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欽……”施詩磊看着背後是滿滿日光的符欽若,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發抖的下颌,“符欽若……”
他身邊放着兩只碩大的行李箱,上面花哨的圖案跟一身素服的他看起來完全不和諧,但他還是有一邊手放在其中一只的拉杆上。
可符欽若沒有進門,也沒有走。
直到聽到施詩磊叫自己,他才好像回過神一樣微微一愣,低下頭,還是原先不知該進該退的樣子,才解釋說:“我不放心把你的行李箱送快運,還是自己拿過來了。”
施詩磊杵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是該走出去,還是等他走進來。
這個時候,還是常可打破了僵局,問施詩磊:“哥,這是你朋友?”
施詩磊在這個時候反應過來,看到符欽若也推着一只行李箱走進來,連忙上前去接另一個。
門還留在那裏,符欽若松開手,回頭看了一眼,說:“我看門沒關,就推門進來了。剛才敲門沒人應,還以為家裏出了什麽事。”
剛才和常可争執得太起勁,真的完全沒有聽到他的敲門聲,聽到這個施詩磊愣住,低着頭含糊不清地給他們作介紹:“這是我弟弟常可,這是……符欽若。”
符欽若偏頭看了看始終沒有擡頭的施詩磊,嘴唇抿了起來。可他還是對常可禮貌地微笑,伸出手說:“你好。”
常可瞬也不瞬地注視着符欽若,不知是出于什麽想法,雙手在衣服上翻來覆去擦了幹淨才握上去:“你好。”
看着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施詩磊的頭忽然有些暈。他說也沒說一句就扯開了他們的手,對符欽若說:“我這裏還有些事,我先送你出去?”
好像早就知道會這樣,符欽若匆匆看了他一眼以後又将目光移開,就好像他們剛剛認識的那段時間一樣。只不過施詩磊不知道他現在不願意正眼看自己的原因,究竟能有多糟糕。
常可仿佛對這個安排感到很意外:“欽若哥才來就走?”
“我正好也有事。”符欽若看看那兩個行李箱,說,“我先走了,下次見面再聊吧。”
他們出門以後,施詩磊馬上關上了門。
他在緊閉的門前站了幾秒鐘,回頭看到符欽若就站在旁邊。符欽若對他淡淡笑了一笑,施詩磊看不出笑意,可好像又滿是溫暖的笑意。
施詩磊眼眶忽然一熱,擡起手抱住符欽若,聞着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正要甕聲甕氣地說一句話,沒想到嘴唇才剛剛打開,鼻子又酸了。
“符欽若……”除了叫他名字以外,施詩磊一時間想不到其他句子或詞語了。
符欽若的身體起先一直都僵着,直到施詩磊叫他,才馬上擡手抱住他。
“符欽若!”施詩磊用力捶了兩下他的背,終于帶着哭腔喊了出來。
他垂着眼簾,嘴唇緊緊抿着,說不出什麽話。他幾度想開口,卻還是沒有話可以說出口。都說不出口。符欽若只能一次次輕撫他的後背,動作很輕,輕得無力。
後來符欽若的喉嚨開始發緊,他在自己不能發聲以前,說:“我先回去了。”
懷裏的身體僵硬了一瞬,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施詩磊耷拉着腦袋,乖覺點了點頭。
符欽若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把他的臉捧起來看。他的喉嚨在發幹,疼得厲害,他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施詩磊還能不能聽見,但他說:“我等你。”
是這個字。
施詩磊驀然睜大了眼睛,生生看着已經模糊的視野。這片視野在眼淚掉下來以後,變清楚了。
他推開了符欽若,連頭都擡不起。
符欽若站在他面前。施詩磊看到他的鞋和幹淨的褲腿,忽然頭很暈。
半晌,施詩磊伸出沉重的右手,輕輕勾住他的手指頭,上前一步看也不多看,擡頭吻住符欽若冰涼的雙唇。
符欽若嘴唇很幹,施詩磊睜開眼睛時,看到他阖着的雙眼眼睫顫得厲害。他往後退了半步,用掌根把兩只眼睛都揉幹,正好見到符欽若看着自己。見狀施詩磊對他笑了一笑,用力點頭。
