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欽若哥哥!”河岸的碼頭那邊傳來了女生清脆的聲音,“欽若哥哥!這邊!”
從菜市場把食材買回來的符欽若在半路上被叫住,環視了一番才找到聲音的出處——是那三個住進客棧裏的女生。她們正在一艘烏篷船上,其中一個女孩子朝他揮着手,廣袖滑下來露出纖細的胳膊。
巧得很,她們租的正是馮老漢的船。符欽若走過去,發現她們都穿着古裝,不禁莞爾,問:“好玩嗎?”
“嗯嗯!”那個女孩子說,“我們正要乘船回去呢。欽若哥哥,一起回去吧,也順路的。”
快要中午的時候,她們三個補眠結束以後起床,還都換上了新的行頭。見到她們都是一襲漢服,長發盤起來插上簪子,還有飄逸的發帶,符欽若不由得錯愕。
但後來他想起之前在網上訂房時,預定房間的那個女孩子興致勃勃地告訴他,她要和自己的兩個好朋友來一場漢服之旅。
如此也就不奇怪了。
面對她們的邀請,符欽若搖了搖頭,說:“你們玩吧,我還要把菜拿回去。”
“一起嘛,反正順路呀!”露出額頭的那個女生眉間貼上了花钿,透着蘋果紅的臉頰充滿了朝氣。
雖說這船上再多乘一個人也綽綽有餘,但符欽若和她們不熟悉,不想跟她們在一起反而冷了氣氛。他權當她們在客氣,才要搖頭,瞥見坐在船尾的魏青崖挺起腰,想要開口,卻聽馮老漢說:“上來吧,還能給小姑娘們拍個合照什麽的。菜放船上好了呀!”
符欽若看魏青崖話沒說成,又松了下來,想了想,便說:“那麽,打擾了。”
“不打擾的!”貼着花钿的女生說着,等符欽若上船,馬上把相機雙手端過來,笑靥如花,“欽若哥哥,你看看我們剛才拍的照。”
符欽若還是選擇和馮老漢待在船的另一頭。他坐着翻看她們中午拍的照片,一邊聽她們叽叽喳喳地說吃到的好吃的,商量晚上要去哪裏。
照片裏最多的還是那兩個長頭發的小姑娘,偶爾也會有魏青崖,但她多是合照,也不像她的好朋友一樣會擺出風姿。符欽若猜想她多半就是那個拍照的人。也不知她身體好些了沒有,聲音還是很輕,遇到竹篙劃進水裏,便連語句也落進了水波裏。
因為沒有飄逸的長發,魏青崖幹爽柔軟的短發上系着繡了梨花的發帶,和她秋香色齊胸襦裙上的圖案相映成趣。她坐在船尾,托腮聽她的朋友們說話,偶爾符合幾句,也跟着咯咯笑起來,眼睛裏照進了反射陽光的漣漪,素淨的臉上好像都是光芒。
他把相機端起來,光圈在她們的身上聚斂。畢竟對攝影并不熟悉,符欽若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對焦的方法,還是選擇了最簡單的自動。
不知是不是魏青崖坐在最邊上,身上衣裳的色調也淺,光都落在她身上,讓鏡頭裏的焦點也落在了那裏。
“欽若哥哥,給我們拍個合照吧!”邊上的女生注意到符欽若已經把鏡頭對準了她們。
符欽若的手僵了一下,擡頭看看她們,點點頭:“那你們看過來。”
不知為何,在說這句話的一瞬間,符欽若想起了施詩磊。
她們坐得更近了一些,一起朝着符欽若的鏡頭微笑。符欽若不明白拍照時究竟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什麽地方,他看到魏青崖随風飄揚的發帶,也看到她們身後的橋洞,還有岸邊的垂柳。在女孩子們笑容最深的一瞬間,符欽若按下了快門鍵。
“所以我說牙牙她呀……”那女生話還沒說完,魏青崖的發帶就滑下來掉到了河裏,“哎!”
符欽若相機還沒放下來,在鏡頭裏看到,也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魏青崖回頭一看,立即彎下腰探過身子去,伸手一撈,抓住了發帶的末端。
發帶上的白瑪瑙和翡翠劃過水面,揚起了一道透明的水光。
符欽若按下快門的一瞬間,大大小小的水珠像水晶一樣落到她們的身上,晶瑩的、閃亮的,落到她們嬉笑間。
那對發帶自然不能繼續系在頭發上,魏青崖一直拿在手上。船來到了欽若小築的後院,符欽若把相機背在身上,先上了岸。他正要轉身從馮老漢手裏接過自己買的食材,卻已看到女生們提上了。
符欽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頭微微低着,将手伸向提着裙裾要上岸的魏青崖。
她手裏提着一袋食材,見狀一愣,冰涼的手握住了符欽若的手。
“欽若哥哥,晚上打算做什麽好吃的?”最後一個女生什麽也沒拿,兀自跳上了岸,笑着問,“有沒有我們的份呀?”
