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潛蛟藏,連綿百裏地底河
魚若去鱗,便如同人剝皮,其苦何堪。
便是龍子,剝鱗之創也非比尋常,再加上指蹼重創幾乎盡碎,十指連心,所受煎熬非言語能作形容,敖翦在床上一躺便又是數日。
期間那冀獠每日為他帶食。
地底河脈不見天日,其中生存之水族自非尋常之種,大多細小,莫說魚鳔,便是整條入腹,也不知要吃個多少才能管飽。故而敖翦這些天所食之物,卻是那那冀獠不知從哪裏挖來的古怪肉團,雖說狀似肉團,但卻并非真是肉塊,這外表看來白如截脂又有肉質紋理,但食入口中卻軟如芝菌。
此物謂之何名便連那冀獠似也不知,他就按照那模樣稱作“肉饨饨”。
吃下去的味道雖說有些像啃珊瑚一般,但既是受人照顧,敖翦也不好拒絕,吃多了幾次便也就習慣了。不曾想那古怪的肉塊表象不怎麽樣,味道不怎麽樣,但除了果腹之外,竟是極具療效,身上慘不忍睹的傷口見是慢慢痊愈。
明明是毫無關系的水族,卻願意這樣幫助自己,對於冀獠,敖翦自是心懷感激。
只是養傷的這些天來,他卻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地面。
他心裏有著一份奇怪的焦慮,自被擄走之後便油然而生,如今雖是逃離險境,卻依然不得緩和。
如果大妖怪始終找不到自己這份儲備的糧食,大概會就會再去找一份新的吧?也許是一只肥肥胖胖的魚怪,或者好看又美味的蝴蝶……
一想象大妖怪背部本來是他坐著的位置如今或許已經換上了一只陌生的、比他胖、比他好吃的妖怪,他就覺得心髒的位置像被狠狠地捏住,氣都喘不過來的萬分難過,這種感覺甚至比因為沒法按時間完成鲛绡而挨了後妃的責罵,或者三四天才拿到一丁點的魚鳔可是裏面滿是泥沙的感覺還要更加難過。
他想要快些回去,回到地面,回到大妖怪的身邊。
所以當他能夠從床上坐起下地,便與那冀獠告辭,問他如何能從水道重上地表。
冀獠抓了抓頭發,似是有些為難:“俺待在這地底下有好些年頭了,很久沒出去過了,所以也不是很清楚……這樣吧,俺帶你去問俺家主子,他知道的比較多,定能給你指條明路!”
二人出了小屋,冀獠在前引路。
無日月星影的地底,水域之中可說是伸手不見五指,唯有冀獠手中的夜明珠散發的一片光團。偶爾有些地底河脈的魚游過,不似海中游魚般斑斓,也不像陸上江河的肥碩,卻是些細小體長,渾體透明甚至能夠看到骨頭與內髒的透明小魚。
若換了旁者,這一片漆黑,定是如陷迷宮般不知方向,但敖翦自幼便長在海底,更常於夜間偷偷溜出皇宮去海角找他的外祖父,在漆黑的水中鍛煉出一種敏銳的觸覺。
借著水中蕩開的波動以及在碰到硬物回流的漣漪,即使目難視物,他也已知曉此河脈之下竟寬廣似深海一般,且有一根根粗達需數人聯合方能環抱的锺乳石柱接連在洞頂與洞底之間,雖無雕梁畫棟,但這地底之處宛如巍峨宮殿。
四周漆黑難辨,但冀獠卻顯然是輕車熟路,走了半刻的功夫,便停住了腳。
他回過頭,小聲與敖翦吩咐:“待會見了俺家主子,說話得小心著,俺主子的脾氣……有點兒大。”
“我知道了。”敖翦連忙乖巧點頭,心裏頭不由得更加緊張了。
待再往前行,便覺此處水流仿佛靜止了般,安然無息,那冀獠高喚:“主子!俺找你來哩!”