後來符欽若沒有再說什麽,施詩磊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多看自己幾眼,因為他自己都不能直視符欽若。
他把符欽若送到地鐵口,見到他進了閘口才離開。
有幾個工作人員在通道換廣告位,巨大的玻璃窗被打開,貼上了新的巨幅廣告。施詩磊遇上一群從地面入口下來的人流,不得已在通道裏被擱置了一陣子,正巧看到工作人員把廣告換上。
那是一組房地産廣告,名字聽起來似曾相識。施詩磊看到山水別墅中的男模特,忽然回想起來是什麽,連忙張望了旁邊的幾幅,卻沒有看到符欽若的。
施詩磊從地鐵裏跑出來,沿着馬路找了一路,也沒有找到,又折回了地鐵裏。他買了票,乘坐到下一站下車,在整個地鐵站的各個出口裏找符欽若的廣告。
最後,他在離家最遠的那個地鐵出口看到了符欽若。
一身白衣素服,手執還未打開的折扇,在屏風背後微微低着頭,只留着側影。
廣告位旁邊正好有幾個女生經過,特意停下來看了一會兒,對廣告海報上的模特啧啧稱贊,還互相讨論是哪一位明星。
她們當中其中一個發現了站在旁邊的施詩磊,不知為何臉一紅,便拉着自己的姐妹離開了。
施詩磊沒有理會她們。
他覺得海報上的符欽若陌生又熟悉。符欽若似乎本來就是這麽安靜,靜得浮于世,但施詩磊又覺得他并不真的是這麽寧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符欽若在他的印象中,變得喧鬧和生動了。
想到這裏,施詩磊心慌得厲害。
常可一看到施詩磊回來,連忙從床上坐起來,高興地說:“哥,你回來了……”
“宇文倩的電話號碼給我。”施詩磊冷着臉,打斷了他,說話的同時已經把手機掏了出來。
常可愕然看他,但見到他毅然決然的表情,便不敢再有分毫遲疑,連忙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施詩磊。
施詩磊按完電話號碼存進手機裏,餘光瞥見常可正要把手機收回去,不由分說将他的手機拿過來,撥通了宇文倩的電話。
“哥……”他動作太迅速,看得常可完全木然了。
施詩磊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做解釋打開門走出了門外。
果然走出地下室,信號變好了許多。就算是這樣也還是稍微等了一陣子,電話才被接起來。
聽到以前很熟悉的聲音,施詩磊目光又冷了幾分——宇文倩的聲音還是像以前一樣,嬌弱中帶着幾分慵懶。
“喂?你在杭州了?”她問,“見到你哥了嗎?”
“我就是施詩磊。”施詩磊冷漠地說。
宇文倩應該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過了幾秒鐘才說話。她驚喜卻脫力地笑了笑:“施施……”
施詩磊沒有跟着笑:“你和孩子過得還好吧?”
“嗯。”她輕聲應着,“還不錯的,你……”
“過得好就不要再糟踐我家常可了。”聞言施詩磊立刻就打斷了她,想起常可,還是按耐不住,說,“你怎麽回事?他才多大,你讓他賺錢養你?”
宇文倩委屈道:“我……我沒要求他這麽做啊。”
“行了行了,你在我面前裝什麽可憐?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施詩磊沒耐心地說。
“我真的沒讓他做什麽。”她還是說。
施詩磊心底冷冷笑了一聲,挑眉問:“那你有沒有要他的錢?”
“我……”宇文倩辯解道,“那時候孩子生病,他也是看我可憐……”
“你可憐?你開玩笑吧?”他簡直真的要笑出來了。
宇文倩愣了一下,訴起苦來:“我也沒有辦法,曉夢還沒上幼兒園,我得花時間帶她,晚上才能去工作。如果常可他不幫我,我真是不知道要怎麽辦的。我一個人帶着小孩,哪裏有時間啊?再過段時間,送她去幼兒園了,就不麻煩他了。”
“上幼兒園就不麻煩?上幼兒園不花錢嗎?現在一個學期的托管費比大學的學費還貴。”施詩磊哂道,“你倒是忙得很,還能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把他拖上床。”
“你……”宇文倩頓時語塞,轉而試探着問,“他跟你說了?”
“呵!還真是。”這回施詩磊忍不住了,“小姐,你做生意我懶得管你,你也找好了人再下手啊!一個高中生能給你多少錢?你知不知道他的錢哪裏來的?都是我給的!好家夥,拿我給的生活費去嫖娼,真是白眼狼!”
