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出去一趟回來,街上更冷清了。租的地下室裏沒有空調,南方城市一到冬天,寒氣直從地底下往上竄,待在家裏,就算穿再多,手腳也凍得跟冰塊似的。
施詩磊把矮桌搬到床上,窩在被窩裏練字,兩只手弄得冷冰冰的,連運筆也顯得十分僵硬。
晚上睡覺,他更是直接被凍醒過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施詩磊忍無可忍地上網買了一個電暖氣和一張電熱毯,付款以後很快聽到手機裏銀行餘額信息的聲音。
打開來一看,施詩磊愣住了。上回給家裏彙錢時用的是另一個賬號,現在裏頭已經空了,而這一個他一直都是自己用,從沒有查看過餘額。見到這個三位數,施詩磊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連忙登錄網上銀行查看究竟錢是怎麽用掉的。
可是明細賬目上不可能把消費條款都列清楚,施詩磊一邊看一邊回想着究竟是在什麽地方消費的,細細想清楚以後頭有些發暈。
盡管去攝影工作室兼職的那兩個月得到了一筆工資,可是對于他龐大冗雜的消費項目來說完全是杯水車薪。
購買攝影器材和書籍。——還跟姚錫陽在一起的時候,因為念及被供養着,混在一起花也沒關系,反正錢都會回到口袋裏,所以一列下來全部都是服飾的花銷。練字用的筆墨紙硯跟這些比起來都是小數目。還有,一次次去找符欽若的車票。
施詩磊想起符欽若那時在酒店留給他的一千元,算是他回來的路費,他當天就把錢還給了他。
想起符欽若,施詩磊更是暈得厲害,索性把筆記本給合上了。
好在這個學期并不需要繳納學費,否則就完了。施詩磊暗想像姚錫陽那樣的大老板,肯定不會計較那幾個花在他身上的錢,要是他提出要還錢,恐怕也是另有所圖。但他什麽人找不到?施詩磊幹脆不放在心上。
可是,七百塊錢足夠他花多長時間?按照他平時的消費,一個星期,最多兩個星期就不見了。好在房租一次性交了三個月,可還有每個月都要繳納的水電費,扣掉這部分,還剩下多少錢?
施詩磊坐在床上,計較着他平時根本不可能計較的問題,心煩意亂,加上屋子裏冷森森的,不免暗自抱怨這種破房子也好意思每個月收他這麽多錢。
一想到這個,他還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符欽若,想起他說:盡管住。
“媽的。”施詩磊從床上跳下來,關上燈以後屋子裏面黑漆漆的,他走到那塊被厚重的簾子分隔出來的區域裏沖洗照片。
徕卡裏還有一卷膠卷,不記得裏頭拍了些什麽。他把顯影罐等工具都放進暗袋裏,意識半是放空地卷片和裝罐,想着明天快遞員送貨來的時候,要怎麽跟他說才能把貨品給退掉。
他現在一分錢也不想花了。
定影以後,膠片上的圖像慢慢顯現了出來。施詩磊一張一張地沖幹淨,把它們都挂起來。在給其中一張膠片夾木夾子的時候,他看到了上面符欽若撫琴的身影。
施詩磊自認倒黴,用力把木夾子給扯掉,任由這張照片在風幹的過程中卷曲起來。
自從那年從養父家逃回孤兒院以後,施詩磊從沒再哭得那麽慘過。那時他好歹還知道自己在哭些什麽——他必須得哭,否則孤兒院的媽媽還得把他送回養父家裏去,自此只有不斷地背詩、練字、描畫,還有,晚上和養父一起睡覺。
當時施詩磊是往死裏哭的,甚至一度暈闕過去,好在自己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孤兒院那張又硬又窄的木板床上,而媽媽也良心發現沒有送走他。
可是這回他完全哭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窩囊。他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在那天以後就哭盡了,後來再哭也是為了讨好客人裝可憐,或者遇到精力過剩的客人,哭一哭方便少受點折磨。
施詩磊覺得自己最好這輩子也不要再見到符欽若了,這個人話沒跟他說幾句,卻把他弄得連自己都不認識。
除夕晚上家家戶戶都熱熱鬧鬧的,施詩磊連續吃了好幾天的泡面,覺得再怎麽着也不應該在大年三十虧待自己,于是把帽子、圍巾、口罩、手套全副武裝以後出了門。
樓上傳來了春晚開始的聲音,聲音傳播的關系,此近彼遠,此起彼伏,好像無數的回音。
施詩磊看了看襯在昏黃路燈後面的天空,天氣預報說近期冷空氣來臨,有可能會降雪。他原本是很希望看一場雪的,但想到下了雪,地下室裏會更冷,反而更期待冷空氣在來到這個城市上空以前拐個彎繞到別的地方去。
他揉了揉冰冷的耳朵,想着怎麽之前沒有買耳罩?現在沒錢,肯定不會花錢買了。
街上的餐飲店全部都關門了,他走到便利店前打了個噴嚏,推門走進去,見到店員百無聊賴地對着春晚嗑瓜子。
應該是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店員忙把嘴巴裏咬碎的瓜子殼啐掉,起身說:“歡迎光臨!”
