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悅之人恭喜青衡君,你又是一個人了……
方衍:“……!!!”
封印打開了?!
他壓根沒有心思去想背後的原因與詭異之處,像是擱淺的魚遇到水,依照本能徑直進入那團迷霧,千年前未曾見過的景象透過時光的長河撲面而來——
“陸青衡,活着不累麽?”
天衍山,後山一處隐秘的石洞內,夜色如墨籠罩住四遭,唯有石壁上挂着一點豆大的油燈,在夜風中搖搖欲墜,發出蒙昧黯淡的光。
少年側對油燈,盤膝而坐,不知在入定還是在面壁思過。昏黃的光暈打在他的臉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與緊繃的下颌線,他的面容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仿佛久棄無人的山洞內一尊俊美卻孤獨的石像。
“喂,我和你說話呢。”方衍再次聽見那個聲音從陸青衡心口響起,音調輕柔而詭異,帶着一絲蠱惑的意味,“你拒而不答,不就是默認了?呵,也是,若非怨恨厭世,又怎會産生我?”
“從出生起便被寄予厚望,一切人與物都要為了你的修行讓道,所謂親情,不過仙道衰落時門派千古的妄念,所謂友情,不過利益驅使下別有用心的接近,你生而不詳,無數人因你而傷,為你而死,你的腳下是累累白骨,連飛升也洗不清你的罪孽……”
少年嘴唇微抿,眼睫顫動,額頭上飛快滲出一層薄汗,心跳紊亂清晰可聞。
“因為你的存在,其他人性命不再是性命,而是鞭策你的籌碼,可以随意抛卻或毀棄!”
“你日日隐忍籌謀,卻還是無能為力,連自己想保護的人都保護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梼杌所傷……”
“天衍宗對你有養育之恩,把你捧為明珠驕子,你卻在心中欺師滅祖,大逆不道。”
“你就是這樣回報他們的恩情的?!”
“你就是這樣連累昔日同門的?!”
“你就是這樣對待方衍的?!”
三道诘問如三把劍刺入陸青衡心髒,他猛地搖晃一下,眉心紅色魔印一閃,張口噴出一口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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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魔印沒有消失,反而愈加鮮紅,像是朱砂混合了血,閃爍着不像的光。一縷縷黑氣從陸青衡關竅中冒出,很快與周圍的黑暗融為一體,置在地面茅草堆中的靈淵劍嗡嗡震動,聲音急促而尖銳,像是感應到主人的狀況,兀地飛了起來,懸停在陸青衡面前。
少年沒有接。
短短幾息,他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仿佛剛從水裏撈出來。
與心魔的對峙拉鋸幾乎耗空了他的靈力,手臂重逾千斤,連一柄劍都拿不起來了。
黑霧越來越濃,仿佛平地而起的旋風,圍繞陸青衡飛速轉動。不知過了多久,陸青衡睜開眼睛,眸中紅光一閃,竟有隐隐入魔的征兆!
方衍:“……!”
他的心髒輕輕一提,就見陸青衡一寸寸地擡手,艱難地伸出五指,像是抓住了最後的救贖般狠狠握住靈淵劍劍柄,用力之大幾乎折斷指骨。
下一刻,靈淵劍飛出,在空中劃過數道令人眼花缭亂的白芒!
噗嗤——
沖天的血霧從陸青衡身上噴出,劍芒所到之處無不皮開肉綻,他竟選擇用自毀的方式抵禦心魔!
“哈哈哈哈哈!”心魔猖狂笑道,“陸青衡,你以為這樣有用麽?只要你活着,我就不會死。總有一天,我會取而代之,讓你徹底失去神智!”
陸青衡不聞不問,依舊不手軟,一劍又一劍飛向四肢脊背,将自己刺成了一個血人。
短時間內失血過多使他面色蒼白如紙,但這種方式也确實有用,少年眉間紅痕稍淡,精疲力竭下心魔也随之消停不少。
但它還能說話,只要沒有徹底鏟除或剝離心魔,心魔就像是一個人的影子,永遠會伴之左右。
“整整十六道劍傷,你是在贖罪麽?想要借此還清因果?”
“還是你想要這種方式威脅老不死的,逼他們全力求治這些廢物?”
“那麽方衍呢?”心魔饒有興味地笑了一下,“第十七道劍傷……”
陸青衡喉頭滾動,睫毛完全被冷汗沾濕。他聽到心魔的話,像是想到什麽,唇角勾起又迅速抿直,而後調轉劍柄,一劍刺入自己心髒下方!
方衍:“……!!!”
他受到的沖擊太大,一時間竟愣住了。
……這是做什麽?
很快,回憶中的陸青衡解答了他的疑惑。
“道不同不相為謀,從今往後,你我不要再來往。”
“方師弟,望你自重,往後別來煩我了。”
陸青衡與他劃清界限一刀兩斷時,聲音冷漠,表情緊繃,顯出一種僵硬而刻薄的弧度。他轉身離開,背影孤拔而蕭索,當年方衍以為這是決絕的拒絕與棄之如敝,此時此刻,才聽到了心魔幸災樂禍的聲音。
“看看你那張吊喪的臉!有趣,有趣!你是在保護你的小師弟麽?”
