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走過炎熱的夏天,爽朗的秋天,美味的冬天,他們在櫻花飛舞的季節上了二年級。悟再沒有回去過五條家,大部分的時間都住在高專的宿舍裏,事後傑詢問過他父親怎麽樣了。

“弘嗎?難得你會對那個笨蛋有興趣啊。”銀發的咒術師聳聳肩,“我給他兩個選擇,要麽離開五條家,不做咒術師再去找夏枝奈,要麽就忘掉夏枝奈的存在。”

“……他選了哪個?”

“不知道,最近都沒回去嘛。”這位家主如是說道,“家裏的電話號碼也删掉了,下次路過的時候我去問一下。”

五條藥丸。

頭痛了一秒之後夏油傑決定放棄,反正和他又沒關系。

“不要閑着啦,有任務哦。”硝子推開教室的門,向他們晃動手機,“濱松那邊的消息,冥冥學姐和歌姬學姐去祓除洋館裏的咒靈,結果進入之後兩天都沒有聯絡。”

“唉?如果只有歌姬的話倒确實有點危險,但是冥冥很強啊。”五條困惑地說道。

“可能被困住了也說不定,有些咒靈的特性很麻煩。”夏油阖上手中的記錄書冊,“出發吧。”

只是短短一年的時間,他們兩人便已經遠遠甩開了硝子。

五條和夏油都正在接近特級,六眼的咒術師已經完全習得了全部的家傳術式,而身為咒靈操術的擁有者,現在連高專都不太确定夏油傑手中到底有多少咒靈。

他們已經是高專真正的王牌,名副其實的最強。

太多的勝利,讓年輕人們幾乎要忘記第一次面對特級咒靈時的恐怖與艱難,他們知曉世上有失敗這件事,只是沒有把這個詞語和自己聯系起來。

赤色從天內理子的頭顱上飛灑出來的時候,夏油傑失卻了語言。

當那個男人說悟死了的時候,世界失卻了色彩。

一切都變得如此虛假,無論是身體被切裂,亦或是黑暗取代了光明,被擊敗了事實本該讓他憤怒懊惱,但腦袋裏卻沒有半點實感,硝子将他喚醒的時候,夏油傑甚至以為自己在做什麽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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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到理子的屍體,還有,悟的屍體也沒有!那家夥可能是說大話的!”

這時候,他才感受到了心髒的跳動。

咒術師不可太過招搖行事,以免令普通人們感到不安,這是高專對他們的教導,優等生的夏油傑始終将這一點堅持得相當完美。

但今天黑發的咒術師卻打破了這個習慣,他站在虹龍身上飛上天空,将硝子的叫喊和高專裏響起的警報抛在腦後,異形咒靈的身體略過萬裏無雲的晴空,下方的人們只要擡頭就能看到并不屬于人世的身影,而此時的夏油傑全然沒有餘裕關切這些。

咒靈操使只慶幸一件事,盤星教的據點位置全都在他的腦袋裏,不需要額外花費時間去查找。

當看到唯一一處大樓倒塌的據點,夏油傑毫不猶豫地跳下咒靈,當看到向自己艱難爬來的,只剩下半截的儲物咒靈的時候,黑發的咒術師甚至感到了心髒的疼痛。

那個強敵死了?還是活着?無論如何一定是場惡戰。

悟還活着嗎????

他絕對是拖着瀕死重傷的身體來追擊敵人的,因為硝子并沒來得及給他治療。

然而當夏油傑打開大門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毫發無傷的五條悟,他抱着理子的遺骸,被衆多的盤星教徒圍繞着,那些不知所謂的人們個個面帶微笑,用滿是歡喜的表情拍手慶祝。

慶祝着一個無辜少女的死亡。

銀發的咒術師看着他們,表情空虛極了。

“悟?是你嗎?”夏油傑甚至有些害怕,若面前的這個只是假想,或者別的什麽東西的話……但那雙靜靜轉動着,對上了他的空色眼瞳讓咒靈操使安下心來。

這是悟,不會錯的。

“見過硝子了?”

