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父子

大阏氏耀武揚威地來了,狠狠抽了衛昭一頓,又趾高氣昂地走了,留下滿屋子的狼藉。

直到大阏氏帶人出了北苑的院門,目睹全程早已被吓呆的乳母和侍女才敢靠攏過來,查看衛昭和伊殷的情況。

伊殷被衛昭護得嚴實,自然無礙,只是昨日的傷口尚未痊愈,今天又糊了一臉的眼淚,看起來有些好笑就是了。

衛昭的傷勢卻不容樂觀,大阏氏下手狠辣,鞭鞭抽在他的背上,傷口早已是鮮血淋漓,看着慘不忍睹,有個膽小的侍女,甚至吓得驚呼一聲。

伊殷不等乳母來抱,便自己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抱着衛昭的胳膊問道:“爹爹,傷口疼嗎?”

衛昭輕輕搖頭,可就是這個簡單的動作,也讓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可見是疼得不輕。侍女們不敢耽擱,趕緊把衛昭扶起來,送回屋裏,伊殷拽着他的衣擺,也跟着回了房。

扶着衛昭在炕上坐下,幫他把被鞭子撕碎後和血肉模糊的傷口粘在一起的衣裳褪去,侍女正要給他上藥,卻被衛昭趕出了門。

“主子,你的傷……”退到門外的侍女很無奈,衛昭背上的傷口很深,不盡快上藥是不行的,但衛昭不要她伺候,她也不敢違令留下,就怕衛昭有個好歹,大君的怒火誰也承受不起。

伊殷原本也是被驅逐出門的對象,但他死賴着不肯走,衛昭也就沒有堅持,讓他留下了。

衛昭自己處理傷口,動作有條不紊,可見做這種事,已經是很娴熟了。只是他這回傷在背上,有些地方自己夠不着去上藥,衛昭原想不管了,便聽伊殷小聲道:“爹爹,我幫你。”

衛昭不置可否,伊殷便挪到他身後,用浸濕的布巾擦去他背上幹涸的血跡,再慢慢給傷口上藥,他的動作很輕,生怕弄痛了衛昭。

饒是如此,上好的止血膏藥敷上深可見骨的傷口,衛昭仍是輕微顫抖,額上汗水涔涔。

衛昭身上的傷痕很多,新舊都有,最新的,便是大阏氏今日用鞭子抽出來的,但不算多,而且很集中。更多的,是各種利刃的劃傷,還有燙傷、燒傷、灼傷……

不僅如此,好些傷口還是新傷疊着舊傷,幾乎已經看不出肌膚原來的模樣。伊殷知道,這些都是赫連濯的傑作,他對衛昭,才真正是最殘忍的。

想到赫連濯,伊殷忽然覺得,衛昭對自己再如何冷漠,都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的身上,留着一半赫連濯的血,他當初沒把自己掐死,已經算是很仁慈了。

只是,他不想當赫連濯的兒子,那個除了利用他傷害衛昭,從來不把他放在心上的男人根本不配稱作父親。

上一世,在衛陽登上皇位的第十個年頭,大衍終是奪回了幽州,赫連濯也在那一役戰敗身亡。

伊殷最遺憾的,就是自己已經破了慶佳,卻沒能親手結束赫連濯的性命,那是他為數不多能為衛昭做的事情了。

好容易上完藥,伊殷已是淚流滿面,衛昭感覺到背上的濕意,不禁回頭看他:“小哭包,這兩天是怎麽了?”

衛昭平時不親近兒子,不代表他對伊殷就毫無了解,在他看來,伊殷最近兩天哭的次數,能趕上過去一年了,自是感到不解。

伊殷被“小哭包”三個字噎住了,覺得有損自己的形象,轉而又想,能叫出這樣膩歪的稱呼,說明衛昭對自己,也不是只有恨意,便低聲道:“爹爹,對不起!”

傷口剛上了藥,衛昭不便着衣,只拿了件裏衣随意裹上,直接在炕上側躺着,好奇問道:“為何要說對不起?”

伊殷低垂着頭,兩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悶聲道:“我以後見了裴迪躲遠點,再不招惹他了,免得連累爹爹……”至少,在他的實力不足以對抗裴迪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了。

衛昭挑眉笑笑,笑容極淡極倦:“不必如此,你躲不開,也不用躲,下次見了裴迪,該還手就還手,再差也就是這樣了,他不會看着我們死的。”

赫連濯的性子,衛昭再是了解不過,他脾氣急躁,報複心強,凡事極愛遷怒。大衍對扶餘步步緊逼,他卻要靠鐵勒才能拿回幽州部分城池,滿腔怒火無處發洩,怎會輕易讓自己死了。

再說伊殷,若是赫連濯不想要他,他根本就沒命活着生下來。沒有伊殷的存在,赫連濯拿什麽在臣民面前炫耀,那可是他最成功的戰利品。

“爹爹,我不要你死!”伊殷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可一想到四肢盡廢、毫無生念的衛昭,他就感到害怕,他不想失去他。