施詩磊淡淡看了他一眼,還有晚會上不斷引用網絡段子的相聲,面無表情地走到關東煮旁邊,拿了個碗。
九個格子裏只有三個煮着東西,而且乍一眼看就能數清數目,施詩磊把口罩摘下來,籲了口氣,問:“就這些了?”
“嗯,沒進貨,只有這些了。”店員抱歉地笑笑。
施詩磊別扭地挑起了眉頭,把那兩個已經泡得有些發白的貢丸撈上來,還有剩下的幾個墨魚丸和一截昆布,幾乎是把湯水中剩下的食物都撈上來了,除了那截所謂的鳕魚卷——已經面目全非。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不是已經在這盆湯裏煮了一整天。
好在湯汁的香味是飽滿的,隔着紙碗捧在手心裏也十分溫暖,施詩磊沿着幾乎沒人的大街一路吃一路走,漸漸來到了有人群的廣場。
這裏聚集了許多等待跨年的人,大屏幕上竟然也在直播春晚,他想着反正回家也是受凍,便在廣場旁邊坐下來休息,吃完那幾個沒什麽味道的關東煮。
即将欠費的手機在這個時候來了條消息,施詩磊取出來時還在想是不是系統又提醒他繳納話費,可看到陌生的號碼,他還是懵了一下。
他記得這是誰的電話號碼,盡管原先存儲這個號碼的手機已經不用了。
日理萬機的總裁居然會給他發拜年信息?
施詩磊不耐煩地看着那幾個字,猶豫了一下,還是回複過去了。
過了一會兒,姚錫陽的信息傳了過來,問他吃飯了嗎?上家裏來吃。
他險些把剛喝進嘴巴裏的湯汁給噴出來,笑着回複道:我在家裏吃年夜飯呢!您大老遠的在杭州,這費機票錢的盛宴我可吃不起。
回複完以後,施詩磊覺得他應該是無話可說了,于是把手機揣回兜裏,雙手捧着紙碗把剩下的湯咕嚕咕嚕喝了幹淨。
手機在他擦嘴巴的時候響了起來,姚錫陽說,他可以開車接他。
施詩磊好氣又好笑,正想着怎麽回複他,眼風卻看到一輛曾經見過許多次的轎車停在了廣場旁邊。
他愣了愣,站起來以後甚至一度想立刻轉身跑掉,但車窗已經打了下來。姚錫陽在車裏笑眯眯地看着他,說:“上車吧,吃那點東西怎麽行?”