“嗯,我沒事的,已經請她替我治療過了。”只是來不及換衣服而已,夏油傑這才看向身上破破爛爛,還滿是血腥味的校服。

然而就算他平安無事,也于事無補。

因為天內理子已經死去了。

她本能自由自在的行走在灑滿陽光的道路上,度過漫長平穩的人生,就像夏枝奈那樣,然而最終她還是閉上了眼睛——因為他們的無能。

銀發的咒術師第一次說了是自己的錯,和夏油傑沒有關系之類的話。

真是笨拙的安慰啊,悟。

明明你才是受傷更嚴重的那個。

“回去吧。”

“傑,把這些家夥,都宰了吧?”他說,“現在的我,應該不會有任何感覺。”

掌聲仍未停歇,一無所知的人們似乎完全無視了面前的兩個年輕人,也無視了他們說出的語言,對此刻的他們來說,唯有慶祝才是有意義的。

真是奇怪啊,同為人類,為什麽既有理子這樣的孩子,又有這樣的家夥們呢?本該盛放的花朵凋謝,而只配當做肥料的東西卻好好的呼吸着,拍着手,慶祝着死亡。

“算了吧,沒有意義。”他這樣說道。

但夏油傑知道自己只是在撒謊。

沒有感覺的,只是現在,殺死人的感覺,會在日後一點點湧上,悟确實是個本質冷酷的家夥,但他并沒有堅硬到對衆多的死亡視若無睹的程度。

起碼現在的悟還不行。

尤其是在他經歷了理子的死,正在為此感到疼痛的時候。

“沒意義,那玩意,有那麽重要嗎?”

“那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對我們術師來說。”

……大概。

一年之後,三年級的夏油傑與五條悟都順利升為特級。

人們仍把兩人都視為高專最強的兩張王牌,對大部分的術師而言,一級和一級之間,就算實力有略微的差別,其實也不會相差太大。

所以大家理所當然的,認為夏油傑和五條悟的實力也同樣相差無幾,也許悟更強一點,但說不定夏油傑再過一陣又會追上,就像過去他們兩人在一二學年的時候一樣。

只有夏油傑知道,并非如此。

底層的人們只能仰望,所以只會覺得兩人都高高在上,并沒有什麽差別。

第一和第二之間的真正距離,從來都只有第二才會知道。

夏油傑非常清楚。

雖然同為特級,但自己和悟之間的,是無法跨越的天塹。

要說羨慕,大概是有的,不過與之相對的,咒靈操使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那個遙遠的約定,他大概會有足夠多的時間去努力。

無論如何。

‘五條悟死了。’這種話,有生之年他總算不必再擔心會聽到。

咒術師一直都很缺人,高專顯然不可能讓兩個特級再一起搭檔出任務,于是他們見面的時間便漸漸變得稀少,總是一人奔赴此處,另一人奔赴彼處。

夏油傑對此并無怨言。

因為這是早就能預見的事情。

唯一令他覺得艱難的,是過多的咒靈,以及,一點點小問題。

“傑,你是不是瘦了?”在忙碌中偷閑來和他相見的五條上下打量着相隔多日的摯友。

六眼就是這點麻煩。

夏油傑輕聲嘆氣,“只是單純的苦夏罷了。”他若無其事地說道,“沒事的。”

“涼面吃多了?”悟笑着打趣他。

每天,咒靈操使還是會固定地去往食堂,點選習慣的食物,然後帶回宿舍,如果有人問起,就說只是外面太熱。

然後,他會視情況吃一些,直到自己感到反胃,将剩下的部分全數倒入廁所。

強行塞進去也只會嘔吐罷了。

夏油傑若無其事地打開抽屜,将各種補充營養的藥片拿出來,一一吞咽,說起來也很奇怪,正常的食物他難以下咽,苦澀難聞的藥片反而毫無滞礙。

這樣當然只會不斷消瘦,更明顯一些的話,五條那裏就很難蒙混過去了。

果然還是用咒靈想想辦法吧,比如直接把食物塞進胃裏。

這種胡扯一樣的念頭,本該是悟的專利。

但此刻,夏油傑身邊空無一人。

“我也變得堕落下去了呢。”