宇文倩冤枉極了,帶着泣音說:“你怎麽這麽說話?要不是為了小孩,我用得着……”
“少來!你幾時開始賣的我還不知道?當初就讓你別把小孩生下來,我又不是沒給你錢打掉,你腦子進了幾斤水啊?不知道是個拖油瓶嗎?”說起以前的事,施詩磊好像已經看到了宇文倩坐在自己面前,雙手放在膝頭,望着他楚楚可憐地問,她該怎麽辦。
施詩磊籲了口氣,念叨起來:“搞得現在書也沒辦法讀,賣也賣不出幾個錢。要是我沒猜錯,皮膚也沒之前好了吧?生完孩子,內分泌能不失調才是怪事。”
聽到這個,宇文倩不再回答了。
看她果然還是原先的個性,施詩磊撇撇嘴,索性道:“反正我打電話給你就是說一件事,你別再跟常可來往了。你送小孩上學要多少錢,我會給你,但是其他你自己想辦法去。找份正經工作,別折騰得亂七八糟的,給誰看?賬號待會兒發給我。”
宇文倩吃驚極了,“那你自己……”
“你少管我的事。”施詩磊沒了耐心。
她猶猶豫豫半天,小心翼翼地問:“你能回來一趟嗎?我們很久沒見了。孩子生下來,你也沒見過面的。”
“又不是我的孩子,我為什麽要見?”施詩磊哭笑不得,“小姐,我話說到這份上,也做到這份上了。你也差不多一點,行吧?”
不知為何,宇文倩沉默了,過了很久很久,她輕輕“嗯”了一聲,挂斷了電話。
這電話挂斷以後,施詩磊也沒有馬上回屋子裏。
他在旁邊路燈底下等了一會兒,也沒等多長時間,宇文倩就把賬號發過來了。跟在這個銀行賬號後面的,還有一段話:
那個……我想讓曉夢上好一些的幼兒園,就是你小時候讀的那間,都已經找好關系了。就是現在錢貴了些,贊助費一年大概要一萬五。你知道的,接受的教育好一些,以後才有出息。
只差沒看到她說,讓孩子上興趣班的費用了。施詩磊怔怔看着這條信息,險些沒有當街把手機甩出去。
施詩磊回到屋子裏,正看到常可在洗衣服,連燈都沒打開。
他回頭看到施詩磊,微微怔了怔。他還沒有說話,施詩磊就說:“我和她說好了,以後會照顧她們母女的生活。你回去好好念書,不要再插手了。”
聞言常可震驚至極,他全然不知所措,目光渙散了良久,還是猛地擡起頭來說:“那你豈不是更辛苦?我還是幫你……”
“你有完沒完?”施詩磊已經沒有耐心,冷冷道,“要不是為了讓你別管這茬,我才沒心思管她們。”
常可再度語塞。他握着手裏還滿是泡沫的襯衫,低頭動作僵硬卻用力地揉了揉,低着頭問:“哥,之前來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男朋友?”
施詩磊心裏一堵,才發現他手裏拿着的那件襯衫是自己從紹興穿回來的。
他不是不會買這種材質和顏色的襯衫,只是極少穿——那是符欽若的襯衫。施詩磊沒說話,跨過擺在面前的板凳,拖着兩只沒有收拾的行李箱走到床邊坐下來。
常可還是繼續洗那件襯衫,也沒回頭,好像自言自語一樣問:“他看起來也不是很有錢,所以你現在才住這裏的?”
施詩磊才把行李箱打開,聽到這話動作停了停,同樣沒有回頭:“你想說什麽?”
他打開水龍頭沖洗襯衫上的泡沫,匆匆偏過頭看了施詩磊一眼又低下頭來:“你真的喜歡他嗎?”
