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貓禍

早上的課都是關于女子為妻為母為女的教導, 什麽“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之類,聽得明舒昏昏欲睡。好容易挨過女訓課, 又到了女工,照舊是明舒不拿手的。

繡棚套好,針線穿好,第一針下去。

嘶……

兩個抽氣同時響起。

殷淑君轉過頭, 瞧見明舒與自己一樣在吮指。

二人同步。

明舒沖她一笑,殷淑君照舊恨她, 冷哼一聲轉回頭。

一個早上, 就在中規中矩的教導中結束,到了午飯時間,學堂裏的小娘子們如獲大赦般被各人的丫鬟接回去。明舒注意到,從開始到結束,除了殷良君外都沒人來同殷淑君說過一句話。

“大姐姐, 明舒姐姐,我們一道去給母親請安吧。我聽說母親屋裏今天做了糟鵝掌,可好吃了。”殷良君讓丫鬟收拾東西,自己跑到殷淑君和明舒跟前興沖沖道。

明舒蹙蹙眉, 殷良君嘴裏說的母親, 應該是她的嫡母,淑君的親生母親李氏吧。

瞧殷良君那親熱勁頭,不知道的還以為殷良君才是這府裏的正經嫡姑娘, 李氏的親女兒呢。

“要裝孝子賢孫你自己裝去,我沒興趣。”殷淑君一點面子也不賣, 起身就走。

淑君不去見李氏, 明舒自然也不去。良君有點失落, 楚楚可憐的小模樣倒似被欺負了一般,然而很快她又笑開,沖明舒揮揮手便跟其她小娘子一起出學堂。

明舒遠遠看去,良君身邊圍着不少姑娘,幾人湊在一塊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幾個姑娘邊說邊拿眼睛偷瞥淑君。

那些目光,并不友善,仿如芒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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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淑君心情不好,漂亮的臉蛋繃得緊緊,也沒心思折騰明舒,帶着丫鬟走到自己的小園前卻不進去,在園門站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折身去懷秀閣。

明舒只能跟着。

一行人匆匆走到懷秀閣外,今日午間殷立誠回來用飯,也在懷秀閣中,丫鬟們正忙着在屋內布菜,屋裏挺熱鬧,有說笑聲傳出,站在門口打簾子丫鬟也笑着望向屋裏,沒留意屋外來了人。

明舒跟着淑君走到屋外,眼瞅着淑君要進去,卻聽裏頭忽然傳出李氏聲音。

“好孩子,你有心了。若是淑君有你半分懂事,我就放心了。”

“好好的吃頓飯,你又提那孽障做甚?”殷立誠的聲音緊跟着傳出。

李氏便再不做聲,殷良君在裏頭岔開話題,讓氣氛再度活躍,連李氏也跟着笑出聲,倒像極了一家三口。這廂淑君隔簾聽了這些話,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打簾的丫鬟看到她正要傳話,淑君卻扭頭就走。

明舒沖丫鬟笑笑,忙也跟着她走了。

————

從懷秀閣出來,殷淑君的臉越發陰沉,那張臉像蒙上一層陰霾。她走到哪裏,哪裏的下人就紛紛避讓,無人敢湊到她眼前,生怕觸了她的黴頭。

明舒冷眼看着,只覺殷淑君這人緣,和殷良君簡直就是兩個極端。

走了沒多久,殷淑君在偏僻處的茅廁前停下,什麽也沒同明舒說便徑直入內,将茅廁門一關。

俗話說人有三急,明舒在學堂呆了一早上,其實也憋着呢,不過因為要跟着淑君,一直找不到機會上茅房,這會既然淑君去了茅廁,她覺得自己也可以快速解決一下。和跟着淑君的小丫頭打了個招呼,她便提裙匆匆進了茅廁。

關上門,堪堪解完手,全身舒坦,明舒整好衣裙剛要推門出去,卻發現門已然推不動。

她再度用力震門,那門紋絲不動,被人從外頭鎖住了。

門外響起殷淑君不懷好意的聲音:“想跟着我,也看你夠不夠資格。”

明舒沒吭聲,殷淑君又道:“就憑你也想做我娘的狗腿監視我?一只蜘蛛吓不死你,那就給你多來點兒。放幾條蛇陪你可好?”

裏頭似乎傳出兩聲哭泣音,殷淑君這時才浮起一抹陰郁的笑,心情似乎因為明舒的服軟而好上幾分,只道:“想出來?那你求我!”

明舒嘤嘤哭泣:“淑君娘子,饒了我吧。”

殷淑君更加高興:“饒你,你想得倒美!你給我……”

她話沒完,明舒突然尖叫:“啊——蛇!”

