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錦繡缦旄離雲爵, 乘風縣鐘華洞樂,豹首落莫兔雙鶴,春草雞翹凫……”

正是五六月時候,雖是在山中已經涼快許多, 但伴着窗外蟬鳴聲聲, 站在地上、身着短衣的瘦弱男童, 幾百字一秒不停的一口氣背下來,腦門上也仍舊是難免的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存茂堂內, 最中的空地上孤零零的擺了三四套桌案, 蘇磬音則端坐與正中,微微垂眼,正面色平靜的聽着面前的潘李子背書。

潘李子背的是《急就篇》,這屬于蒙童初學時要接觸的範疇, 全文兩千餘句, 內容都是些姓氏、器物牲畜之類的常見物、生字很多, 背起來也朗朗上口,當初蘇磬音在祖父的教導下啓蒙時,除了《百家姓》、《千字文》這種家裏奶娃娃都會的內容之後, 真正開始背寫的, 就是這一本《急就篇》。

潘李子已經九歲, 這個歲數學這個,放在那等給後輩子弟打小啓蒙的官宦之家裏,已算是遲了許多年了,但好在潘木匠家裏的之前說的不錯,這個潘李子,的确是一個可造之材,記性好、又肯用功。

只短短十幾日功夫, 一本《急就篇》就已能一點兒不磕絆的一口氣背下來。

甚至除了幾個過于複雜的生僻字,剩下的字也都大多記了下來。

就算潘李子以前多多少少的讀過一點書,并不是真正一字不識的蒙童,也算是十分難得了。

“好了,後頭的也不必背了,大熱的天兒,先喝一涼茶緩緩。”

蘇磬音并沒有折騰自個的學生從頭背到尾,只是從中間随口抽了幾句,叫他接着往下背,這麽試了回,确認潘李子的确是一點錯漏都沒有,便開口叫了停。

聽到她這話,一直站在一旁的,一個穿着早穿掉色的棉布裙,卻洗的幹幹淨淨的,渾身上下也收拾的很是利落的十幾歲女孩,便立即轉身去提了大銅茶壺過來。

雖說的是叫潘李子喝口水,但她先慢慢的在桌上細釉蓮花茶盞裏添了七分滿,小心仔細的先送到了蘇磬音手上,之後才給旁邊的陶碗裏倒上,給一旁的潘李子送了去。

蘇磬音對這個小姑娘的印象十分不錯,伸手接過茶盞,便帶笑也說了一句:“不必總守着,累了就坐下歇一會兒,你之前的《千字文》可都記下了?若有什麽不會的,一會兒得空了只管問我。”

小姑娘便有些羞愧似的連連搖頭,只低着頭又往後退了幾步。

這個姑娘,是潘李子的姐姐,叫潘桃。

潘木匠家裏的來求她收下兒子去學堂讀書時,蘇磬音随口一句問了還沒有旁的女兒,聽她說有之後,就臨時起意叫把女兒也一并帶來瞧瞧,畢竟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若是當真出挑的,她也十分樂意教幾個女學生出來。

蘇磬音原本指的是對方口裏那個七歲的小女兒。

但是或許是因為不好直接說明,最後又說了是學堂缺人幫忙,這才叫一塊帶過來的緣故,好像是叫潘木匠家裏的誤會了什麽,最後帶過來的,卻反而是那個已經嫁了人的十四歲大女兒,就是眼前的潘桃。

這倒也是,畢竟又不是權貴人家那等家生的奴婢,在外頭人看來,一個七歲的女娃子,又能幹得了什麽?至多燒燒火擦擦灰的小事,送來莫說幹活賺工錢了,只怕還不夠主家給的一頓幹糧!