施詩磊皺起眉頭,彎腰把裏面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拿出來,淡漠地說:“這是我的事,你別管。”
“我想跟你在一起。”他忽然變得很緊張,水龍頭還沒有擰緊就轉過身來說。
施詩磊不堪忍受地扭頭問:“常可,你到底是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怎麽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
“我……”常可小麥一樣自然的膚色上透出不自然的紅,他深深看着施詩磊,過了一會兒還是把目光移到了別處,話說得有幾分不甘願,“哥,我覺得他根本供不起你,你要給我們學費,現在還要照顧小倩她們……”
這回,施詩磊用非常用力的嘆氣聲打斷了他。
常可驀然擡起頭,看到施詩磊走到自己面前,他不自覺往洗手池上退了一小步。
施詩磊把水龍頭擰緊,認真地說:“我想再跟你說三件事。第一,我不是什麽神佛,不要人來供。第二,你現在就給我回去。你如果想要自食其力,可以,找份正經的兼職,課餘時間賺點零花錢自己用,但是,不要再給宇文倩錢了。還有,你要是真喜歡她,跟她怎麽搞我都沒意見,可你要清楚,她就是出來賣的,你要是因為不注意生了病,還是自己找麻煩。你也說你長大了,可以自己拿主意,我就給你這點意見。”
以前施詩磊從來不會用這麽嚴肅認真的語氣跟常可或者其他弟弟妹妹說話,他如果想要他們聽話,總是像之前那樣,用命令的語态、完全不耐煩的神情。
可就算是這樣,如果常可他們不去做,施詩磊同樣拿他們沒有辦法。他會生氣,可還是會關心他們。而這一次,是第一次,施詩磊說得那麽認真,似乎是商量和建議,但沒有說的事情卻清楚明白——如果常可不聽,他就真的不會再多說半句。
常可整張臉都緊繃起來了,他舔了舔嘴唇,問:“你以後會回去嗎?畢業以後。”
施詩磊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好像他完全無藥可救:“以後的事我怎麽知道?”
他想了想,說:“我想考杭州的大學,來找你。”
“你考上再說吧。”施詩磊把水龍頭再度打開,讓他繼續洗衣服,說,“我出去買包煙。”
“您好,我買包煙。”——正坐在櫃臺後面看電視的大叔聞聲擡頭,沖符欽若驚訝地笑了。
他拿出一包軟包裝的香煙,起身放在櫃臺上,眉開眼笑道:“剛剛還看你演的廣告呢,拍得不錯啊!——幫客人出來買煙?”
符欽若低頭掏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呵呵,我女兒可愛看你這個廣告啦,還嫌時間短,就兩個鏡頭。”大叔一邊給符欽若找着零錢,一邊說,“改天也代表我們西塘拍個廣告?你長得這麽好,都是門面啦。”
他淡淡笑了一笑,只是說:“謝謝,我先回去了。”并沒有提廣告的事。
但街坊鄰裏都知道符欽若是怎樣的個性,只要在這裏住了一段時間的,都明白欽若小築的老板是個斯斯文文、漂漂亮亮還有幾分腼腆的書生,往日裏,就是見到好看的姑娘家,也是會低頭不敢看人的。
接拍那支房地産廣告的事情幾乎已經被符欽若給忘卻了,當時只是幫朋友的忙,順便賺了一筆廣告費,之後也不再關注出來的效果。這些天符欽若發現,不管是電視廣告還是平面廣告,都才剛剛上線。
去杭州給施詩磊送行李以前,符欽若先送走了今年住店的第一批客人——四個女孩子一起請了公休假來玩,在這邊買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帶回去,符欽若因而幫忙把她們送到了高鐵站。
還沒有開春,依照往常,客棧也是生意冷清。
他回到客棧,把香煙外頭的玻璃紙撕開,取出了一支煙,開始找打火機。
昨天給女生們點蠟燭的時候還在用,符欽若想起她們忘了還回來,後來還是在其中一間客房的梳妝臺上找到了。旁邊蠟燭燒了一半,燭臺上都是堆積起來的蠟淚。
他沒有收拾,而是先用打火機把手裏的香煙點燃了。
店門在日落前關了。
符欽若坐在後院的臺階上抽煙,看着那棵開始發芽的石榴樹發呆。
他有好幾年沒有抽煙了。上大學的時候,班上的男生都會抽,說以後演戲總會演到要抽煙的戲,符欽若是在那個時候學起來的。
畢業以後幾乎沒有演戲,煙當然不會再去抽。鼻息和口腔裏都是煙草燃燒的香味,煙煙袅袅,卻跟畫裏的煙雨沒有幾分的相似。
遠處傳來了竹篙劃船的聲音,符欽若聽了很久,一直到把煙抽完才起身。
果然不多久,就有烏篷船從橋洞那邊劃過來,一盞河燈漂浮在它的旁邊,被水波蕩得搖搖晃晃,上面的蠟燭也閃爍不定。
符欽若找不到下一盞河燈,再看回來,發現連剛剛那一盞也被打翻在水中。
他怔怔看着那盞再也沒有光,漸漸沉進河底的河燈,忽然想起施詩磊第一次住進這間客棧的那個晚上。
那一天,施詩磊好像全然忘記了他們之間本該有的矛盾,趴在櫃臺上笑盈盈地看着他,喚他符公子。
原以為他不過是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纨绔子弟,卻想不到,後來他能夠作出那麽潇灑纏綿的詩,可以寫出那麽險峻飄逸的字,就連描出來的畫,也傳神得栩栩如生。
縱然只知道吃喝玩樂,恐怕也是個恣意快活的風流才子了。
直到……
符欽若輕聲失笑,想不通那麽孩子氣的人為什麽會有這麽複雜和黑暗的過去。明明那晚他站在這個地方數河燈時,那麽純粹而幹淨。
他正坐在欄杆上等下一盞河燈,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拿出來看到是一串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號碼。
符欽若疑惑地接起來,“喂?”
