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向死而生唯有脫離天道,我才有足夠的……
方衍對陸青衡延續了一貫的策略——避而不見,你進我退。
無論陸青衡在門外等待多久,守山弟子只一句“掌門在閉關”,便打發掉陸青衡,不再搭理他。
時至今日,不論天衍宗派來誰,弟子們都相當硬氣,說不見便不見,因為他們知道,方衍閉關前,在道極宗設下了自創的七絕陣。
七絕陣有“七字殺訣”——“鎮、困、克、禁、殺、滅、絕”,後世稱“七絕陣出,神魔遁形;洪鐘蕩蕩,天地俱毀”,可見其威力——方衍只要設陣,便沒有人可以踏入山門一步。
于道極宗人而言,七絕陣是保護罩,是他們修行于世、不必看那些傳統大派眼色的底氣。于陸青衡而言,七絕陣卻是一道方衍親手刻下的天塹鴻溝。
無數次,他站在道極宗巍峨的山門前,眺望隐沒在雲端的石殿,聽心魔嘲笑他“不自量力”、“愚不可及”、“白費功夫”——就像飛升後去七絕仙府外進行徒勞的等候一樣。
“他不想見你,別費勁了。”
“你永遠都見不到他的。”心魔哂笑,”哦不,除非你死了,不肯過奈何橋,在冥界停留個百八十年,或許還能見他最後一面。”
心魔自覺勝券在握,連嘲諷的語氣都慵懶下來,像是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企圖修複被海浪打散的沙屋,語氣近乎憐憫。
然後,他聽見陸青衡破天荒地回答了他。
“我要飛升。”他說。
心魔:“……什麽?”
這一句乍一聽沒頭沒尾的話,像一顆釘子,牢牢地把陸青衡丢散的三魂七魄釘在一起。
我要飛升,他想。不是為了門派,不是為了證道,只是為了……見到你。
從那之後,陸青衡再也沒有去過道極宗。
他和方衍一樣,過上了深藏簡出的閉關生活。神龍見首不見尾,幾乎駐紮在天衍後山的靈洞裏,外界天翻地覆也未曾踏出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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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陸青衡的變化,掌門與長老們倍感欣慰,因他們感覺到,雖陸青衡天資卓絕,有飛升之潛能,卻從未如此刻般竭盡全力去達成這一目标。
他一直勤奮有加,可以達成掌門師尊的一切要求,看上去是完美無瑕的弟子楷模。
可他對修行其實并無欲望,似乎霞舉飛升是一件可有可無、不甚重要的事。
随着陸青衡年歲漸長,甚至連掌門也看不透,這個孩子究竟想要什麽。
陸青衡于天衍,是延續的希望。因此意識到他态度有恙時,掌門和長老都愁白了頭,更不遺餘力地打壓方衍之類的邪魔外道,以免他們勾起陸青衡飛升以外的心思。
沒有人知道,那其實是少年無聲的反抗。
他帶着這根枷鎖太久,幾乎默認自己将在漫長的時光中沉淪堕落,熬成一個庸人。
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報複他的師門,為所有因他受累的人贖罪。
可如今,方衍以一己之力改變天道運勢,明眼人都看出,他雖自視甚高,狂妄到修殺伐道,天道卻認可了他的所作所為,甚至在前些天降下小天劫,用三道天雷證實他已離飛升更進一步。
這也是天衍宗不得不妥協的原因。
他們幾乎是眼睜睜看着一株被他們厭棄、扼殺、鄙夷的野草,在離開這片土地後,以驚人的生命力長成蒼天大樹,幾乎夠到了他們可望不可及的高度。
又驚恐,又嫉妒,又畏懼。
好在他們還有陸青衡。
陸青衡不負衆望,在一年後,直接在天衍宗後山引下七道天雷。
天空黑雲翻滾,奔雷自九天而來。粗壯的光柱猶如巨龍擺尾鞭笞人間,狂風大作,古木傾倒,揚砂走石,暴雨傾盆而下。
陸青衡在雨幕中盤膝而坐,以靈力撐出一片小小的結界,散發出幽幽的微光。
那光芒在漆黑的雨幕中十分黯淡,像是随時會被狂風暴雨吹散,而靈淵劍高懸于頂,散發出瑰麗至刺目的劍芒!
“陸青衡,你瘋了麽?”滂沱大雨也掩飾不了心魔色厲內荏的嘶吼,“你故意引來天雷,是想殺了我?!”
“不可能!癡心妄想!”心魔怒吼道,“你會比我先散盡修為,變成一個廢人!!!”
陸青衡不為所動,這樣驚險萬分的情景下,他竟還有心思微微笑了一下,仿佛無懼于雷電加身,亦仿佛終于能夠擺脫一個經年日久的噩夢,在漫長沒有盡頭的黑夜中,看到了一絲遙遠的天光。
“那就試試吧。”他道。
第一道天雷劈下,雲層轟然炸響。
雪白電光攜浩蕩天威自長空直劈而下,落于靈淵劍尖,從百會穴沒入那具凡胎肉、體,剎那間,白光湮滅一切,陸青衡唇角滲出細細血絲,心魔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
“陸青衡!陸青衡——!!!”