事關兒子一輩子的前程,潘木匠家的自然不敢沾這個便宜,回去一琢磨,便去與親家商量了商量,将家裏家外、幹活都是一把好手的大女兒送了過來。

蘇磬音剛開始還有有些失笑,不過見着人後,原本想要叫潘家人将女兒帶回去的打算,一時卻有些猶豫了起來。

潘桃是被家裏當作童養媳送出去的,因此雖然說起來已經嫁了人,但才不過十四,她所謂的“丈夫,”愈發還是個流着鼻涕四處跑的半大孩子。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或許是因着這般經歷,跟着自個娘親過來的潘桃,格外的拘謹且規矩,剛一進門,就唯恐被退出去似的,努力說着自己什麽都能幹,工錢給不給都不妨事,只要能吃飽飯就成。

這話聽着實在是太心酸了,尤其蘇磬音瞧着這姑娘整個人的确是幹瘦的可憐,十四的歲數,莫說姑娘家該有的窈窕了,胳膊臉頰都是又細又扁,整個人都一根直直的幹柴棍似的,只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滿是懇求。

蘇磬音一時好心,便也索性将人留了下來,也沒什麽旁的活給她,就是将存茂堂裏外清掃清掃,平日裏上課教書的時候,在外頭守着一方小茶爐,添着點水,需要的時候可以立時就有水用。

工錢,也給她按着正常府裏小丫鬟的一半給。

拿着對這樣的待遇,卻只幹這麽點活兒,潘桃心裏似乎覺着是受之有愧一般,整日裏就沒見着閑過,潘桃學堂裏上上下下,從房梁頂到桌子腿,連窗棱縫裏的細灰,都要尋個小木棍來,用布子一點點的擦得幹幹淨淨,連學堂外頭那一片青石板鋪的空地,都要早晚打了水抹一遍,用帕子趴在地上的那種!

莫說蘇磬音了,就連齊茂行這個強迫症,偶爾見了幾回都連連搖頭,只說不至如此,後來蘇磬音實在沒法子,幹脆就在上課時,就都叫這潘桃哪兒也別去,就在一旁坐着守着,等着聽她吩咐。

這才算是叫人有了些停下歇息的功夫。

即便是在一邊守着,潘桃也是十分上心,時時刻刻都關注這蘇磬音的動靜,她略一抿抿唇,就立時送水上來,瞧着天氣熱,腦門上講出了汗,就站在一邊一下下的扇扇子送風。

尤其在身邊跟着久了,蘇磬音還偶然發現在她教導李子時,潘桃也會十分專心的聽着。

下課之後,蘇磬音一時起意問了幾句,潘桃竟也當真斷斷續續的記下了不少來,見她問起,還頗有些害怕擔憂似的,只說往後再不會分心,再勸幾句,就說這些東西原不是她該聽的,偶爾記着一半句,就是鬧着玩罷了,說着瞧着外頭起了一陣風,吹來些落葉,就又趕忙過去跑出去拿了掃帚。

蘇磬音見狀,便也将心下隐隐的打算都暫且收了下去,想着往後慢慢再說,也是因着這緣故,之後在存茂堂裏,她對潘桃,便也常常多有留意照顧。

老實講,雖然蟠桃不如她弟弟潘李子聰慧,性子又有些過分自卑內向,但蘇磬音私心裏,卻反而更可憐在意潘桃多些,也算是無心插柳了。

心下這些念頭一閃而過,也并不耽擱蘇磬音同時指點潘李子執筆寫字的姿勢,最後拿起他默寫出的幾個生字,在其中幾個字上圈了圈。

“嗯,比上次進步多了,這幾個錯了的字都記着,回去再在沙盤上好好多寫幾遍,明日再來,我就開始教你新書。”

“潘李子,你要知道,你已經比旁人啓蒙晚了,便要越發用功,才能追得上。”

蘇磬音思量之後,第一日裏就定下了規矩,筆墨這些東西,都是潘家自備,潘李子在存茂堂裏,每日可用兩張宣紙,剩下與回家另練的,就一概不管了。

其實真說起來,莫說蘇磬音現在的家底了,就算只憑她以往在蘇府的嫁妝,幾個學生寫字練字的紙墨消耗,也不過是些許小事,她完全可以大方些,給潘李子送幾刀便宜的紙筆,叫他回去之後,也可以用紙筆,而不是木棍在沙子上練字,