施詩磊皺起眉,也不知他已經觀察自己多久了。
幸好姚錫陽并不是真的要把他帶回家裏。否則,就算施詩磊不留夜,像那種到處都是富人別墅的地方,要想自己出來還不知道要走多遠的路。
施詩磊從進入酒店大堂開始就在打腹稿,想着怎麽順利離開,但後來他發現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姚錫陽把他帶往酒店餐廳,就在那裏跟他用餐,似乎也沒有別的什麽意思。
他心裏稍稍松了一口氣,可因而更加莫名其妙了。
“姚總,您這大年三十的,不在家裏陪陪家裏人?”菜才剛上來,施詩磊便按耐不住發問。
姚錫陽打開餐巾鋪在腿上,微笑道:“是要回去的,吃完這頓飯就回去。”
這下施詩磊算是吃了定心丸,呵呵笑了笑,對上菜的服務員說了聲謝謝。
“要不要,上我家過年?”姚錫陽布菜時說,“我的事,家裏都是知道的。帶個人回去不算什麽,總比你孤零零的坐在廣場看春晚強。”
施詩磊猜不透他這話究竟有沒有在諷刺自己,可聽到他說自己已經對家裏人出櫃了,不禁又想起符欽若。他在心裏咒罵了一聲,臉上卻對姚錫陽堆着笑,客客氣氣地說:“這怎麽好意思呢?我又不是什麽好人家出來的小孩,這過年喜慶的日子,去了您家,害怕髒了門面呢。”
聞言姚錫陽皺起眉頭,認真說:“我既然說了這樣的話,就表示不在乎你到底是什麽人。”
施詩磊一聽更害怕了,只好尴尬地笑。
大概被不喜歡的人表示關心和在乎就是這種感覺,無話可說的感覺。他算是明白為什麽符欽若面對自己的時候總是欲言又止或者話留半句了。
姚錫陽注視了他片刻,嘆氣搖了搖頭,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紅包放到桌面上,微笑說:“新年快樂。”
施詩磊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看到這寫着“萬事勝意”的紅包放在桌面上,甚至有些鼓起來了,真是猜不到裏面到底放了多少鈔票。
“我不能收您錢的。”施詩磊連忙把筷子也放下來了。
姚錫陽解釋道:“放心,這沒別的意思。你也還在上學吧?這個算是我給你的壓歲錢。論年紀,也是你長輩了。”
施詩磊為難道:“那我也不能收啊。”天知道裏頭裝了多少錢,說不定省吃儉用能過大半年的,可是他真的不能再收姚錫陽的錢了,何況還帶着人情。
“我知道你有困難。”大概因為他太堅持,姚錫陽的笑容淡了些,放下筷子,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說,“有什麽困難,可以跟我說。我們不是朋友嗎?”
施詩磊驀地站起來,把餐巾放回了桌上,抱歉地鞠了個大躬,說:“對不起,姚總,您就當我沒見識,不識擡舉吧。但是,您這樣的朋友我真的不敢交也交不起。”
他想了想,看看桌上這些山珍海味,算不清到底要花費多少錢,只好把錢包裏剩下那幾張一百元都拿出來放在桌面上:“謝謝您帶我來吃飯,這頓飯我也沒吃多少……這算是我這份的吧。我先走了。姚總,新年快樂。”
姚錫陽看着桌面上的錢,擡頭再看施詩磊時,不可謂不震驚。
施詩磊牽起嘴角,勉強笑了一笑,背上自己的包,頭也不回地走了。他一路低着頭,一走到餐廳門口,立即跑了出去。
沒有想到會在除夕的晚上發生這樣糟心的事。
其實施詩磊從酒店出來以後就後悔了,特別是遲遲等不到公交車,又找不到計程車的時候。
回家路上,他坐在空蕩蕩的公交車車廂裏,對先前發生的事情又好氣又好笑。為什麽要在窮得斷糧的時候逞英雄?施詩磊可不記得自己是這麽有骨氣的人,竟然把錢都甩桌上了。
明天吃什麽?後天吃什麽?他想想都覺得自己腦子進水了。那個紅包裏少說也有三四千吧?也足夠他生活兩個月了。施詩磊搓了搓臉,在公交車停站時不經意間往窗外瞥了一眼,頓時呆住了。
沒想到那個山莊宣傳廣告出得這麽快,公交站的廣告位上已經換了海報。盡管廣告海報上的模特并不是符欽若,但施詩磊看了,心還是砰砰跳了一段時間,生怕在下一個公交站臺上看到符欽若的海報。