“也是,方衍的魂契還在老不死的手上。”心魔自言自語,“光是你和他走的近了些,認同他些許觀點,老不死們就恨不得除之後快。要是讓他們知道你真正的心思……方衍怕是會死無葬身之地吧,哈哈哈哈哈!”
“從今往後,連心悅之人都厭惡怨恨你,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真正在意你——”
方衍渾身一震,只聽心魔不懷好意的聲音如詛咒回蕩在周圍:
“恭喜青衡君,你又是一個人了。”
……
這樣的折磨與拷問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發生,在方衍賭氣傷心時,心灰意冷時,發覺自己與陸青衡真的形同陌路時……心魔一遍又一遍在陸青衡耳邊嘲諷刺激,無所不用其極。
終于,最初那一點僥幸留存的“喜怒形于色”被磨平,化作腐爛在骨髓深處的內傷,經年月久地磋磨少年心志。
那是無人知曉的沉疴舊疾。
幾乎所有人都成功被騙過去了,以為陸青衡與方衍兩看生厭,再無交集。
只有陸青衡和他的心魔知道,一切不甘不忿都被深埋心底,随便一攪便是鮮血淋漓。
這樣的壓抑,在一年後衆弟子出山歷練時破開了一條縫。
陸青衡作為本次歷練的帶領人,需要保證天衍宗衆弟子的安危,方衍雖一直避着他,陸青衡的身份與無人管束的自由卻給了他一點機會,令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接近方衍,比如擦肩而過,比如蓄謀已久的“偶遇”時,微笑着對包括方衍在內的衆人一颔首。
陸青衡衆星捧月,方衍離群索居,兩人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皆為話題中心了。
只不過,無論誰談起陸青衡,都是交口稱贊,仰慕之情如滔滔江水。談及方衍,則各種嚼舌根,诋毀诽謗,公然孤立之。
“喂,聽說了麽?昨天有個姑娘來找方衍,說是方衍的故人!”
“方衍不知跑哪去了,我們就勸她少和此人來往。她不聽,執意要見方衍。”
“聽說還長得挺漂亮呢,是個小美人。”
“故人,什麽故人?那凡人莫不是看上了方衍?那可得勸她擦亮雙眼,回頭是岸,看上誰不好,看上這麽一個癞頭。和他在一起,這輩子也就到頭了吧哈哈。”
……
方衍其實無法通過記憶直接讀取陸青衡的心聲。但他明顯地看到,陸青衡脊背一僵,又很快放松。心魔幽幽的聲音在他胸口響起。
“喲——酸了?”
“費盡心思有何用?只會讓他更讨厭你罷了。”
方衍:“……”
長期與一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心魔相處,倘若學不會無視之,維持微妙而岌岌可危的平衡,陸青衡早就入魔了。因此,面對冷嘲熱諷他并無什麽反應,只是用行動表明了他的态度。
在天衍宗掌門長老的引導與默許下,衆人皆視方衍為洪水猛獸,要麽敬而遠之,要麽偷偷摸摸欺負他,這樣的消息他們自然能攔則攔,絕不會主動告訴方衍。
于是,陸青衡趕在方衍之前見到了他的故人。
“這位姑娘如何稱呼?”
“……你是?”
“方衍的師兄。”
“哦,我是方衍的發小,從小一起長大,方、阿衍他……”
那女子一身青綠襦裙,低着頭,白皙到有些透明的手指不安地攪動,似乎有點怕陸青衡。
“他不會再來了。”陸青衡溫和有禮,面帶微笑,聲音甚至包含微微歉意,仿佛體貼入微的翩翩公子。
目光卻洞悉無遺,直直對上女人的眼睛:“倒是姑娘你……既非生魂,為何來到此處?”
