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要說方天林先前的舉動也并非沒有造成實質影響,這不,像沈松這般,家裏出事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當家作主的爺奶和他的爹娘,反倒是方天林。在這個半大少年中,方天林已經成為令他仰望膜拜之人,有事找他準沒錯。
方天林一聽到這話,當即沉下臉來:“小松,你幫我看着弟弟們。”
“好的,三嬸你快去。”
沈松叫得那麽大聲,不光傳遍沈家院子,就連鄰居都有不少聽到。沈老爹臉色也不好看,那些雞還能再長長,就連自家都還舍不得吃,只交稅那天露了下臉,這個大嫂就這麽迫不及待上門讨要,還要硬闖雞場,這真是讓他這個做小叔子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老婆子,我不好跟大嫂動手,你趕緊過去,可別讓老三兩口子吃虧。”
沈老爹話剛落,正準備起身,張婆子早就跑得沒了影,只傳來一聲:“這事還用你提醒?你叫上老大幾個,一會也過來。”
張婆子豈會不明白?三媳婦人是厲害,但他作為小輩,先天就比較吃虧,再加他是個男媳婦,和大嫂拉拉扯扯也不成體統,必須她和老頭子過去鎮着才行。
張婆子步履匆匆,見媳婦們正往院外走,叫住陳二嫂:“你去叫你三嬸子過來。”
之後她越走越快,到後來已經小跑着前進。張婆子心裏不忿,想着大嫂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雞可是養來賣錢的,她就不能等等?她家哪回有好東西忘記過爹娘他們?
沈家河反應慢半拍,于吵架一事上非常吃虧。要不是他知道大伯娘不好惹,有她出現的地方準沒好事,提前将門給鎖了,估計現在已經被她沖進雞舍。他一個當侄子的,不好對長輩動手,可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媳婦的心血被大伯娘禍害,只能頂着大伯娘的咒罵聲,死守着門,無論她怎麽說,就是不挪步。
樹林子在村後頭,這裏本來沒什麽人氣,自從挖出泉眼之後,村長便讓人在樹林子不遠處建了一個池子,專供村民挑水吃,倒是比以往熱鬧了幾分。
大伯娘李氏叉着腰一聲聲控訴,将周邊之人都引了過來,很快,雞場大門邊便圍了一圈人。
“大夥瞧瞧,當侄子的竟然連門都不讓進,眼裏哪還有我這個大伯娘?”李氏越說越起勁,“吃你幾只雞怎麽了,誰家不得孝敬長輩?爹娘都這把年紀,竟然連孫子一只雞都吃不得,真真是讓人寒心。不孝,真是不孝啊!”
沈家河可不敢承認自己不孝,連忙辯駁:“大伯娘,這話侄子可不敢受……”
李氏哪容他将話說完,直接高聲打斷:“那就讓我進去,你天天守着一堆雞,爹娘卻連口肉都吃不到,這真是孝順子孫的做法。”
“大伯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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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你了,趕緊開門。”
圍觀之人聽了李氏的話,都覺得有道理,但他們剛受了沈家的實惠,自是不會幫着李氏,只是讓他們上前幫着沈家河卻也不能。為人子者,孝順本就應當,李氏舉動看着雖然讓人膈應,大面上卻是沒錯,沈家的确該如此。
沈家河漲紅了臉,吵架還真不是他長項,更何況還是跟一個長輩吵,那樣即便有理也變得沒理。他索性不開口了,這裏鬧出那麽大動靜,再加小松也跑回去叫人,家裏馬上就會有人過來,到時候看爹和媳婦怎麽說,他現在只要把好門就行。
方天林到時,見到的就是自家媳婦一臉通紅,任由大伯娘在那不斷數落,就是不肯稍移一步這樣一副讓人不爽的場面。他撥開人群,直接站到大伯娘面前。
李氏感覺天色都暗了少許,待看清楚來人後,把矛頭直接對準方天林,欺身上前:“怎麽,你這個侄媳婦還想動手不成?你打,你打呀!”