可是廣告并沒有全面投放,一直到施詩磊下車,也沒有看到符欽若拍的那組照片。
正準備走進樓裏,碰巧聽到樓上幾家還在看春晚的住戶屋子裏傳來新年歡慶的聲音。
施詩磊拿出手機一看,真的已經過了零點。
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轉了個彎往地下室走,在進門以前連打了兩個噴嚏。揉了揉鼻子,他進了屋。
施詩磊一邊把雪地靴換下來,一邊摸索着牆上的開關。很快,他把開關按了下去,屋裏的燈忽明忽暗地閃了兩下,遲遲沒有穩亮。施詩磊皺起眉頭,盯着房間頂部的那根日光燈管。過了一會兒,燈管徹底黑了,只剩下他視野裏殘留着的那根明晃晃的區域,很快也消失不見。
“我操……”對着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施詩磊低聲罵道。
這種時候他要上哪裏去買日光燈管?他把鑰匙往邊上随便一丢,趿着拖鞋往床鋪的方向走,也不知走到什麽地方,踢到什麽東西翻了下來。施詩磊不耐煩地打開手機的電筒,低頭發現是那張用來寫字的矮桌。
他頓時愣住,又咒罵了一句,把手機放床上,蹲下來用已經寫了字的那幾張毛邊紙擦掉地上灑出來的墨汁,撿毛筆的時候又弄了一手墨。
就連還沒有用的那疊毛邊紙也被墨水給染黑了,他撿起來翻了翻,恨得又丢回了地上。紙張全部都花了,糊在一起,連他的印章也弄髒了。
施詩磊沒心情收拾了,頹然坐到床上,手裏握着那枚琥珀印章狠狠往角落裏摔。
也不知道有沒有摔裂,他沒心思分辨,躺倒在床上。
新的一年。
施詩磊躺了一陣子以後才意識到,又是新的一年了。
春拂垂柳,夏折石榴,秋收金桂,冬描素梅。
再過幾個九天,春天又到了,可思維的盡頭似乎還是一片冬夜,沁骨的冰冷,沒有落雪。
起初還在走神,但不久以後因為太冷,施詩磊還是鑽到被窩裏睡覺了。他蜷縮在被子裏,一直到睡着,雙腳還是像冰塊一樣沒有一絲溫暖。
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好像聽到消息聲,伸出手把手機拿進被體溫烘暖的被窩裏,揉了揉有些齉的鼻子。還是需要眯了一會兒眼睛才适應光線,施詩磊一看到是郵箱信件提醒,立即從被子裏蹭起來,搬過床位的筆記本打開來收郵件。
去年年底寄往雜志社的稿子終于又回音了,他相互搓了搓自己又開始變冷的雙手,登錄郵箱看郵件。
可是,信件的第一行就是抱歉的語句。施詩磊眯了眯眼睛,沒有再往下看就把本子合上了。
偏偏這個時候,他接到了銀行信用卡客服的電話。
這個電話他已經拒接過無數次了,沒想到大年初一又锲而不舍地打過來。施詩磊撇撇嘴,把電話接通了。
沒有想到,對方一确定他就是卡主本人,就開始噼裏啪啦地說起來。一口不甚标準的江浙普通話,語氣刻薄、言辭激動地說明如果他再不還那一萬六千四百七十二元,銀行将會向法院提起訴訟,到時候引起的法律後果,将由他一個人來承擔。
“希望您在今天十七點以前把欠款交清。”她最後說。
施詩磊翻了個白眼,說:“大年初一,哪家銀行的支行開門啊?”
大概是沒想到施詩磊聽到這個份上還是這麽吊兒郎當的,客服哽了一下,說:“那麽您什麽時候才能夠還款?”
“你管我什麽時候還?”她的聲音有些像劉天楠,施詩磊聽得煩,不打算再搭理她,說完這句話就挂斷了電話。
事到如今讓他去哪裏弄這麽多錢?要是換做以前,這一萬多塊錢來得再容易不過,不過就是工作幾個晚上的收入。
但現在……
施詩磊罵了一聲,在手機裏找到昨天姚錫陽的那個電話號碼,遲疑了一段時間打算按下去,到底還是放棄了。
他不想再跟他睡了,雖說到了床上,姚錫陽的确是個不錯的人——當然他平時就很好。
找別人?他看到徐坤的電話,也沒有點開來。突然間哪裏找來一個比姚錫陽還有錢的客人?
這日子真是不知道要怎麽過,施詩磊根本想不通那些平常人家的小孩是怎麽活下來的,父母能給多少零用錢,怎麽個個好像看起來也都過得挺滋潤?