“喂?”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猶豫了一下才說,“你好。”
他聽得更疑惑了:“你好。”
對方停了停,說:“我是龍傾。”
這個名字像是一個玻璃珠子掉進了空碗裏,符欽若愣住,好在很快能回過神來。“啊,嗯。”他理了理思緒,“有什麽事嗎?”
不知道為什麽,龍傾的話說得很慢,好像每句話都要想很久。他說:“是這樣的,你還記得前年二月十六日發生的事情嗎?”
符欽若一下子懵住了,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
這時龍傾補充道:“有人通過某種途徑,看到了我在前年二月十六日在文成酒店的開房記錄。我這樣說,你想起什麽了嗎?”
記憶頓時從早就落塵的角落裏被挖了出來,揚起一片白灰。符欽若甚至很快就知道他口中的“有人”指的是誰,似乎是條件反射,他說:“嗯,想起來了。”
“嗯,好。”他聽起來如釋重負,問,“你能解釋一下那天發生的事嗎?就是,那天我們……”
“那天我們什麽都沒發生。”符欽若說完,怔了怔,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轉而他問:“我直接這樣說?”
龍傾似乎也完全意料到符欽若會這樣,好像知道符欽若一定不會報複他:“嗯,你這樣說就好了。我開着免提。”
“哦。”符欽若說明着,“那天你先幫我訂了一間房,後來又另外開了一間房間睡的。我們不是一起過的夜。”
他明顯地松了一口氣,語氣卻稱不上鄭重其事:“嗯,謝謝。”
“不客氣。”符欽若抿起了發幹的嘴唇,還沒說道別的話,龍傾就挂斷了電話。
一個通話時間不到三分鐘的電話,符欽若看着通話時間消失,好像還是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他清楚明白,自己剛才解釋的話是跟誰說的。
其實對方是當初學校裏的學妹,排戲時相處過,卻想不到是這樣的人。
符欽若還沒走回屋裏,手機又響了起來,還是剛才的電話。
他接起來就問:“還有什麽事嗎?”
“不好意思,剛才好像還是沒有說得很清楚。”他說,“那一天,我們沒有發生什麽事吧?你能說明白一些嗎?”
符欽若眉頭鎖起,說話還是禮貌的:“嗯,我們什麽事都沒發生。”
說完,他聽到龍傾在那邊問身邊的人:“還要說些什麽嗎?”
聽不到聲音。
後來龍傾說:“就這樣吧,謝謝。”
“不客氣。那麽我……”符欽若怔住,聽到電話裏傳來了挂斷電話後的忙音。
他站在門邊,忍不住還是笑起來。
也不知究竟是誰,究竟是什麽事,在今時今日被自己看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一直到後半夜,符欽若才收到客人發來的信息,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問他睡了沒有。
他本就沒睡,看到消息馬上給了回複,才知道原來三個小姑娘錯過了原定要乘坐的列車,不得不換乘,加上列車晚點,現在她們落在火車站外頭不知道要怎麽來古鎮。
符欽若正在書房裏收拾書畫卷,抱着一款卷軸,回複說讓她們等一等,他開車去接她們。
因為古鎮裏開車不方便,符欽若就是有駕照也沒開過車。出門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了,他給開酒吧的朋友打了個電話,得知對方還在打游戲,決定前往借車。
“你也很久沒開了吧?這麽晚了,注意安全啊。”朋友從抽屜裏翻出車鑰匙交給他,擡眼壞笑道,“是姑娘吧?”