方天林可沒有那麽多顧忌,他一把抓住在他面前張牙舞爪的手,眼神一片冰冷。
“哎呀,天殺的,侄媳婦竟敢動手打大伯娘,快,快,老大媳婦,去找村長過來,這樣敢對長輩動拳頭之人,咱村可留不得。”李氏手被緊緊箍住,疼得她眼淚都差點留下來,再加上剛才唱念做打俱全,發絲都有些淩亂,這副慘兮兮的模樣,倒是得到不少村民的同情。
“家河媳婦,這可使不得,使不得,趕緊松手。”
“是啊,有事好好說。”
……
方天林知道輕重,他下的力道能讓人感覺到疼,卻不會留下傷痕,旁人的好意,他領了,但他并不打算按照他們說的做。他剛想開口,便感覺到衣擺被扯住,方天林回頭,見是沈家河:“……”
“媳婦,咱不理大伯娘就行,你這麽做不好,趕緊放手,可不能被村長他們看到。”沈家河一臉擔憂,都怪他,要是他沒有那個毛病,他就不會連口都難張,也就不用媳婦替他出面擺平此事。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真不是一時半會能改變,讓他同人吵架說理,實在是難為他。
“沒事,你在邊上看着就行。”方天林沖沈家河笑了笑,随即又轉回身,松開手,退後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氏,“大伯娘,既然你說起孝順這茬子事,那咱們就來好生說道說道。”
“你身上穿的是細棉布衣衫,頭上還戴了個銀釵子,家裏不缺錢吧?”
方天林這話一落,當即便有不少人附和。
“是呀,李大娘家日子好着呢,可這跟孝不孝順有什麽關系?”衆人表示不解。
李氏也不明白家河媳婦這麽說是何意,但她直覺不好,想也不想就欲開口打斷。
方天林不是沈家河,哪裏會給她這個機會?他直接拉着沈家河對着衆人說道:“大家既然看了半天熱鬧,那不妨跟着我一起去我大伯娘家,也好讓大夥見識見識,什麽才叫真孝順!”
方天林個頭擺在那,李氏使盡渾身力氣也拉不住人,只能在後頭罵罵咧咧,還不忘示意媳婦們先跑回去通知家裏一聲。
一群人就這麽浩浩蕩蕩從樹林子那邊,轉戰到李氏家。中途還碰上了張婆子一行人,幾人一頭霧水地跟着人群前進,随便拉了個相熟之人才了解事情大概。
張婆子捂頭,不過她心裏高興地不行,對于大嫂家,她早就受夠了。看三媳婦那模樣,也不像是胡亂為之,她暫且先看着,要是出了岔子,還有她和老頭子頂上,這回定不能再叫自家人吃大虧。
對于堂嫂離隊跑回家報信一事,方天林自是知曉,不過他并沒放在心上。就這麽點時間,根本不夠他們銷毀證據,一會大家到了之後,誰孬誰好,立馬現行。盡管如此,他也還是将人攔下。獅子搏兔亦盡全力,要是真因這麽點事就陰溝裏翻船,那也太不值。
有些事情屬于燈下黑,再說民不報官不究,村裏也是這樣。要說不孝子孫,每個村子都有那麽幾個,只是當爹娘的都無二話,旁人又怎會去管?又不是吃飽了撐的,說不定管閑事還管出麻煩來。
沈家河阿公阿婆自是沒到受虐待的份上,畢竟他們不是只大伯一個兒子,沈老爹和沈三叔還杵着呢。但要說日子過得有多順心,那也不盡然。好衣裳輪不到兩老穿,大伯家算是村裏的上等戶,可沈老爹和沈三叔兩家并沒多少錢,不可能年年為兩老裁新衣,好東西兩老同樣也極少能吃到。沈家送過去的那些肉食,大多都被大伯娘一家給吃了,能進到兩老嘴裏的只有那麽幾塊。
可即便受到這等對待,阿公阿婆依然拿大伯一家當寶。人的感情就是這麽奇怪,有時候真不能用理智去解讀。
這不,得知孫媳婦帶着一大幫人氣勢洶洶進門所為何事之後,無論是阿公還是阿婆,都堅決否認這點,更睜着眼睛說瞎話,直誇大伯一家孝順,還訓斥方天林這個後輩不尊長輩,無故挑起事端,廣延村可不能助長這種歪風邪氣,必須得好好懲治一番,甚至嚷着要開祠堂請家法。
沈家河一聽急了,一步躍到方天林面前,硬頂着阿公不善的眼神,誓與媳婦共進退,還指責大伯娘之前想要硬闖私宅,這可是觸犯了律法,那麽多雙眼睛都看着呢,可不能當什麽都沒發生。媳婦行為沒有不妥,就算有,那也是大伯娘錯在先。
“反了,還真是反了!長輩面前,哪有你們小輩說話的份?當着我的面都這樣,背地裏還不定怎麽說道。”阿公氣得手都發抖。
方天林等阿公平靜一些後,才站到沈家河身旁,他可不會被這麽幾句話就吓住:“阿公,不是我們這些做小輩的揪着不放,實在是做長輩的不慈,我們不說出來,他們就會一直這麽錯下去。”
“各位街坊鄰居,我家但凡有點子好東西,就會送一份到大伯家,農忙時,更是年年忙完自家就去忙大伯家。說句不好聽的,沒有我家和三叔家幫襯着,大伯家能有今天這般好日子過?可他們是怎麽做的?從來沒見大伯他們過來幫忙,逼不得已必須出面,那也是出工不出力,這樣還不如不來。”
