍王為擎天舍生,本事大,不見得就是件好事。”
冀獠聽著聽著,好像突然領悟到什麽,很是緊張地拉住夔龍的袖子:“主子!這裏待著挺好的!可甭出去了!”
夔龍愣了下,馬上明白了過來,知他是擔心自己會步那些為天地舍身的龍族後塵,故此才會如斯緊張,冀獠心地善良,但遇上與他有關的事,卻總是一反常态少有地自私。
他沒生氣,嘴角的紋路無聲地加深著,顯現出微微的笑意。
且不說敖翦在地底河脈遇上兩條上古老龍。
回說那日,夕陽西下,鮮紅一片天空下的荒山,只見是猶如殺戮之境,然此時萬籁俱寂,泥獸早已偃旗息鼓重歸大地,那魁梧的男人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地上橫七豎八的饕餮殘屍,沈默不言。
此前,便如他所言那般,答者只需其一,餘者無用。
除了一只願意開口的饕餮,其餘之者,盡數殒命。
被一場殺戮吓得個魂飛魄散,那只饕餮站在曾經耀武揚威的同伴的血肉模糊的屍堆上,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
得知敖翦逃脫,丹饕即刻驅使地獸入土追尋,然而那地底水脈縱橫密布,猶如蛛網繁複,且水流異常湍急,根本就找不到敖翦的蹤跡,小魚水性極佳,逃離之後定然急於遠離此地,更是難遇尋找。
殘陽落深澗,月出驚山空。
此刻丹饕獨自坐於山中,寬厚的背部落在漸漸晦暗的最後一絲陽光中,而他的臉龐,在背光的影子中靜默。
寬大的手掌攤開著,一顆顆漂亮的鲛珠反射著最後的殘陽,像活了過來在他掌中無聲滾動的水珠。
想當初,被關進鎖妖塔中,一囚便是千年之期,他亦不曾有一絲悔意。
然而此刻,他卻……悔了。
悔己以一己之私,将那屬於南海的小小生靈脫離故鄉。
悔己以自以為是,以為自己羽翼豐碩,足以庇護小魚。
可如今,他手中的那一捧冰涼的鲛珠告訴他,錯了。
俱是因為他的緣故。
小魚本該是安然地待在南海的故鄉,而不是為了逃命而鑽進狹窄地底水道。
小魚本該在日光照射而變得溫暖的海水裏自在的遨游,而不是在這種泥濘冰冷的泥土上瑟縮。
小魚本該跟海裏的魚兒無憂無慮地嬉戲,而不是被兇獸折磨被迫流淚化珠。
……
一切因他而起。
許是離世太久,忘卻了自己的身份。
那頭黑鬃饕餮卻提醒了他。
無論他願是不願,他丹饕,依然是兇族之王。
便似當年那般,他本無意與舜王為敵,但四兇流毒,難容於中原,他乃族中兇王,豈有不戰之理?
自他戰敗囚於鎖妖塔,族人被驅至三危,蟄伏多年。
然饕餮兇族,豈能甘於流放邊陲。
赭鼎,不過是其中最沈不住氣的一個。
那些老饕餮,又豈是毫無野心之輩?
待見天塌之亂,鎖妖塔妖邪盡釋,天宮衆神仙無暇照管凡間,便正是兇族肆虐,重臨中原的大好時機。莫說是饕餮一族,只怕窮奇、混沌、檮杌亦是蠢蠢欲動。
如今在他身邊,怕只有危險,再無安詳。
方圓百裏的地底,找不到他的蹤跡。想必他已經安全地離開了這裏,從哪個山泉口跑掉了。
是不是,就該這樣……放他回去?
那日,小魚也因為自己答應了他,許他回歸南海而開心不已,展露歡顏。畢竟他是海裏的鲛人,他曾經見過他像魚一樣靈活的身姿,在海裏靈動的小魚,在陸上連走路都不能适應的勉強。
在這裏,即使是深有千丈的潭水又或是飛泉銀川的瀑布,又怎比得過遼闊無垠的大海?
丹饕忽然捏緊了手掌,細細密密的鲛珠中硌嵌在掌肉裏,不疼,可是難受得緊。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放開手掌。
夕陽消逝的殘光中,那男人用粗大的手指從掌中撚起小巧的鲛珠,慢慢送入口中,一顆,又一顆。
很苦。
鲛人的淚,原來是這般的苦。
“吾王……”
一個饕餮長老的聲音,帶著對丹饕那兇蠻之力的恐懼。
“吾王,赭鼎等一路屠戮數十凡人村落,已引得仙界側目。若再留此地,恐惹事端!”