與九十九由基的相見只是一個小小插曲,咒靈操使本沒有特別在意,直到他聽對方提起了某個熟悉的名字。

“總之,天元很安定。”

鮮血從少女的頭顱中飛濺出來的景象,他竟然還如此清晰地記憶着。

仿佛仍在昨日。

咒術師守護一般人,高專守護咒術師,這是大部分高專出身的術師們的認知,很多時候,這對大家而言幾乎是某種真理。

然而,理子卻毫無意義的死去了。

本該被他們守護的少女,就為了當做替身,靜靜閉上了眼睛。

他們是高專的王牌,是五條的六眼,是罕見的咒靈操使,若當時的悟沒有覺醒到特級的話,也許同樣會這樣毫無意義的死去。為了保持天元的安定,犧牲一兩個優秀的術師,或者一兩個特別的孩子,并不是什麽無法接受的事情。

【我讨厭高專。】

九十九由基的話語在夏油傑耳畔響起,她也知曉了這件事嗎?她也失去了什麽人嗎?

高專守護術師,只是一個謊言。

咒靈操使理解了對方想要傳達的東西,但他并沒有把這份真實傳達給五條悟,不,或許只是沒有必要罷了。

悟也許早就知道。

他想起摯友決絕地将母親送出五條家時的身影。

【詛咒只會讓人不幸。】

迎接灰原的死訊的時候,夏油傑驚訝于自己的從容,又一個年輕而充滿的希望的術師死去了,七海這次活了下來,但仍有一天,他也會死去。

必然會有這麽一天,只要還存在咒靈,只要他仍是咒術師,這場漫長的跋涉只會以咒術師的死亡來作為終結。

咒靈操使感到了淡淡的疲憊。

“讨伐交給悟吧,現在重要的是修養。”他這樣安慰後輩。

“全都交給他一人不就夠了嗎?”

夏油傑沒有開口,他知道七海只是在說些喪氣話,五條悟再強也只是人類,他只有一個人,并不可能完全處理掉所有的咒靈。

但死亡仍是真實的。

灰原,七海,伊地知,硝子,夜蛾,冥冥,歌姬,他,高專裏所有的術師都會有死的一天,也許是明日,也許是後日。

要結束這一切的話,只有當世上所有的詛咒都消失的時候才可能。

但那是無法做到的。

因為詛咒自人而生。

夏油傑努力令自己不再去思考這些愚蠢的東西,他看了看手機,因為剛剛結束一次任務的緣故,得到了珍貴的休假,他決定回家探望父母。

定期回家的術師其實很少,因為大部分的咒術師和家人們的關系都比較複雜,有人是逃離了家庭,有人是為了不讓家人擔心,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夏油傑的家十分普通,雖然他的父母曾在過去見到了他和咒靈戰鬥的樣子,但最終還是在夜蛾的說明之下理解了兒子的新身份,然後默默地支援着他。

“傑?回來了嗎?今天做了你喜歡的菜哦?”母親溫柔的笑容如此令人安心,“說起來,上回不是說同學要來玩嗎?”

“啊……最近比較忙。”他有些無奈地笑笑。

“一到夏天就這麽忙嗎?咒術師很辛苦嘛,要是太累的話記得跟學校請假啊?”父親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不是瘦了?”

“……只是苦夏罷了。”

“喂,媽媽,聽到了嗎?今天的晚餐可要拿出實力來啊!”

“真是的,你這孩子怎麽能不好好吃飯呢?工作還這麽辛苦!”