無人應答,冀獠不以為然,走了幾步,那出有張用從地底突出的石頭磨成的粗糙桌子,他把夜明珠放在桌上,又嚷:“主子!沒聽到咋的?怎不應俺哩?”
“吵死了。閉嘴。”安靜的水突然生出一股水龍卷,扯得他二人頭發飛揚,待那水靜之時,便見一剪白影坐了桌子一旁。夜明珠光華之下,那人看來似已有半百之齡,一頭灰白長發,并無蓄須,除卻略見歲月紋路,卻是面如冠玉,頗見世外之人出塵之姿,可惜他似乎目不能視,故眼前縛有白絹。
“主子!”
冀獠大概也是被罵慣了,大大咧咧地推了敖翦一把,“這小鲛人說想回去,俺不知道路,所以帶他來問問主子!”
那白衣人回答的語氣頗為淡漠:“從哪兒來,便從哪兒回。”
“不能啊,主子!”冀獠一聽大大搖頭,“俺瞧著他是從夾縫裏給水流擠出來的,哪回得去?”
白衣人聞言冷哼:“他體內有燭龍之息,比你強上百倍,何須你來費心?”
敖翦心裏吃驚,面前這位雖以白絹裹眼,可卻仿有一雙炯目,輕易便看穿他體內燭龍餘燼,卻不知這人到底是何來歷?
他心跳加快,白衣人竟是敏銳察覺:“怎麽?莫不是以為這天底下便只那銜燭之龍方有通天能耐?”
“敖……敖翦不敢……”
“你姓敖?”白衣人眉宇輕皺,“海龍族倒是能耐,性淫好色,多子多孫,卻是子子不成龍。”
“不是這樣!”敖翦雖是懦弱,但對方語中輕蔑,更有辱父王之意,便忍不住反駁,“敖翦是不能化龍,可兄長均是龍形……”
白衣人一擡手,止了他的話:“他們是他們,你是你,炫耀他人之能,自身不過廢物,言之何用?”
“……”
他話是刻薄,但理卻實在,一下子把敖翦給噎了個死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倒是那冀獠看不過那小鲛人是來問路便要挨上這頓無辜的排頭:“主子,您給高擡貴手啊,這小鲛人可不像俺這般耐罵耐操!”
也不知是不喜他話中粗魯,還是不待見他幫了旁人說話,白衣人神态之間更見不悅:“閉嘴。本座不過有話直說,連這話都聽不得,如此肚量,莫說成龍,連得那‘敖’姓的資格也是沒有!”
敖翦默然不語,白衣人利言如刀,當下如同迎面被煽了巴掌一般,臉上一陣辣辣發熱,心中隐約升起一絲不甘。或許在以前,居於南海淵底時的他只有井蛙之見,四面圍牆,織機出绡,能得上父王一笑便於願足矣,然自随那大妖怪離開南海之後,見過百幻浮洲、浩瀚東海、鼇背神境、仙山蓬萊,又遇上蝶族太子、丈螭将軍、不廷胡餘、神山土地,眼界早已不比從前,更兼在海邊村落過活半年,雖說非屬修煉,但這難得的歷練也使他更看清自身。
他又何嘗不想成龍?!可這話他在心裏輕輕地、悄悄地說過無數遍,從不曾說出口,怕是一說出來,便被聽著的人取笑是不自量力……
“俺也不是那個意思,反正……反正……”冀獠嘴拙,哪扛得住白衣人的毒舌,平素若遇了這般他就閉嘴任對方罵個痛快,但瞧著身邊那鲛人一臉黯然,連剛養出來不錯的臉色都一片灰青,心裏不忍,“反正俺是覺著,主子你不是說過凡事不能一概而論嗎?”