符欽若接鑰匙的手頓了一下才握起來,如實回答:“嗯,三個女生。”
“記得帶來我這裏喝果汁!”他沖離開的符欽若揮了揮手。
但是朋友的車也有一陣子沒開了,符欽若找了一陣子,看到上面落滿了葉子。符欽若打開雨刷把車窗上的落葉掃了一下,查看油量足夠後就上路了。
到了車站,果然看到三個女生拖着行李箱在出站口外頭吹冷風,符欽若看其中一個女生連棉衣都沒穿,在提起最大的那個行李箱以前,脫了自己的厚外套交給她。
“這……”她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符欽若。
符欽若聽她說話聲音裏已經帶上了鼻音,說:“先穿上吧,再拖着就真生病了。抱着也行。”
她看看也有點懵住的兩個夥伴,猶猶豫豫地把衣服套在身上,眼見符欽若又提起一只行李箱,忙道:“啊,我自己提就好了。”
“沒關系,先走吧。”符欽若一手提着一只行李箱下了臺階,不忘偏過頭提醒道,“小心臺階,很滑。”
回古鎮的路上,車上非常安靜,沒有人說話,只聽到車裏暖風空調靜靜的聲音。
黑暗中無論是路上還是車廂裏能見度都很低,到了半路還是女孩子們忍不住交談起來了。那個拿了符欽若棉外衣的短發女生話卻很少,坐在副駕駛座上,偶爾才答應一句身後朋友的話。
“對了,老板,我們還沒知道你怎麽稱呼呢。”後座一個女生探過身子來問。
符欽若在後視鏡裏瞥了她一眼:“我叫符欽若,你們看怎麽叫方便就怎麽叫吧。我無所謂的。”
“原來店名是你的名字呀?”女生吃驚着,轉而笑說,“你人好好哦。我們以為今晚要在車站刷夜了。”
“把你叫起來,真是麻煩了。”坐在後座的另一個女生說道。
符欽若搖搖頭:“不麻煩的,我也沒睡。”
這個時候,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生忽然小聲問:“為什麽這麽晚也沒睡呀?”
“我們叫你欽若哥哥吧,好不好?”後頭的女孩子笑着問。
符欽若一時不知要怎麽回答身邊女生的問題,聞之又是一愣。他匆匆看了後視鏡一眼,輕輕點頭:“嗯,好。”
幾位客人對于客房的滿意度明顯超出了她們自己的預期,安置下來以後也是感嘆了許久,全然沒有要睡覺的意思。符欽若不知她們打算什麽時候休息,也不想問,總歸自己沒有睡意,便去廚房煮姜湯。
他把生姜都丢進煮沸的鍋裏,轉過身忽然看到一個女孩子抱着他的棉外套走進來,手裏還拿着一只熱水壺。兩人一見到對方,都吓了一跳。
她不好意思地叫:“欽若哥哥。”
“燒水?”符欽若聽着這個稱呼,還是不由得微微一怔。
“嗯,牙牙她不太舒服,喝點熱水。”說着,她把棉外套還給了符欽若。
他想起那個被稱作牙牙的女孩子一路上沒怎麽說話,聲音也很虛弱,方才剛進房間的時候,整張臉完全沒有血色,就連唇色也是淺白的。“是暈車了嗎?”