他想着是不是可以跟同學借些錢,但是,大年初一管別人借錢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何況他平時看起來就很闊綽,突然間管別人借錢,一定會被懷疑的。施詩磊心亂如麻,還是不得不打開手機聊天軟件,給那個家就在杭州的校友發了信息,問他哈蘇還要不要買。
這相機包括鏡頭,都是他高三那年買的,也沒用多長時間。原本有一套一模一樣的,但高二那年,他租的房子失了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被偷了,報警以後除了去做筆錄,再沒有下文。
施詩磊為了重新購置這些器材,花了整整半年的時間,被一個個性古裏古怪的老頭子包養着,一把年紀了還精力旺盛,三不五時要吃他底下那東西,按摩、捶背,端茶、倒水、讀報紙,倒沒有在床上滾過——因為他不信任施詩磊,怕染病。不過他因而也落得輕松。
想到老頭子那一身松垮垮的皮膚和滿手、滿臉的老人斑,施詩磊有些反胃。
他把相機和鏡頭都裝好,坐在床上等消息,也把錢到手以後該怎麽用想了想。起碼要留着下個學年的學費,日光燈管要換一換,房租、水電費……
這套設備能交多少個人的學費?施詩磊想起家裏有個弟弟今年就要中考了,以他的成績,就算是超常發揮也不可能考上重點高中。光是贊助費都是一筆開銷,也不知道要怎麽給他湊。
怎麽會這麽笨?考個重點高中能有多難?
施詩磊吐了一口氣,突然想到,或許他可以先買一包煙。
消息卻在這個時候回複過來,對方說,自己已經買了一臺飛思,哈蘇不要了。頓時施詩磊睜大了眼睛,完全不知要怎麽回複他才好。
所以,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他看着身邊的相機,也不知道挂到網上需要幾天才能出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餓得前胸貼後背,還是得出門找東西吃。
終究在下午五點以前,銀行再也沒有打電話催他交納信用卡欠款。施詩磊翻找出去年班上一個女生送給自己的小夜燈,插在插座上,好在能夠照明。
身上只有十塊錢,其他的,都因為昨天晚上頭腦發熱,留在酒店的餐桌上了。他忍着餓打算睡覺,省得心煩,醒過來以後再去銀行取錢,能拖一天是一天。
不料剛剛要睡着的時候,徐坤的電話來了。
“施施啊!新年好啊!”他還是這樣精氣神十足。
施詩磊沒心情跟他客套,更不覺得他會這麽好心,專門打電話就為拜年,便道:“哦。什麽事?”
徐坤聽他語氣不善,好像被堵了一遭,但立刻又熱情地說:“你回家了沒啊?我怎麽聽說,你沒回家過年啊。”
施詩磊皺起眉頭,才心罵誰這麽長舌頭,連這點事也傳,已聽到他繼續說:“我這裏有個局啊,結婚以前的單身派對,要找個男孩兒。你有沒有時間,來玩一玩啊!唉,現在Joy他們幾個都回家了,二十歲以下的我就認識你,找不到人接呢!”
“我什麽時候當過備胎?”施詩磊挑眉道。
大概是他從來都是這麽跟徐坤說話的,徐坤也不在意,仍舊樂呵呵的,道:“別這麽說,人家Joy現在出臺,起價也是一千了呢!”
“哈?”想到那個長了雀斑的男生,施詩磊覺得這個價位簡直可笑至極。
徐坤意會以後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這價跟你可一樣了,你再不回來,看有沒有人認得你?你接不接啊?”
“不接。”施詩磊想都沒想就回答,大年初一答應這種事,今年一整年都難說。
“诶,這可是個4P的局!”徐坤還是不放棄,循序善誘道,“主角是個小受,不要你在最底下,而且還有女人呢!這一晚上可有一萬五!你真不來?”他頓了頓,又說,“他們圖年輕,非要二十歲以下的。畢竟人家小少爺今年也就二十四嘛,以後不得不就跟女人睡啦,現在卻還是個雛!年輕人裏頭,技術比你好的有幾個?我這可是看在我們的交情上才叫的你啊。大年初一,這麽好的生意,這上哪兒找去?一萬五,買個新的包給自己當新年禮物嘛!”
施詩磊心裏奇怪怎麽他對工作的熱忱度會這麽高,一開年就接這種局。聽他最後這麽說,索性不再聽他廢話,淡淡說了句:“不接就是不接。”說完就把電話給挂了。
說不定徐坤真的找不到人,電話沒挂多久又響了。
施詩磊看都沒看來電顯示,劃開以後,不耐煩地說:“哎,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我說了不接。4P,虧你想得出來!我後頭要被玩壞了,一萬五夠我幾天住院費啊?”
那邊沉默了,沒有說話。
他奇怪地看了看電話,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通話人的姓名上明明确确地寫着符欽若的名字。
施詩磊覺得自己完蛋了,還是在猶豫以後把電話又放到了耳邊。
符欽若問:“你在‘談生意’?”