符欽若問:“你們晚上怎麽安排?”
“我們打算随便吃點小吃填飽肚子,然後就去酒吧呢。”另一個提着食材的女生說。
他想起之前朋友說起的事情,便道:“我有個朋友是開酒吧的,你們可以去看看。那兒有歌手駐唱。”
她們面面相觑了一下,笑着答應晚上一定去光顧。
符欽若把相機還給她們,拿着食材進廚房,還是沒有确認她們到底要不要在客棧裏吃飯。如果要吃,這點食材恐怕是不夠的。
但他想多半也是玩笑話,也不去多問,還是打開冰箱把袋子裏新買的山竹放進去。
這個時候的山竹貴得很,可符欽若看到都還挺新鮮,就買了回來。他蹲在冰箱旁邊,把山竹一個一個地拿出來,每拿一個,就看一看底部的葉瓣,想起施詩磊說,看這個能判斷裏面的果肉。
晚上一個人,符欽若也不想吃什麽豐盛的。他把一個西紅柿和一顆雞蛋留在外頭,起身以後又揀出一棵小白菜,都放在了流理臺上。
“那個,欽若哥哥?”魏青崖站在廚房門口,探了半邊身子進來望着他。
符欽若正在找剩下的荞麥面,看到是她,還有些回不過神來。他怔了怔,轉而笑問:“怎麽了?”
魏青崖走進來,赧顏抓抓後腦勺,說:“清早的時候,謝謝你。那個湯很好喝。”
“別客氣。”他想了想,問,“現在好些了嗎?”
她笑着點頭:“嗯,好很多。”
想起她剛才伸手去撈發帶的動作幹淨利落,符欽若勾起嘴角:“我想也是。”
她已經把漢服換了下來,偏過身子看到他在準備吃的,踟蹰片刻說:“你只吃面?”
“嗯,随意一點就好了。”符欽若還打算吃完以後去刻章。
“哦……”魏青崖又撓了撓短發,指着窗外說,“我把發帶挂在那個石榴樹上晾幹。”
符欽若回頭望了一眼軒窗外,果然看到白色半透明的梨花發帶系在就要抽出新芽的石榴樹枝桠上,上面的玉石都在夕陽下亮晶晶的。
“那我先和她們出去了。晚上見。”魏青崖說着,一步一步往後退。
他回過神來,連忙點頭:“晚上見。”
吃過晚飯,符欽若找出年初時候和施詩磊一起切的那幾塊壽山石。那時候施詩磊說他的印壞了,要符欽若給自己刻一枚新的,看到家裏有石料,兩個人就先切了好幾塊。但後來還沒來得及用,各種各樣的事情都來了。
符欽若選好一塊合适的,拿到印臺前,卻突然不知道要從何開始。
是朱文還是白文。
才一念起,就晃了神。符欽若想起自己最初打算要做的事,把手機拿過來,給施詩磊發了一條信息。
刻什麽字才好。符欽若忽然想起來,他連施詩磊有沒有表字都不知道。
符欽若:要給你刻章了,你要白文還是朱文?
施詩磊:朱文的~
他看到施詩磊回過來的信息,不自覺先皺了眉。而後他失笑搖了搖頭,竟然預料不到自己會因為一個标點符號就松了一口氣。
符欽若靠在梨花木椅子裏,問:刻什麽?還是刻你的名字嗎?
也不知道施詩磊現在在忙些什麽,這一次過了良久才有回複:唔,我想要兩個呢~一個刻我的名字,另一個,刻“欽若昊天”~
“噗!”符欽若掩住笑出的聲音,想了想,問他正在做什麽。
施詩磊發回了一條語音,回答得匆匆忙忙:“我在做兼職呢,不能玩手機。晚些時候再聯系吧~”
他訝然聽完這條語音,想起這是幾天來第一次聽到施詩磊的聲音,便再次按下了播放。這句匆忙落下的話,符欽若聽了五六次。他把手機放到一邊,手還沒離遠,手機便響了起來。
符欽若看都沒看就立即接聽了來電,劃開屏幕鎖,才注意到并沒有來電人姓名。他無聲一嘆,對電話裏的人說道:“喂?您好。”
“欽若?是媽媽。”電話裏傳來一個熟悉而溫柔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年輕。
聽到這個聲音,符欽若怔住。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母親的聲音這麽近。他抿了抿嘴唇,看着面前還是一片清白的紙張,說:“媽。你和爸回來了?”