女生連忙搖頭,裝水的時候想了想,又說:“就是這幾天不舒服。”
符欽若錯愕,了然點頭,道:“我煮了姜湯,待會兒喝點吧。”
她訝異地看着他,把水壺的蓋子合上,道了謝。離開廚房以前,她又忍不住回頭說了一句:“欽若哥哥,你人真好。”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麽直接地稱贊自己了。就連龍傾都這麽說過——符欽若突然想起來。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他在手機信息裏跟他說,不知道自己将來會不會扼腕。
當時握住手機的符欽若似乎已經感覺到了什麽,但還是問他,有什麽好扼腕的。
“惋惜自己錯過了這麽好的男孩。”——龍傾的回複,符欽若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如今想想,如果真的害怕錯過,就不可能會錯過了。
想起舊事,符欽若蹙起眉頭,忽而想起從家裏回來時候帶些桂花黑糖,便打開五鬥櫃,從罐內取出兩塊黑糖。他瞥見還有沒有喝完的花雕,便想起施詩磊了。
想起施詩磊說,他這麽好,是個人都應該喜歡他。
紅棗生姜雞蛋湯很快煮好,符欽若把鍋子端到餐桌上放下,走出來看到她們的房間都關上了門,一時不太确定是不是都睡下了。
思量以後,他還是沒有去敲門。只是煮好的湯一時沒有人喝,符欽若只好留在那裏,自己繼續去收拾書房裏的字畫。
能收拾出來的,都是他回到西塘以後才開始畫的。他不擅詩詞,也不喜,總是覺得只要多說一個字就會透露心事,還是畫畫的好。雖說丹青也有心,但終歸還是要更加更加用心才會感覺到。畢業以後,符欽若一直在這裏等龍傾,一等就是三年,真的和奶奶所說的一樣,什麽都沒做成。
符欽若沒有想到,原來自己畫了這麽多,山水煙雨,層岩競秀,花卉草蟲,唯獨沒有畫過人。他一幅一幅打開來看,倒是能看到一些從前用心的痕跡,就連鑒印也是一個一個新刻的。
思及此,符欽若放下畫,又去找那些從前刻的印章。沒有想到,放在最外頭的那個印章并不是他所刻,符欽若拿起那枚已經崩壞了一角的琥珀印章,對着昏暗的光源看了看,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他放在嘴邊呵了一口氣,然後用力壓在手上,施詩磊的名字就印到了掌心的紋路上。
可惜這枚印本就壞了,“詩”字缺了角,看着殘缺又可惜。
符欽若盤算着,是該給施詩磊刻一枚新的印了,改天要去找一塊新的石料。
正當此時,廚房那邊忽然傳來了玻璃破碎的聲音。符欽若聽到,匆匆把幾枚印章都放回盒子裏,随意蓋上後往書桌上一放,往廚房走。
還以為一時沒注意家裏來了老鼠,沒想到是那個短頭發的女孩子。她裹着棉外套蹲在地上,埋着臉撿地上碎掉的玻璃杯碎片。
“小心手。”符欽若走近蹲下,正對上她擡眸時那雙水靈靈的眼睛,心上不由得一斂,放輕了聲音說,“你坐着休息吧,我來撿就好。”
她輕輕點了點頭,有氣無力地說:“剛才不小心碰到,就掉地上了,來不及接住。”
“沒關系的,是要喝水?”他看她點頭,便往旁邊遞了個眼神,“你先坐,我給你倒。”
女生看他的眼神帶着茫然和虛弱,不知為何,呆呆地看了他好幾秒鐘,才扶着凳子慢慢站起來,靠着餐桌坐下。
符欽若看看她,用水壺燒了小半壺水,想起之前煮的雞蛋湯,便問:“你餓了嗎?我剛才煮了點雞蛋湯。”
她怔了怔,緩緩搖頭,聲音虛得像要散掉的煙霧似的:“不了,沒胃口吃。”
水才燒好,符欽若已看到她要起身。他先一步把一只茶杯放在餐桌上,拿過水壺往裏面倒水。她明顯錯愕了一下,兩眼有些放空地看着符欽若把那只茶杯裝上一大半的水,頭微微點了一下:“謝謝。”
“小心燙。”他把一瓶沒有開封的純淨水打開,繼續往茶杯裏倒。
為此女生又是一愣,雙手捧住了茶杯:“謝謝。”
符欽若低着頭,看到她有些被冷汗潤濕的發梢,轉身把水壺放回竈臺上,還是打開了瓦斯爐,加熱還沒有徹底冷卻的雞蛋湯。
她大概是很虛弱,或者本來話就很少。符欽若沒有聽到她說一句話,自己也就不開口。他把雞蛋湯加熱好以後,找了個小碗把紅棗生姜雞蛋湯盛出來,放到她面前。
女生擡頭,訝然看着他,蒼白的臉上透出殷紅,怔怔點了一下頭:“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