“這些大家都有目共睹,我也不多說。我帶大家過來,目的也不是為此。”方天林說話聲音洪亮,擲地有聲,阿公他們想插話也插不進去,誰的聲音都蓋不過他。他伸手一指,将村民視線都吸引過去,“空口無憑,大夥瞧瞧,這就是大伯娘所謂的孝順之舉。”
原先村民跟着方天林過來時,大伯家房門都沒落鎖,現在,不少房間都是鐵将軍把門。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看熱鬧的村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紛紛唾棄起李氏一家。這真是,平時他們也沒多想,莊戶人家大多節儉,穿有補丁的衣衫那都極為平常,誰幹活不穿舊衣服?可萬事就經不住細想。
李氏一家的行為,無疑昭示了他們心虛,到底誰不孝一目了然。
不孝之人說人不孝,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有了這麽一出,大家思維不再被李氏帶着走,沈老爹他們往日為大伯一家做的那一幕幕都躍入衆人眼簾,加上剛才方天林的一席話,衆人都拿異樣的目光看着大伯他們,連帶着看阿公的眼神也不對。
“怎麽回事?”村長先去了樹林子那邊,結果一個人都沒有。他找人問了才知道,人都跑到了李氏家。
“是村長啊,快請去堂屋坐。”阿公拄着拐杖,面沉如水,狠狠瞪了方天林兩眼。
“新伯,這怎麽好勞煩您老?”村長比阿公低了一輩,可不敢讓老人家招待他,先不管眼前的事,直走幾步進了堂屋就座。等當事人都到齊,村長方才再次開口,“說吧,到底是何事?需要這麽興師動衆把我請過來。”
“村長,沒什麽大事,只是小輩們玩鬧過了頭。”阿公開始打圓場,他都一腳踏進土裏,只想看着子孫和和睦睦,可不想鬧得幾個兒子連兄弟都做不成。他這想法是好,殊不知他這個态度助長了李氏一家的氣焰,他眼中的和美,明顯是犧牲了後頭兩個兒子的利益,去填補大兒子一家怎麽也填不滿的欲望才得以實現。這跟自欺欺人有什麽兩樣?
方天林可不想再見到沈家河被李氏指着鼻子罵,哪會由得阿公息事寧人?他對着村長直接問道:“村長,咱村有沒有孝敬長輩的具體章程?譬如一年要送多少節禮,給多少口糧?大伯小叔之類是不是也得一并孝敬?”
還不等村長發話,阿公先開了口:“老二,快把家河媳婦帶下去,這裏可不是他胡鬧的地方。”
沈老爹被年邁的阿公看得有些坐立難安,可讓他把三媳婦轟出去,他做不到。今兒個這事,錯不在三媳婦身上,他被大哥拿兄長的身份壓了一輩子,也受夠了,要是這次服了軟,以後恐怕更加沒完沒了。之前他們家境平常,難得有碗肉吃,都要被大嫂搜刮走近半,再過幾個月,等雞場那一千只雞出欄,大嫂還不得見天進雞場抓雞吃?
這麽鬧下去,先不說三媳婦會不會被惹毛,就他這個當弟弟的都受不住,還不如這次說個明白。讓他孝敬爹娘,他準保沒二話,可連帶着孝敬大哥,這可真鬧了笑話,他又不是大哥養大,到哪都沒這個理。
“老二,你連爹的話都不聽了,你這是要忤逆我?你就不怕我上衙門告你?”見沈老爹坐着一動不動,阿公氣得有些口不擇言。“忤逆”二字可不是輕易能說,這個罪名太重。
沈老爹當即站起來,臉上血色皆無:“爹……”
村長可不想把事情鬧大,真鬧到子告父,父告子的地步,那他們村的名聲也臭了,以後不光嫁女娶媳婦難,就連送孩子進學都沒夫子敢收:“新伯,您消消氣,可別把自己氣壞了。”
村長心裏也為難,方天林這人可不好招惹,之前在沈家院子裏那一幕,至今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他怕真惹了這個煞星,保不準哪天就趁黑摸進他房裏,把他給“咔嚓”了。老人家不能動氣,氣出個好歹,他即便有千張嘴也說不清,方天林他同樣惹不得,只能不偏不倚,一切都按照規矩來。
“本來家務事不歸我這個外人管,不過既然你們把我請過來,那我就說幾句,”村長清了清嗓子,躊躇半晌,将話都在心裏過了一遍才開口說道,“村裏的規矩不用我多說,大家都知道,該孝敬新伯您老的,沈南沈西兩兄弟不會少給,可超出那些,就看兩人的意思,沈東李氏不能仗着長兄長嫂的身份硬要。”
“村長……”
村長沒讓阿公将話說完,他湊到阿公耳邊小聲說道:“新伯啊,您悠着點,再鬧下去,您即便把沈南給告到衙門裏,沈東也落不着好。你我都心中有數,沈南不能告您,但他肯定敢告您大兒子一家不孝父母。您要真這麽做,那可是家破人亡的征兆,衙門豈是那麽好進的?再者,您也就是這麽一說,忤逆不孝屬于十惡不赦的大罪,您老敢告,村裏也不會同意。”
“他敢!”