燈光之下,父母小聲的抱怨和關切是這麽的溫暖,祓除了濃重夜色裏長途跋涉的疲憊,心靈安寧之餘,他終于感到了久違的饑餓。

夏油傑露出笑容來,“我知道了,會努力多吃一點的。”

這份溫暖與愛意,大約就是支持着所有的咒術師,讓他們願意為之付出生命守護的東西吧。

吃完了晚餐,捂着太久沒有正常進食而有些難受的胃部,咒靈操使打開自己房間的門,然後他看到了那個東西。

稚弱的咒靈從天花板上垂落下來,與他靜靜對視。

它實在太過弱小了,也許連四級都沒有,有點靈感的人用木棒都能輕易祓除,以至于一直在身邊保持着幾只特級咒靈的夏油傑沒能第一時間察覺到。

身為特級咒術師,咒靈操使只需一眼便看到了咒靈的源頭。

父母對兒子的擔憂,思念,與些微的懼怕。

人就是這樣的東西。

他們的愛意是無比真實的。

他們的擔憂,恐懼與思念,也是非常真實的,誰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呢?偶爾的抱怨,回憶起孩子吞噬怪物時候的景象,也許會受傷時候的擔憂。

他們沒有任何過錯,他們已經非常努力了,在所有的父母之中也是溫柔堅強的表率。

但,只要是人,就會誕生詛咒。

夏油傑走進盥洗室,将胃裏的殘渣嘔吐殆盡,然後吃下了他唯一不會吐出來的東西。

咒靈的味道,是擦拭了嘔吐物的抹布的味道。

太過熟悉的味道。

仿佛那是唯一與他相配的東西。

“好難吃啊,媽媽。”

他第一次沒有在家中過夜,也沒有向父母告別,獨自跨入夜色之中靜靜離去。在行走中,手機的屏幕亮起,傳遞來新的任務,是一座偏遠山村裏的失蹤事件。

夏油傑靜靜看着面前的木籠,以及其中兩個明顯保守虐待的孩子。

“這是什麽?”

“什麽什麽?這就是事件的原因啊?”人形的猴子說着他無法理解的語言。

“不對,事件的原因我已經消除了。”只是一只不值一提的咒靈,雖然也是因為猴子們的愚蠢而誕生的東西,但照理說應該會死更多的人。

他看向那兩個孩子。

咒力如水一般環繞在周身,是咒術師,詛咒沒有造成更大破壞的原因也找到了。

夏油傑領悟了,這世上只有兩種東西。

并不是值得拯救的人,和不值得拯救的垃圾這樣的分類。

世上只有咒術師,和人類這兩種東西。

而他是咒術師。

“大家,先到外面去吧?”他對身後的兩只猴子如是說道。

沒有猴子吱吱喳喳之後世界就安靜了很多,夏油傑抱着兩個孩子端坐在虹龍的脊背上,夏夜的涼風吹起發梢,令人覺得十分舒爽,說起來,很久以前他似乎也坐在虹龍身上高高飛揚過。

但那時候并沒有這個餘裕感受飛行的感覺。

“那個……現在要去哪裏?”幼小的孩子這樣問咒靈操使。

“嗯,先找個讓你們睡覺的地方吧。”

他笑着說道,然後飛向來時的位置。

門打開的時候,父親一臉驚訝的表情,“什麽時候出去的,傑?臉上為什麽有血?是受傷了嗎?”

“媽媽,醫藥箱在哪裏?”

“我這就拿過來,哎呀,這兩個孩子是?”

而夏油傑只是靜靜地看向自己的房間,原本被吞噬了的咒靈,又有要複蘇的跡象。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因為面前的是人類【猴子】嘛。

“已經,不用繼續努力了,爸爸,媽媽。”

“睡吧。”

他笑着說道。

無力的愛意拯救不了任何人,任何東西。

他無法讓所有人變成咒術師,所以只好選擇清除掉所有的人類——然後就再也不會有詛咒誕生了,咒術師們的不幸也将迎來終結。

比起身為一切源頭的人類,夏油傑選擇去愛咒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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