“嗯,回來辦點事情。聽奶奶說,你還在西塘?”母親的語氣裏聽不出什麽特別。
符欽若拿不準他們為什麽會突然回來,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嗯。”
“嗯。”她說,“客棧裏現在住了客人嗎?要是有時間,盡快來杭州一趟吧,家裏有些事情要跟你商量。”
“杭州?”他奇怪極了,一時想不通如果要商量事情,為什麽不是回爺爺奶奶那裏。
很快母親就給了答案:“嗯,你伯伯他們也都在。等你過來。”
客棧裏還住着客人,符欽若總不能遣走,但既然要去杭州見長輩,接下來自然不能再接受客人投宿了。三個小姑娘要離開的當天,符欽若也把店門關閉。她們是要回杭州的,他也就跟她們順路,乘坐同一趟列車過去了。
符欽若未曾想還沒有走到出站口,就已經看到了母親和伯母。兩位婦人一眼就看到他,在外頭揮手,讓還在幫魏青崖她們拿行李的符欽若不免錯愕。
她們當然也想不到竟然還會有接車的人,看到兩位長輩,面面相觑了一陣,不由得都有些尴尬。符欽若還沒說什麽,手上的袋子已經被它的主人給拿了回去。
“這幾天客棧的客人。”符欽若看母親和伯母都有些不解,便解釋道。
話音剛落,小姑娘們紛紛喊着阿姨好,在問候了一番以後,客客氣氣地說再見先離開了。
臨走前,符欽若目送她們,不經意間看到魏青崖後腦勺上有一小簇翹起來的頭發,不禁莞爾過後,突然想起她的發帶似乎還留在客棧的石榴樹上。
“呃,魏……”符欽若還沒叫完她的名字,她已經回過頭。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兩個朋友看看她,都抿着嘴巴竊笑起來。魏青崖困窘地看了她們一眼,指着自己,對符欽若露出疑問的表情。
符欽若說:“你的發帶……”
“啊。”魏青崖反應過來,短促地叫了一聲,頓時沮喪又無措。
他想了想,走過去說:“回頭你把你的地址私信我,我給你快遞過去吧?”
魏青崖眨眨眼睛,點頭說:“哎。”
不想不過是和她們多說了兩句話,到了車上,符欽若就被兩位長輩問起來了。伯母在前頭開車,起先完全是閑聊的語調,問符欽若:“那三個女孩子還是學生?”
“嗯。”符欽若才回答完,口袋裏的手機就來了消息。他掏出一看,是魏青崖的私信,上面寫了她學校宿舍的地址,還有手機號碼。
“長得都挺可愛的呢。那個短頭發的女孩子,水靈靈的。”伯母說完自己先笑了,瞥了副駕駛座上的弟妹一眼,“有點像你媽媽讀書的時候。”
符欽若一怔,看到母親沒有回頭,默默将手機放回口袋,也沒有看私信。
過了片刻,母親側過身子問:“是杭州人嗎?”
問到這裏,符欽若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他依稀記得她們說起過,魏青崖是衢州人。可是,他搖搖頭:“沒問,不清楚。”
“說話聲音也好聽,應該是個文靜的女孩子吧?”伯母說,“我覺得挺适合你的。欽若,追追看呀。”
符欽若揚了揚嘴角,沒有笑意,也沒有搭腔。
“他年紀也還小,随他吧。沒什麽好催的。”還是母親在這個時候說了話,為符欽若解圍。
伯母見狀轉而笑道:“也是的哦。唉,不過就是想有個人能夠幫幫欽若,以後他一個人還是比較難辦的。”
這話聽得符欽若有些莫名其妙,問:“有什麽要我去辦的事情嗎?”