但能供得起,卻并不代表就要無底線的白送,升米恩、鬥米仇,這個道理蘇磬音是清楚的。

尤其是潘李子細說起來,并非孤兒,也并不算是存茂堂裏真正的學生,蘇磬音之所以答應收下他,除了潘家人懇求之外,也是因為她準備了這麽久,想要實踐看看,如果有什麽水土不服的地方,也好早日糾正完善。

正是因為剛剛開始,存茂堂的一切,蘇磬音也都在格外小心,一點點的摸索,力求打一開始就能少走些錯路彎路。

現在看起來,她的這個決定還是正确的,潘李子對存茂堂,對蘇磬音,都是十分的感恩敬重,此刻聞言,立即站起身來,按着謝師的禮數雙手交疊,躬身下拜,恭恭敬敬道了一句:“謝過夫人,小子謹記夫人教誨。”

蘇磬音松了一口氣,滿意的看着潘李子姐弟退出去,自個活動活動肩頸,便也不急不緩的出了門去。

剛走出門口,蘇磬音便熟門熟路的往西面的桂樹下瞧去——

果然,眉目俊逸的齊茂行還是與前幾日一般,坐在樹下的蔭涼處,靜靜的等着她出來。

“齊二,你又來啦?”

看見他的身影,蘇磬音面上就已不自覺的露出一絲明顯的笑意來,提起裙角,腳步輕快:“說了不用等我的,我每天就教一個時辰,完了之後,就回屋去找你了。”

齊茂行也推着輪椅迎了上來,聲音清朗,面容清隽:“我在屋裏也是白悶着,況且,有這刁鑽古怪的男女之情在,在這外頭等着你,只是想着你再過一刻鐘、一盞茶功夫就又能見着你,心下便平白無故的很是高興,并不覺難熬。”

哎呀,又來了……

蘇磬音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臉,齊二總是這樣,他并不是故意說情話,但總是這般一本正經、說着些好像是天經地義的直接言語來,就每每都能撩的她面紅心跳,甚至于心花怒放。

恐怕書中那真正的情詩絕句,都未必有他這般直白坦率的言語,更戳人心!

蘇磬音抿抿唇,微微笑着,沒多說話,只是伸手去推了他的輪椅,兩人一道不急不緩的往前興趣。

剛走遠,齊茂行便開口道:“方才蘇府派了人來,說是後日晌午時分,大哥就要到京城了。”

蘇磬音略微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這句自然至極的“大哥,”說的是她的大哥蘇德笙。

回過神後,她有些瞟了齊二一眼,心下卻也覺着熨帖,只是笑道:“嗯,等大哥回來了,我趁你去解毒的時候,也回京去一趟。”

齊茂行便有些猶豫似的,走了幾圈,又忽的開口道:“大哥遠道而來,你說,咱們用不用去京外迎一迎?”

蘇磬音姿态閑散,毫不在意:“不必吧?只是大哥罷了,也不是什麽長輩,蘇府老管家那邊肯定派了人去接。”

齊茂行便繼續道:“那咱們後日是不是應該回京去,或者備一桌酒宴,趁着大哥剛回來,好為大哥一家子接風洗塵?”

蘇磬音便有些奇怪起來,她原本以為齊二是因為在意她的緣故,才也這般在意大哥,

但是按着禮數,妹夫與妻兄,尤其是她這種,自小聚少離多,說白了,兄妹感情也不算十分深厚的,即便是久別重逢,第二天帶着東西去走動一遭也就足夠的。

甚至是齊二不去,只她自個過去一趟,旁人也說不出什麽來,尤其是都知道齊二這還傷着腿,養傷不好外出,就更是正常的很。

哪裏需要這般殷勤?

蘇磬音低頭開口:“當真怪了,你只是妹夫罷了,又是同輩,之前也沒怎麽接觸過,你怎的這般在意大哥?”

齊茂行欲言又止的張了張口,

他十分後悔一般,低了頭,認錯似的口氣:“我如今想起來,成婚前,還有接親的時候,我與大哥見過兩次。”

“當時,我的禮數……唔,都不是、十分周全。”

蘇磬音推着輪椅的動作便是一頓,微微眯了眼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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