它聲嘶力竭的怒吼很快被第二道、第三道天雷遮掩過去。
陸青衡猛地噴出一口血,靈淵劍自頭頂摔落,掉在地上,砸出哐當一聲響。
“你以為……我為何拼了命也要飛升……為了滿足師門的心願麽?”
陸青衡嗓音嘶啞如同含了鐵鏽,也不管心魔聽不聽得見,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主動與它攀談。
“凡人壽命太短,短到他無法原諒我……我亦無法原諒自己。”
第五道天雷直接劈碎了結界,第六道天雷已然傷及內腑。
陸青衡只覺每一寸經脈與血肉都在被炙烤,紊亂的靈力在體內橫沖直撞,靈脈在重壓之下,竟發出了細碎的斷裂聲。
“唯有……唯有脫離天道,”陸青衡艱難道,“我才有足夠的時間……把他追回來。”
第七道天雷裹挾雷霆之怒,以劈山裂石之勢,砸向雨幕中精疲力盡的少年!
陸青衡空門大開,毫不避閃,甚至雙手撐劍,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血水從他的七竅中湧出,很快混合雨水,洇染在白衣上。
他太狼狽了。
可以說,從出生以來,從未這麽狼狽過。
可不以身為餌,如何能剝離心魔?
“轟——”
毀天滅地的白光将少年包圍,陸青衡渾身一炸,霎時間幾乎以為自己魂飛魄散了。
然而,比他更不好受的是心魔。
這最後一道天雷,在重重符咒與禁術下,将依附于本體、幾乎融于陸青衡血脈之中的魔氣,劈到了三魂七魄之外!
那團黑氣刺啦一聲,從陸青衡眉心飛快地竄出,似乎連人形都幻化不出,只能逃命般徒勞地奔向山林!
而陸青衡劍光更快——
劇痛也無法阻止這一劍。這是陸青衡提前算計好的,唯一可能剝除心魔并徹底毀滅它的辦法。
只有短短一瞬,成敗在此一舉——
劍光如電追至後心,心魔心知自己強弩之末,硬拼不過,在最後關頭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聚集最後的力量,幻化出一張陸青衡午夜夢回時才能見到的臉。
“哐當”一聲,靈淵劍在最後關頭偏離一指,沒能正中心魔心髒,堪堪擦破了“方衍”的油皮。
“哈哈哈哈,果然,你只對這張臉心慈手軟!”
心魔自知陸青衡大勢已去,再沒有靈力對付自己,飛快地沒入群山,逃逸無蹤。
徒留陸青衡在原地劇烈喘息,再也支撐不住摔倒在地。
——記憶在此刻戛然而止。
一切水落石出,方衍頹然癱坐在地。
為何心魔頂着他的臉?為何心魔膽敢自稱“不死”?
為何當年陸青衡飛升後,天界傳過各種流言蜚語,道他名不副實,未斬殺心魔而得道,乃天道縱容,給他開了後門?
“劍修一步一心魔,唯有剝離心魔,才能得道飛升。”
“剝離怎麽夠?敢問如何徹底殺死心魔?”
“唯有利用剝離心魔的那一瞬,封其五識六感,耗盡其心力,以劍斬殺之,方可徹底擺脫——否則,心魔将重塑不死不滅之身,脫離本體,修成大魔。”
……
一望無際的荒蕪之地,方衍撐刀站起,一時間滿心怆然,竟不知該去到何方。
心裏像是燃燒着一團苦澀的火,血液被點着,順着四肢百骸游走,于是渾身都發苦發痛,酸澀到難以忍受。
陸青衡這麽多年是怎麽過來的?
陸青衡一直想見他……
如果當時他肯見他一面,他是不是不會失手,叫心魔逃過一劫?
……
然而時光不可逆轉,一切過往皆為定數。
方衍忽然之間失去了一切面對陸青衡的勇氣。
他像是落在了無人的困境之中,腳下是荊棘叢生的往事,眼前是無法直面的故人。
唯有逃避,方可得一絲喘息。
方衍拿起燭龍,跌跌撞撞的站起來,馭一朵雲離開冥界,直奔天界而去。
他沒有回冷清寂靜的七絕殿,而是渾渾噩噩地在仙界徘徊游蕩。
最終停留在一座熟悉的仙府面前。
“司空玉,阿玉!開門——給我酒!”
或許行到水窮處,連自己也無法面對,唯有麻痹沉淪,一醉解千愁……
司空玉很快給方衍開了門,和朝辭一同把這具行屍走肉架進府裏。
“你這是怎麽回事?”司空玉與朝辭對視一眼,“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別問了,給我酒。”
“可你的酒量……”
“……給我!”
司空玉本還在猶豫,但見方衍眼眶赤紅,像是要哭了,心裏一緊,趕緊給他拿來了消遣用的果酒。
方衍抱壇而飲。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我知道了……陸青衡喜歡我。
我也好像……喜歡上了陸青衡。
卻再也不敢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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