卻不知是否印證了那長老的話,一陣狂風驟然刮起,高昂的呼喝聲從天而降。
“大膽妖孽!竟敢在本君逍遙境內作惡殺生!該當何罪?!”
只見半空之中,一名神人腳踏五彩祥雲,身披紫紅道袍,手執佛塵,腰佩仙劍,法身猶如丈八金剛,怒目圓瞪,氣勢攝人。
若是換作凡人見到,必定是吓得跪頂膜拜,高呼饒命。
然那丹饕卻全然不作理會,依然坐在那裏,專心致志地一顆一顆撿著珠子放進嘴裏。
那神人可不曾被如此怠慢過,當即惱了:“呔!你這妖孽!普靈大仙在此,休得放肆!!”
倒是一位饕餮長老見勢頭不對,自知此地想必是面前這位普靈大仙的地盤,這裏居住的凡人想必平日多有供奉,然赭鼎及他的同夥在附近大肆殺戮,那可絕對是把大仙給惹惱了:“大仙切莫誤會!我等乃饕餮族,因族中有不服管教之衆叛逃,追至此地,方被吾王誅滅,染污聖境,自知冒犯,還望大仙寬宏大量,不計小過!”
“饕餮族?”
并非不曾聽說饕餮,但舜王與四大兇族之戰早已作古,如今留下的不過是典籍中只言片語的記載,普靈大仙便如天上諸多神仙那般,乃在中原大局已定之後的凡人,或是偶遇機緣或是筋骨精奇,於山中修煉得道飛升為仙,故而只當這四大兇族不過是一群惡獸罷了。
此時打量坐在那裏像木頭一樣無聲無息的大塊頭,見他一身麻布衣裳,完全就像個海邊來的粗豪漁民打扮。有所謂先敬羅衣後敬人,天上神仙是錦衣霓裳、雲綢霞緞,便是一般地仙也要在乎法身光鮮。這饕餮族主不但全然沒有半點族中之長的氣勢,加上一場殺戮之下,衣襟之處更沾了不少血污,此刻更是俯首低頭一副頹靡之狀,普靈大仙頓是心生不屑。
“可就是當年兵敗於舜王麾下,賓於四門,投諸邊裔的四大兇族?”
那長老臉色微變,但卻不得不應:“正是。”
“被流放荒原戈壁之地,卻還不安分,不但偷入中原,更在本君逍遙境內大開殺戒,哼!果真是獸性難馴!!”
此刻那丹饕掌中已只餘一顆鲛珠,他撚在指間,很是不舍那般仍未輕易放入口中,半晌,閉目凝神,緩緩擡手,珠子最終沒入唇下,喉頭滑動,囫囵入腹。
待此時了罷,他站起身來,魁梧健碩的身軀叫那普靈大仙瞬覺一座山岳驟墜眼前,便是他有丈八金剛的法身,竟亦覺平日能依山動土的法術亦撼他不動!
可他一介上仙,總不得在這些像鄉巴佬一樣從邊陲之地過來的妖怪面前丢了臉面,當下念動法咒祭出狂風,吹得山林呼嘯:“本君不管這是不是你所為,但既然是饕餮族所為,你身為一族之王,總該給本君一個交代!!”
丹饕此刻只覺是心灰意懶,就像明知道掉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便是要掘地三尺也要找回來,可偏偏卻害怕找回來之後會在自己的手中碎掉而不得不放棄。
偏生那普靈大仙一副興師問罪的嘴臉,吵吵嚷嚷仿佛一只盯上了肉的蒼蠅般嗡嗡作響令人煩躁。
這是怎麽回事?
一個兩個都這般,以為他是個好脾氣的良人不成?
會這樣認為的,從來只能有那條笨笨的,傻乎乎的小魚而已!!
驟見魁梧漢子整個身體爆出刺目光芒,光芒中橘紅的顏色不斷膨脹開來,只見四條粗壯的毛腿就像蟠龍柱般拔地而起,渾身長毛層疊覆出,其形之巨碩,瞬間讓那普靈大仙的丈八金身如似三歲孩童一般!
巨獸抖動身軀,仰天長嘯,一時間,狂風四起,方圓百裏山動地搖!
一身橘紅長毛,立於染血山林中,雙目如炬,閃爍狂獸精光。
“吾乃兇王丹饕!欲要吾伏於足前,且來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