想到他好不容易打個電話來,問的第一句是這個,施詩磊沒好氣道,“你管我。”可他很快想到這是符欽若第一次給自己打電話,縱然語氣生硬,還是問,“幹嗎?拜年?新年好啊。”
“新年好。”符欽若也說。
施詩磊頓時語塞,想不到符欽若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是為了什麽事,也不願意因為沒有話說而挂電話,便裝得很随意般問:“有沒有壓歲錢啊?”
符欽若靜默了片刻,問:“怎麽給你?”
“哈?”沒想到他還當真了,施詩磊懵了一下。
“壓歲錢。”符欽若重複道。
施詩磊覺得好笑極了,真是想不通他到底要怎麽樣,開着玩笑說:“符公子,你想見我就直說。瞧你找的什麽破理由。”
聽完這話,符欽若在電話那頭又沉默了。
施詩磊被他的沉默弄得心煩意亂的,煩躁地說:“我身上只有十塊錢了,去不了你那裏。你要是想見我,就自己過來,捎上晚飯。操,連飯都沒吃呢,餓死我了。”
“你怎麽會只剩下那點錢?”符欽若訝然道。
“還不是因為你!”施詩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這麽說了,他頓了頓,很不耐煩地問,“你來不來啊?不來挂了,浪費電池,充電還耗電費呢!”
他靜了靜,說:“你等一下,我買車票。”
聞言施詩磊一愣,等回過神的時候,符欽若已經挂電話了。
他坐在床上怔怔出神,想到剛才符欽若說的話,還以為自己是做夢,忙又拿起電話查看了一番。剛才真的是他打來的,非但如此,他還要來這兒?施詩磊就差掐自己一下把自己掐醒了。
但他連這件事都不敢做。
就當是真的好了。
施詩磊坐了一會兒,瞥見地上那攤昨晚打翻以後再沒有理會的雜亂,還是蹲下來把已經幹透的毛邊紙撿起來丢掉。
他找了塊抹布潤潤水,跪在地上擦地,弄得兩只手都冷冰冰的。筆和墨盒都洗幹淨,放回了桌上,那瓶墨水剩不下多少了,但能用一些是一些,他蓋上蓋子,跟筆放在一起。
他想了想,還有那枚私印,便打開手機的燈走到堆滿鞋盒的角落裏翻起來。他的鞋甚至比一些女生還多,有一回他買了一雙新鞋,但走了兩天還是硌腳,那天他正和樊靈天在外頭逛街,實在是不自在,便進了鞋店買了一雙新的。
以後應該再也不能這樣買了。施詩磊把鞋盒搬下來,還是不免為今後要靠什麽生活心慌。這些鞋都很貴,可是,他穿上哪一雙都走不到太遠的地方。
果然那枚私印被磕破了一個角,正巧在留有印的那一面,施詩磊皺起眉,想到這畢竟是自己花了一個多月才刻出來的印章,不免覺得心疼。他嘆了一聲,把上面的墨跡往掌心裏擦了擦,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因為血糖太低,還險些沒站穩。
時間越長,施詩磊越是懷疑那通電話到底是不是真實的。
可他始終沒有再去求證這件事。
他把速寫本找出來,翻到上回設計篆刻作業的那一頁,坐在床鋪的角落裏,借着昏黃的小夜燈重新修改上面的字。
上回他的作業設計分數是全班最高的,但章子卻因為心情不好,刻得很随便,又把實作分數拉了下來。盡管如此,還是很多人想問他拿那枚印。
施詩磊不記得自己最後把印章送給誰了,印象中是個女孩子。
其實女孩子也沒什麽不好的,就像他們口中開的玩笑一樣,身嬌體軟易推倒。施詩磊上高中的時候就交過一兩個女朋友,不過時間都不長,大概還是喜歡男性多一些。
施詩磊并不奇怪為什麽許多同性戀最後還是要找異性結婚,特別像是符欽若那種出身的,這甚至是必然的結果。想起符欽若的爺爺奶奶,施詩磊莫名嘆了一聲。他甚至能夠想象,符爺爺在符欽若出櫃的時候,指着他責罵:“你怎麽能如此離經叛道?!”