“哦,就是這回讓你過來要商量的事情呢。”母親再度側過身,說,“晚上吃完飯以後再好好說吧。”
他不明所以,還是像往常一樣點了點頭:“好。”
符欽若的父親符尹澄和伯父符尹清是親兄弟,也是家裏他們那一代唯二的男丁。符欽若的親爺爺和親奶奶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家裏要贍養的老人,只剩下在紹興的那對老人家。
在杭州上高中的那段時間,除了姑姑符栖螢以外,符欽若還得到了伯父符尹清一家人的很多照顧。他們家有一個比符欽若大八歲的兒子,大學畢業以後去了美國,這些年不曾回來過。
當家裏的長輩們在吃完飯以後,把要商量的事情告訴符欽若,他才終于領會到伯母在車上說的話。恐怕還真是要只靠他一個人了。
家裏祖上留下來兩處臺門。從前先輩把一處老的變賣掉,換置了新的,而新的一處卻也在後來因為時代的變故而易主。這回符欽若的父母親回國,就是和伯父、姑姑他們一起,把原先那間老的重新買回來。畢竟是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也是大房子,留給爺爺奶奶終老,才是大好事。
“欽若,以後我們也出國了,爺爺奶奶只有留給你照顧了。”符尹清給他滗了一杯龍井,靠在椅子扶手上說道。
符欽若連忙傾身把茶杯捧起來,點頭以示感謝,但嘴上卻沒說什麽。他呷了一口茶水,抿起發幹的嘴唇。連伯父伯母也要出國了,這麽說,以後家裏只剩下他一個男人了。他這般想着,又把茶喝下半杯,餘光看到坐在對面的符栖螢和她的丈夫,兩人和氣的面色下都透着幾分愠然。
“大哥,這麽大的臺門,就讓爸媽這麽住着,也怪冷清的。從前什麽情況我是沒有經歷過,但肯定還是有幾個傭人的呀。”符栖螢忍不住說,“要我說,還是把幾間房子租出去,熱熱鬧鬧的也好些。欽若他也不結婚,房子怎麽大,怎麽打理得好?”
此話一出,全部人的臉色都變了。符欽若握緊了手裏的茶杯,但看看眼下的處境,還輪不到他說話。
“唉,栖螢,這件事情先前我們不是說好了嘛。”伯母和和氣氣地說道,“爺爺奶奶雖然是随和,可也不是什麽人都親近的。把房子租出去和些陌生人住在一起,也是不像話的。”
符栖螢陪笑道:“不是什麽陌生人。總是要租給些跟爺爺奶奶合得來的嘛。哦,還有後院的菜園,買回來以後不是要荒了嗎?多浪費。”
“當初要把臺門買回來的時候不是說得清清楚楚的?也是和爸媽說了的,就留給兩位老人養老。”符尹澄略有些不耐煩,他把玩着手裏的茶杯,道,“你要是覺得自己的錢浪費了,我們會把你的那份錢退出來。”
聞言高毅臉色大變,白着臉道:“哥,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栖螢可沒有吝啬這份錢的意思,只是說了要物盡其用。別的不說,像符家臺門,之前可是租了大大小小六家人的,算算也有幾十口?說是給爸媽養老,現在冷冷清清的,你們也都不在國內,就是我們常回去看,又能人氣到哪裏去?……”
“那你就是真的一點也不了解我們家了。”高毅話還沒說完,符尹清就打斷了他,“老頭老太太雖然随和,但骨子裏的銳氣和貴氣是消不掉的。別說讓他們跟陌生人住在一起,就是幾個相熟的朋友,也是住不來的。如果只是讓他們住回臺門裏,又何必把整個房子都買下來?要我說,家裏最知道老人家秉性的還是欽若,他多半也是留在這裏的。讓他陪着老人再合适不過了,要是真的需要個保姆或幫傭,欽若也是會安排的。”
高毅說話被打斷,胸口起伏了一陣,臉堵成了豬肝色。
符栖螢聽完家裏大哥的話,撇撇嘴,完全不以為然的模樣,小聲嘀咕道:“你倒是看好這孩子。這孩子喜歡男人的事情,可沒少給爸媽添堵,現在老人連門都不好出。”
“叩!”話音剛落,符尹澄把茶杯往茶幾上一放,除了他的哥哥,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我看欽若不是這麽不懂事的孩子。這事情也就鬧一鬧,最後還是要結婚的。對吧?”符欽若的伯母說着,朝弟妹那裏遞了個眼神。
母親無奈地輕嘆了一聲,對符欽若說:“欽若,我們把爺爺奶奶交給你,你要好好照顧。結婚的事情,我和你爸爸是不會催你的,你自己看着辦就好。”
這席話分明等于什麽也沒說,就連伯母聽了也不免悻悻。
說是商量,但基本上沒有符欽若說話的地方。聽到這裏,他乖覺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父母親就住在酒店裏。一家人談完話,符欽若把伯父一家和姑姑他們送出酒店乘車,折回大堂時才拿出從下午開始一直沒機會看的手機。他想給施詩磊發信息,卻看到早些時候魏青崖發過來的私信。
符欽若心裏籲了口氣,簡單把這條私信回複以後,問施詩磊他是不是還在兼職。
沒一會兒,施詩磊回複說是的,因為明天早上沒有課,他晚上要做通宵的小時工。
他抿了抿嘴唇,按下語音鍵,想了一陣子才問:“你在哪裏?”