衛昭斂起笑意,平靜道:“伊殷別怕,爹爹不會死。”伊殷是個好孩子,不妥善把他安頓好,他怎麽能死呢。

伊殷更怕了,衛昭此刻的神情,像極了他把他托付給鹿鳴的時候,他鑽進被窩,小心避開衛昭的傷口緊緊抱住他,語無倫次道:“我很快就會長大,我會保護你的,等我長大了……”

衛昭無聲地嘆了口氣,反手摟住伊殷,為什麽?為什麽他要是赫連濯的兒子?是他強暴他、羞辱他的證據。

昨日夜裏,衛昭忙于照顧伊殷,半宿未睡,今日又受了這樣的傷,躺下不多時就鼻息微微睡了過去。

而伊殷從昨日到現在,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精神正好,睡意全無。他貪戀難得的,可以和衛昭獨處的機會,就自己坐在炕上玩,實在無聊便默背兵法,想着将來如何攻打扶餘。

如果他和衛昭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就好了,伊殷得寸進尺地想着,只要赫連濯不再出現,衛昭一定會很疼他的,這樣他就不用再羨慕別人家的孩子有爹娘疼愛了。

不過,他們要怎樣才能擺脫赫連濯的魔爪呢?留在扶餘肯定不行,這是赫連濯的地盤;到鐵勒也不行,那是赫連濯的姻親,而且大衍和鐵勒的關系,比扶餘更加惡劣。

剩下就是大衍了,那是衛昭的故國,也是伊殷生活了近二十年并最終埋骨的地方,只是伊殷不知道,衛昭是否還能回得去。

衛昭的父親衛夙,是個高瞻遠矚、雄才大略的皇帝,他一生致力于光複漢家王朝最強盛時期的疆土。早年間,衛夙任用長寧王姬清和昭陽侯君臨,将鐵勒人徹底打回了漠北。

之後,衛夙的目标便是扶餘,但是幽州,卻成了帝國名将的墳場,君臨、姬玉、鹿子謙……然後就是衛昭了。

前面三位暫且不提,他們或死或傷,但都是在戰勝對手的前提下,只有衛昭,他是失手被俘,讓對他寄予厚望的衛夙失望不已。

在那個容不得失敗的皇帝眼中,衛昭戰死沙場,也許會是更好的結果,可他沒死,反而成了赫連濯的禁脔,甚至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前世,衛昭之所以讓鹿鳴把伊殷帶回大衍,是因為在那場慘烈的巫蠱之亂中,太子衛明和元康公主全家都死了,思子心切的老皇帝追悔莫及,對僅剩的小孫兒,容忍度難免也會高些。

如今,巫蠱之亂尚未發生,衛明和元康公主都是好好的,不要說伊殷了,便是衛昭,衛夙能否接受他,都還是個未知數。

要知道,在赫連濯的用心渲染下,衛昭在扶餘的經歷早已在大衍國內傳開,朝堂和民間對此議論頗多,有人認為他無辜,也有人覺得他該一死以謝天下。

若是衛夙對此事毫不介懷,過去幾年,大衍為何沒對衛昭進行營救,伊殷越想越亂,只覺前路黯淡無光,不知該往何處去。

在伊殷的胡思亂想中,一天時間很快過去了,衛昭睡到晚膳時候才醒,醒來就見兒子皺着小眉頭,握着小拳頭,嘴裏不知喃喃自語着什麽,小表情特別豐富。

晚膳照例不用下炕,只是伊殷拒絕了乳母的喂飯,自己拿着筷子吃起來,還因為動作太過熟練,引來衛昭的側目。

伊殷不想太過惹人懷疑,不得不把筷子拿得別扭了些,還特意灑了幾顆米粒到炕桌上。終于,衛昭不再盯着他看了,還給他夾了兩回菜。

用過晚膳,衛昭心血來潮要教伊殷背書,教的是大衍孩子啓蒙用的《三字經》。《三字經》伊殷以前學過,現在也還記得大半,于是衛昭念一句,他跟着說一句。

前面八句教完,衛昭從頭再來,重複了三遍就要伊殷背誦。伊殷不想給衛昭留下腦子不夠用的印象,很順暢地背了出來。

然後衛昭接着再教,就在父子兩人其樂融融的時候,有侍女前來禀報,說大君馬上就要到了。

衛昭聞言神情一僵,若有若無的笑容瞬間消失不見,看向伊殷的眼神,也多出幾分凜冽。伊殷無辜地拿手捂臉,他就知道,只要赫連濯一出現,衛昭看他就不舒服了。

衛昭喚來乳母,讓她把伊殷帶到前院去,還叮囑要看好他,不許他随意亂跑。乳母領命,也不管伊殷是否願意,就抱着他出了門。

乳母抱着伊殷從穿堂出來,正好遇上赫連濯,乳母趕緊垂首行禮,伊殷也埋着頭,他不想看見赫連濯。

誰知赫連濯今日興致好,竟從乳母懷中接過伊殷,抱着捏了會兒小臉,才把人還回去,轉身往後院走。伊殷不高興地捂着臉,乳母卻說,大君定是為了白日裏的事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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