像是古裝連續劇的臺詞,他忍不住自己笑起來,還是把眼睛湊到速寫本上寫篆字。
符欽若到底還是來了。施詩磊一看到他的電話,立即丢掉速寫本從床上跳下來,赤着腳走到門邊換鞋。
“你在哪裏?我去接你。”施詩磊套上雪地靴以後說。
“離你們學校最近的地鐵站。”符欽若說,“你待屋裏頭吧,現在很晚了,還下了凍雨。”
施詩磊一聽,連忙找雨傘:“你帶傘了嗎?”
“帶了,我那邊也在下雨。”他重複道,“別出來了。待屋裏頭吧,地址跟我說一下。”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猜到自己要出門的,施詩磊愣了一下,看看這破舊簡陋的地下室,突然很不希望他知道自己住在這裏。
他猶豫了半天,聽到符欽若問:“在聽嗎?”
施詩磊怔了怔,想到現在又能去哪裏?他可沒有錢開房了。而且,就為了跟符欽若見一面而在酒店開房,不知道符欽若又會怎麽想他。
最後他還是不情不願地把地址告訴了符欽若。
果不其然,當符欽若來到施詩磊住的地方,站在門外,無不吃驚地問:“你怎麽住地下室?”
“沒錢啊。”施詩磊猜到會是這樣,撇撇嘴,語氣冷淡了很多。
符欽若疑惑地看看他,走進屋裏來,在關上門以後問:“為什麽你張口閉口都是錢?”
“我金牛座,不服啊?”他還是沒辦法好聲好氣地跟符欽若說話。
他奇怪道,“不是白羊?”
施詩磊愣了愣,不知他何出此言。後來他想起上一次自己喝醉了,把身份證貼到符欽若眼前讓他看看清楚,沒有想到,他那時真的就看清楚了。
“身份證上的是假的。”其實施詩磊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因為沒人知道他的出生日期。
符欽若半信半疑看着他,想了想,把手裏的保溫包拿起來,說:“先吃東西吧。”
他真的帶了吃的來。施詩磊心裏咯噔了一聲,看看保溫包,又看看他,點了點頭。
飯盒裏羅列了二十個餃子,大概是為了節省空間,擺放得十分整齊,大小雖然有些不一致,但造型都差不多,比超市裏買的速凍餃子好看些。
施詩磊把飯盒放在那張矮桌上,拿了張塑料小板凳坐下來開始吃。
符欽若坐在他旁邊,看他吃得認真,便開始觀察這間黑漆漆的地下室。頭頂上的日光燈管似乎已經燒了,仔細一瞧能夠看到兩端黑乎乎的鎢絲。整間屋子只能靠着床邊那盞小夜燈照明,能夠看清楚的地方并不多。
跟普通男孩子的房間不太一樣,東西很多也很雜。他看到牆邊那兩疊高高壘起的鞋盒時還愣了一愣,不禁又回過頭來看了施詩磊一眼。
寫字桌上擺放了三臺相機,加上那些鏡頭,價格加起來恐怕足以買下這間地下室。床頭櫃上放着他的筆和紙,還有一瓶标簽被墨汁覆蓋的墨水。同樣散亂放在床頭櫃上的,還有一些護膚品和首飾,包括發箍,但施詩磊現在應該用不上了。
施詩磊往嘴巴裏面塞了一個最大的餃子,一邊嚼着一邊說:“還以為你會帶點什麽大餐來。竟然是餃子,還是韭菜豬肉餡的!”
符欽若一怔,把注意力從那張厚厚的簾子上轉移回來,說:“昨天去買菜買得晚,沒買到其他可以做餡的。”
“這你包的?!”施詩磊吓了一大跳,剛要咽下去的餃子差點嗆出來,連忙把飯盒放回桌上,捂着嘴巴咳嗽了兩聲,好不容易把東西都咽了下去,弄得兩眼通紅,又連連咳嗽了兩聲。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施詩磊嗆紅的眼睛,點了點頭:“嗯。”
沒想到他手藝這麽好,到底一直都自己住。施詩磊想到之前他們一群人住在他的客棧裏頭,要是不出門吃飯,他是會下廚讓他們點菜的。那時候,似乎有人說他的手藝已經跟酒店廚師差不多了,但施詩磊沒放在心上。
施詩磊夾起一個餃子放進嘴裏,還沒開始嚼,又夾起了另一個,翻來覆去觀察着餃子皮上的褶皺,冷不丁說,“有時候,我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