白衣人沒想到他那顆榆木般的腦袋竟也靈活了這麽一回,被自己的話給堵了回去,他在冷哼一聲後,終於把臉轉向了敖翦:“既是如此,本座倒要聽聽,這一個生存在南海的鲛人,如何千裏迢迢地鑽到本座這地底河脈來。”
敖翦沒想到對方竟然對他的事情來了興致,南海距此遙遙千萬裏,海族與這位白衣人顯然也扯不上什麽關系……而且他與丹饕之事當也算不得些說不得的秘密,急於離開的敖翦便簡要地将他離開南海的原因以及到這裏的過程。
待他說完,冀獠聽得是津津有味,半晌才回過神來,一拍大腿:“俺就說嘛!咋的前些日子地動山搖,險些沒把俺的腰骨給砸了,原來是天塌了啊!”
白衣人冷著臉:“難不成你還想出去遛遛?”
冀獠連連擺手:“俺可不敢!上回天崩俺就出去冒了個頭,被個娘們神仙逮了硬說是俺作的亂,險些把俺的頭剁下來,這回說什麽俺也不會湊熱鬧了!”他拍了拍敖翦的肩膀,“俺還以為你是在水道裏給磕掉的一身鱗哩……”
“笨。”白衣人哼了一句,也不再理他,轉向敖翦,仿佛是前輩訓斥後輩般嚴厲,“沒出息,得了燭龍之息,也不懂運用,竟叫那區區兇獸給欺辱了去,真是丢盡了龍族的臉。”态度之不屑,仿佛那流毒中原,為炎黃之族所懼之四兇饕餮,不過是小貓小狗般微不足道。
敖翦無語,事實如此,就算如何砌辭開脫,也不過是保住一時的面子,事實,依然如此。
白衣人又問:“你現在想回去,便不怕又落在那群兇獸手中嗎?”
“自是怕的。”敖翦很老實地點頭,“不過我想它們本非中原之妖,乃犯險而入,若叫仙家察覺,只怕必難逃降服捉拿,故而自不能久留一地。”
白衣人眉峰輕挑:“你倒是有幾分聰敏心思。”
“所以敖翦鬥膽,請前輩指路。”
白衣人并不急於回答是應是不應,食指微屈,輕巧手背,似在考慮一些旁的事情。
敖翦不敢催促,只好在旁等待。
過了片刻,那白衣人忽是問他:“敖家小兒,本座問你,你便是回去那兇王身邊,又能如何?”
“如何?……什麽如何?”
“依然做他的口糧麽?”
敖翦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就是丹饕的一頓飯嗎?雖然至此還是相當的不稱職。
“回去繼續做那個軟弱可欺、只能依附兇王生存的無用之物?”
“不!我不是!”
便是泥人也有三分氣性,那白衣人的毒舌實在太過犀利,針針見血般刺得敖翦極為難受。他何曾不想擁有強大的力量?他何曾不想讓他的父兄刮目相看?他何曾不想讓大妖怪不再為他擔心?他何曾不想?何曾不想!!
可便是想了,又能如何?
他天生就并非龍身,乃為鲛人之姿,未能受父王重視,更未似他的兄長般受到龍族的教導栽培。
他得幸獲了東海的丈螭将軍指點,可也不過是入門煉珠之法,後面只能靠自己摸索著反複練習,那些騰雲駕霧、呼風喚雨的法術卻是一概不懂,便連跟大妖怪學得一門變形的法術,都半年了依然沒能學得精通……
“主子,這話太過了吧?”冀獠又忍不住了,小小地拉了拉白衣人的袖子,“主子,俺瞧著這小鲛人挺不錯的,就別為難他哩……”
“一邊去!”白衣人生氣地扯回被拉住的袖子,明明有白綢遮掩,卻好像狠狠地瞪了冀獠一眼般,叫那冀獠縮了縮脖子,“不過你既是龍族,本座也不能見死不救,你且在此處留下,待養好了傷之後,本座自會讓冀獠送你回去。”
敖翦心裏雖被他說得很是難受,但聽到自己能夠回去,當下道謝:“多謝前輩!”
“前輩?哼……此話倒也不錯。便是敖姓龍王,見了本座,也得尊稱一聲祖宗。”
那白衣人神态倨傲,緩緩站起身來,水動白衫,衣擺飄揚,不凡氣度,宛若天上谪仙。
“記好了,本座夔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