“我保證,您要敢告沈南,沈南家必定就敢抓着沈東不放,怎麽做,您老可一定要想清楚。您啊,還是別管小輩們的事,好好享福吧。沈東占了沈南沈西那麽多年便宜,也夠了。”村長拍着氣息急促的沈新後背,讓他平靜下來,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出事,見沒問題後他才神色一肅,說道,“沈東,去叫你媳婦出來,你們倆跟我去祠堂,孝順父母是為人子女的本分,村裏絕不姑息養奸。”
“村長,老大沒有不孝。”阿公激動地站起來。
“新伯啊,那就讓人将房門都打開,進裏頭瞧瞧不就一目了然。”村長可不好糊弄,大家雖然都信奉家醜不可外揚,但要想一絲風聲都不透露根本不可能。
阿公瞬間啞然,他嫌惡地看了眼方天林,目光掃過臉色煞白一片的沈老爹,便再不再給一個眼神,他現在對二兒子一家是深惡痛絕。
開祠堂可不是小事,不是村長說想開便開,族老們全都被叫過來商議此事,最後得出結果,大伯跟大伯娘每人杖責二十,其他人則反省思過。這已經是看在阿公面子上,往輕了罰,不然又豈是區區二十杖能了事?
聽村長的意思,大伯家以後再不能借着阿公阿婆的名義,逼沈家人無償付出。方天林見好就收,他并不想把精力浪費在無關人等上,雖然沒有白紙黑字立契畫押,但有村長和這麽多村民作為見證就夠了,大伯家再難興起風浪。
至于開祠堂等後續事宜,沈家沒有參與,沈老爹他們都被阿公給吓着了。
方天林安撫着同樣受到驚吓的沈家河,示意他去扶沈老爹一把。剛才阿公脫口而出的那些話,可是傷到了沈老爹。
沈家河自己都出了一身冷汗,臉色也非常不好。沈家人中就方天林一人神色如常,其餘人皆手腳發軟,不管沈老爹為人如何,一旦出現父告子這種情況,沈家基本是完了,縱使罪名不成立,子孫也再無出頭可能。
雖然他們也知道阿公不大可能真這麽做,族裏頭一個就不允許。阿公要真敢一意孤行,大伯家在廣延村是待不下去了。但頭上有這柄劍懸着,誰心裏會不膈應難受?
沈家海見三弟去扶沈老爹,趕忙走到另一邊,三人一腳重一腳輕相扶着離去,後頭跟着和他們沒什麽兩樣的張婆子婆媳三人,之後便是沈家湖沈家溪柳橙,方天林走在最後。
至于大伯娘的哭鬧掙紮,誰還有心思去理會,她那純屬咎由自取。
沈家人是這等模樣,沈三叔一家也只比他們好上一些,同樣面沉如水。沈老爹和沈三叔誰也想不到,他們在爹心中盡是這麽不堪,不過就是不想再被大哥一家無止境占便宜,就上升到“忤逆”的地步,他們幫的還不夠嗎?沒他們兩兄弟幫襯,大哥一家能攢下那麽多家底?
幸虧這次事情家裏孩子們都沒有跟随,倒是沒吓着他們。只是看着大人們全都面色不對,還一聲不吭,在家的幾個孩子連玩鬧的興致都沒了,小心翼翼挨到各自父母身邊,不時擡頭看上幾眼。
方天林感受沒有沈家河他們深,他沒想到不過就是阿公随口一句話,便能讓情況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爹,您可要振作起來,您這樣吓着孩子們了。”
沈老爹環顧一圈,不光是孩子們如此,就連老伴和兒子媳婦都臉色不好。他深吸一口氣,沒道理将旁人的錯攬到自己頭上。他自問對得起父母,對得起兄弟,卻沒想到都這把年歲了,竟還被老父親冠上“忤逆不孝”的罪名,這才讓他有些心灰意冷。想通之後,沈老爹神色不再如之前那般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