殷淑君臉色一變,待要說話,裏頭的人尖叫聲一弱:“我,我被咬了,毒……這蛇,有毒……”

明舒的聲音漸漸弱下去,殷淑君有些慌:“喂?你少唬我,這裏怎麽可能有蛇?!”

旁邊的小丫頭已經被吓壞,急得不行,哭着神補了句:“娘子,這兒真有蛇,快把明舒娘子放出來吧,萬一鬧出人命可如何是好?”

這處茅廁本是供人急用而建,以草木遮掩,是以四周樹木花草良多,又正值春日生機勃發,花木生長旺盛,有蛇蟲出沒并不為奇。

“不許放!” 殷淑君嘴硬,人卻悄悄往門處走去,想一探究竟。

天底下哪有這麽湊巧的事,說有蛇就有蛇,她才不信。

“淑君娘子,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你為何要這般害我?我……我……”明舒本氣若游絲,忽然拔高語調道,“我要是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正逢殷淑君湊到門前,正伏門聽裏頭動靜,明舒陡然尖厲的聲音傳來,門又忽然一震,似乎有人不支倒地,撞在了門上,倒把殷淑君吓了一跳。

小丫頭急得快哭了,殷淑君仍不開門,只喚明舒:“喂?!你少唬我!哪那麽容易死的?喂,陸明舒!”

連續叫了幾聲,裏面均無聲音傳出,殷淑君也慌了,她不過想扳回一城,教訓教訓陸明舒,并沒打算要她性命。

“喂!你醒醒!”她一邊喚明舒,一邊慌亂的将繞在門上的鎖打開。

門鎖一去,門縫松開,殷淑君湊近門縫往裏看,不期然間對上一只眼睛。那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兼之茅廁內又暗,仿佛只一只眼睛飄在半空中般,殷淑君頭皮一麻,下一刻門被人從裏頭撞開,伴着明舒“哇”地一聲大叫,殷淑君給吓得倒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差點吓尿。

小丫頭眼淚還蓄在眼眶裏,人在一旁看傻,連自家姑娘摔倒都忘了要扶。

“你你你……”殷淑君心髒直跳,腿軟得站不起來,指着明舒說不出話來。

明舒整整衣裙,閑步而出,泰然自若道:“唉喲,淑君娘子怎麽坐在地上?春寒料峭的,當心着涼,還不趕緊扶起來。”這最後一句,卻是沖着小丫頭說的。

她一邊說,一邊上前彎腰直接架起殷淑君,旁邊的小丫頭這時方醒悟,忙上來幫着駕起殷淑君。

明舒仍是笑眯眯的:“淑君娘子,我摻着你。折騰了半天,肚子也餓了,咱回去吃飯吧。”

于是,整個殷府的下人都看到了神奇一幕。

新來的伴讀陸明舒架着殷淑君招搖而過,殷淑君半點反抗都沒有。

第二天,明舒的名字就傳遍整個殷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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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手兩個回合,都以殷淑君落敗告終,這個頑劣的姑娘總算消停了一些,沒再整明舒,也不知是被她震懾住,還是暗地裏又在憋什麽壞主意。

她不來招惹明舒,明舒就在她身邊做個透明人,兩人同進同出同吃,殷淑君對她從無好臉色,只冷顏以待,明舒也不加理會,該吃吃該喝喝,每日按時把關于殷淑君的記錄呈給李氏。

李氏對明舒十分滿意,破例先賞了她一月月例,讓她再接再勵。

明舒揣着那五兩銀子,看殷淑君的眼神都格外慈祥。

除了交給李氏的記錄外,她另外還藏了個小本子,用來記錄殷府其他人的言行。以她旁觀者的身份來觀察,殷淑君并不像外人傳聞所說的個性。若殷淑君當真是不顧他人死活的歹毒之人,那日就不會在她裝作被蛇咬傷後慌成那樣,她死了或是受傷,殷淑君應該高興才對。

明舒始終覺得殷淑君性情大變這事透着說不上來的古怪,尤其是在她與殷淑君接觸之後,這感覺更加強烈。

阿兄提點過她,不該偏聽偏信,她牢牢記在心裏。

想起陸徜,她有些心不在焉,待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一不小心就在紙上胡亂塗了個人像出來,她對着人像恨恨道:“不讓我去書院?不去就不去,誰稀罕看你,哼!有本事你也別回來!”

話雖如此,但她……還是有些想念阿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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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嚏——

也不知是山間突然吹過的涼風,還是別的什麽原因,陸徜打了個噴嚏。

可能,是明舒在罵他吧?