“可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你被當做獵物獵殺事小,連累方衍,被人捅到掌門長老那兒去,方衍定會被扣上“私通邪祟”的帽子,連他都保不住。
那女子聽陸青衡一語道破,渾身一顫,面色更白,兩行清淚刷然而下,踉跄着就要向陸青衡下拜。
——卻被一只手扶住了。
“姑娘有什麽心願,大可以同我說。”陸青衡道,“阿衍前些日子剛被長老罰過禁閉,行事不可出一絲纰漏,因故不能見你。”
“但既是我師弟故人,姑娘的事兒便是我師弟的事,陸某将全力以赴。”
方衍:“……”
搞半天,當年他耿耿于懷許久的“橫刀奪愛”,竟是這麽回事兒。
他的發小已非人身,乃是一剛入道的鬼修,因不願入輪回受陰司無常追捕,想起方衍,來尋他求庇護。
他在天衍宗孤寂許久,一丁點兒情分便成慰藉,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利用亦或是什麽別的感情,便自作多情地想為其傾盡所有。
陸青衡橫插一杠,了卻發小的心願,也消弭了發小見他的執念。
于是就這麽一別兩寬,再也不見。
于對方,沒有一絲一毫遺憾,甚至還在心裏感激陸青衡。于他卻成了一根刺,千年來橫亘心頭,成為他厭惡陸青衡的一大理由。
後來風聲走漏,方衍還是知道了這件事,與陸青衡再次橫刀向相。
如果說最初只是失望、難過、避之不及,此刻便是憤怒、厭惡、水火不容。
這幾年的不順累積到今日,已然到了一個臨界點,方衍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強大到拿回魂契,不再受制于人,莫測未蔔的前途、無盡的打壓羞辱、連故人都被無法見上一面的的挫敗……委屈與怒火交織膨脹,化作翻江倒海的戾氣,在胸腔中橫沖直撞。
方衍一刀刀劈向陸青衡,刀風暴虐,毫不留情……
兩人避開衆人單挑,雙方皆有負傷。
期間,面對方衍橫眉怒目的質問,陸青衡沒有一句解釋。
方衍離開,苦悶之下,離開歷練的大隊伍,下山買下一壺烈酒,只灌入一口,便被嗆的咳嗽起來。
他毫不意外地醉了。拎着酒壇,搖搖晃晃走在街上時,只覺得天地之大,竟無處容身。
修行數年,孑然一身,仿若一孤魂野鬼。
方衍醉得很徹底,因此壓根不知陸青衡一路跟着他,走過小鎮,翻過群山,在風景秀美的千鏡湖邊,發現了醉倚樹根的少年。
他靠在一株巨大的鳳凰樹下,單膝屈起,額頭枕着樹幹,目光迷離沒有焦距。
正值暮春時節,鳳凰花開,灼灼的花團錦繡般挂在枝頭,倒映在鏡面一般的湖水中,與天邊火雲連綿成一片豔色。
畫面中的陸青衡屏住呼吸,放輕腳步,朝方衍走去。
回憶外的方衍也屏住呼吸。
他看見少年陸青衡帶着一身傷,停到他面前,俯下身,小心翼翼的觀察了他一會兒。
“……一杯就醉?”
他白衣上還有方衍揮刀砍出的血跡,然而仿佛感受不到疼,屈下身與方衍平視,耳尖倏地紅了。
下一刻,他顫抖地接近,蜻蜓點水般碰了碰方衍的嘴唇。
一觸即放。
荒蕪之地上,方衍一雙手猛地握住燭龍,整個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而畫面中時光飛逝,來到千年前震驚三界、最驚心動魄的那一幕——
“孽徒方衍,勾結妖邪,冥頑不化!欺師滅祖,其罪當誅!”
“——你可認錯?!”
回答他的是方衍一刀劈向天衍宗主殿!
這一刀蘊含雷霆之怒,幾乎抽盡方衍的靈力。轟然巨響中,大殿地動山搖,石柱傾塌,地面龜裂,滾滾飛塵中衆弟子狼狽竄套,掌門張老怒不可遏!
“我沒有錯,錯的是天衍!”
“天衍僞善。”大殿中,方衍不避不閃,持刀巋然而立,以一己之身對上仙界中統領仙門、說一不二的龐然大物,“所謂慈善道,不過善你欲善,慈你欲慈!”
“凡不認同者皆視為異類,若不降服,便趕盡殺絕。”
“孽徒方衍,自棄師門——”方衍一字一頓道,“從此往後,我與天衍宗勢不兩立!”
他的話仿佛一記耳光,重重扇在天衍宗臉上。而當衆人回過神來想去“捉拿妖邪”時,卻發現他們壓根不是方衍的對手!
數年磨砺,少年早已脫胎換骨。
燭龍又一刀劈下,竟無人能在暴戾的罡風中接近一步!
長老怒發沖冠,弟子奔逃驚懼,沒有人注意到,飛砂走石的煙塵中,天衍宗大弟子一身白衣立于殿上,靜靜看着這一切,靈淵劍尚未出鞘。
陸青衡扶住怒氣攻心,幾欲吐血的掌門,隔着斷壁殘垣與混亂人海,與方衍遙遙對視一眼。
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只目睹方衍決然離去,仿佛用燭龍刀親手斬斷了他們之間最後一絲聯系。
方衍叛出師門一事,離經叛道之程度,堪稱千年之最。
他離開後,愈發狂妄不羁,創建道極宗不說,還不問出身,廣納弟子,自诩“三千大道我為極”,一時間風頭無兩,竟在亂世中,撐起了一個與天衍宗分庭抗禮的局面!
天衍宗大殿被毀,人心惶惶,已經不僅僅是被當衆打臉的問題了。
衆長老幾次三番前去找方衍清算,無一不被打回來,需要卧床幾月,才能養好被燭龍砍出的內傷。
然天下大勢,既已落了一半在道極宗上,天衍再不忿不甘,初期鏟除不成,也只能咬牙認了。
他們默認道極宗的存在,試圖懷柔以挽救天衍宗為數不多的顏面,派出大弟子陸青衡前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卻依舊被拒之門外,從來見不到方衍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