那日送她下山,她的眼裏可是寫滿怨念,估計這仇是要記在心裏了。

想起明舒,陸徜把書放下。廊下只有一盞孤燈,照着窗外千杆翠竹,愈發顯得山野靜谧無趣,明舒的笑容掠過眼前,不知怎地激起他唇畔一抹無所覺的笑意。

也罷,過兩日正好休沐,他回家一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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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平浪靜過了幾天,明舒和殷淑君的關系沒什麽進展,仍是兩看相厭,但她與殷府其他人的關系,卻噌噌往上走。

要說人緣這東西,明舒從小到大就是最讨人喜愛的那類人,一來她模樣好又愛笑,二來她識趣知禮說話從無架子,不單讨長輩歡心,還受同齡人喜愛,這與殷良君的好人緣又有些差別。

才來殷府幾天時間,明舒已經成了殷家年輕人嘴裏英雄,不止姑娘們崇拜她,連殷家的公子們都在課學結束後在潤文館中間的長廊上蹲點看明舒。

“就是她,徒手抓蜘蛛的狠人。”

“聽說她在茅房把咱家大丫頭給教訓了一頓,厲害了!”

“可不是,如今大姑娘都不敢對她怎樣。”

“模樣長得還忒俏……”

明舒從各種各樣的目光和評論中走過,只差沒向一衆看官拱手謙讓。

好人緣給她帶來不少好處,她自然而然就打入了殷府底層,不需要跟着殷淑君的時候,就抓兩把瓜子花生拿帕子兜着,不是躲在花園就是溜去竈間,和丫鬟婆子吃瓜唠嗑,大有打聽殷家祖宗十八代的節奏,連哪家媳婦懷孕不到七個月就生産這類陰私,都給打聽到了。

當然,她聽多看多,說得卻少,時刻都拿好奇的目光和驚嘆的語氣面對唠嗑對象,給足對方面子,說的人得趣,愈發起勁,慢慢的便敞開了話頭。

那廂殷淑君見明舒這般行徑,将她與那起長舌婦歸為同類,在心裏把她恨得牙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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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天晴,明舒照例跟着殷淑君從潤文館回來,一路上都沒人說話。

行至小石橋時,幾人眼前忽然竄過只通體雪白的貍奴,殷淑君停下步伐。那貍奴生得漂亮,湛藍的眼珠仿如寶石,往橋柱上一站,舉起爪子撓頭,也不懼人。

殷淑君定定看了兩眼,忽然朝貍奴走去。

明舒一下子發現,跟随殷淑君的貼身丫頭雙雁繃緊了身體。

這雙雁才十二歲左右,年紀尚小,本來不足以做殷淑君的貼身丫頭,只是殷淑君身邊的二等丫頭,負責些燒水灑掃的粗活,後來因為殷淑君屋裏的大丫頭被她虐打離開,接連幾個丫頭也都被她苛待,以至于阖府上下沒人敢去她屋裏,所以才将這一團稚氣的雙雁提上來填了空缺,暫時服侍殷淑君。

明舒留意到,雙雁的手攥住衣角,一臉緊張地盯着殷淑君。

可殷淑君只是走到那只貍奴面前,伸手輕撫貍奴耳後細毛而已。貍奴很是享受,沖她喵了聲,半閉上眼。殷淑君笑了,雙雁卻緊張得瑟瑟發抖,只沖明舒道:“明舒娘子,快……阻止娘子。”

明舒初時不解,馬上就想明白了。

殷淑君淩、虐動物的惡名在外。

這幾天她在殷府打聽得知,殷淑君屋裏原也養了只貍奴與兔子,一養就是多年,她對這一貓一兔甚是喜愛,可就在兩年前的某天,有下人親眼撞見貍奴與兔子被開膛破肚死在殷淑君小園的花木下,而殷淑君正蹲在這貓兔屍體旁,手裏握着滿是鮮血的剪刀。

關于殷淑君淩、虐動物的傳聞,就從那時開始傳出。

後來但凡殷淑君接近過的動物,後面均無一幸免都遭了毒手,更是坐實淑君的罪名,以至于到如今她的身邊,再無一只動物的影子。

“她……她不會要把這貓扔進河裏吧?”雙雁顫抖道,又不敢上前阻止殷淑君。

殷淑君已然伸手娴熟地抓向貍奴後頸,打算把貍奴拎起。樹影落在她臉上,因着傳言的緣故,給她的笑容添上幾分陰森,沒來由叫人心裏發毛。

明舒正想上前,不妨橋頭傳來一聲怒喝。

“殷淑君,放開我的貓!”

殷淑君的手倏地縮回去,貍奴被吓了一跳,尖銳地“喵”了聲竄開,橋那頭的人卻蹬蹬幾步跑到殷淑君面前。

明舒轉頭一看,橋上來了不少人,當前那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公子,生得俊秀非常。

正是殷淑君的同母弟弟,殷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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