“呃,我在延安路這裏的快餐店。欽若哥哥,章刻好了沒有呀?”施詩磊兩條語音幾乎是連在一起發過來的,“啊,我被經理發現了!先這樣啦~等經理下班了再說呢~”
符欽若站在電梯口,聽完他發過來的消息,正巧遇到電梯門打開。
裏面的人都出來以後,符欽若看着空蕩蕩的電梯間,還是決定去找施詩磊。
外頭不知道什麽下起了雨,施詩磊把一張剛剛用餐完畢的桌子清理幹淨,又被經理吩咐到外頭鋪地毯。他嘴上應着,把托盤裏的垃圾全都倒進垃圾回收箱裏,托盤往上邊一丢,擦擦雙手,去找防滑地毯。
雨下得不算大,但畢竟突如其來,總有些路人來到店裏躲雨。施詩磊在雜貨間裏找到了那個小心地滑的提示板,出來正看到一個女人在東張西望。
兩人目光撞個正着,他眨了下眼睛,往洗手間的方向一指,對方退後兩步看到洗手間的标示,驚訝又感激地看着他,說了謝謝以後就走過去了。
施詩磊一手拿着防滑地毯,一手拿着提示板,胳膊底下還夾着一把拖把往外頭走。好在走到門口時,有同事幫他開推開門,他說着順口的感謝,以最快的速度閃出了門外。
外頭有幾個農民工在躲雨,看到他出來,往旁邊讓了點位置。施詩磊低下眉眼,把門口被雨打濕的地板拖幹淨。誰知拖到一半,那幾個農民工就走了。他訝然擡頭,但看不過就是毛毛雨,也沒有張口留住他們。
他彎腰做自己該做的事,眼睛困得有些睜不開。地并不是很濕,他把拖把放在一邊,打開地毯鋪在門口,又把提示板張開立在一邊的臺階上。
搞定好一切,施詩磊拍拍手,拿上拖把轉身回店裏,沒想到才推開門,便聽到牌子倒地的聲音。他心裏啧了一聲,只得回來撿。這一次,施詩磊還特意在原地等了幾秒鐘,确定提示板不會再倒下來,才擡起頭。
“符欽若……”看到冒着雨快步走過來的符欽若,施詩磊忽然知道了剛才為什麽提示板會掉下來。
符欽若踩到沒有鋪地毯的地方,鞋子邊緣壓出了些水印。他低頭拍拍手臂上的水珠,擡頭看到施詩磊錯愕的表情,自己也不禁怔了一怔。
在電話裏還好,但是真的面對面,施詩磊卻不知要說些什麽好。他脫力笑了一下,問:“欽若哥哥,你飛過來的?”明明上一次發信息還是不到一個小時前。
他嘴唇微微一抿,道:“我爸媽回來了,讓我來杭州商量點事情。”
原來不是特意過來的,聞言施詩磊心裏多少有些失落。他鼓了鼓腮幫子,滿不高興道:“原來不是特意來看我的。”
符欽若訝然,帶着愧意笑說:“可不是也來了嗎?”
“哦。”施詩磊還是在不經意間撅起了嘴巴,想了想,又說,“我弟弟回去了。”
他臉上并沒有表現出多少為此感到輕松的神色,只是了然一般點了頭,又說:“我幫你拿進去?”
施詩磊發現他說的是自己手裏的拖把,才猛然想起自己還在上班,不免“啊呀”了一聲,連忙往後推門:“先進來吧,我還上班呢。”
時間已經很晚,店裏沒什麽人,符欽若才進門,施詩磊的同事們就紛紛喊着歡迎光臨,聲音也是懶散和漫不經心。
施詩磊沒有功夫安置符欽若,對他抱歉地笑笑,埋着頭把拖把拿進雜物間裏。
走出來時,他看到符欽若正在等待員工換班以後點餐。他等的那個位置正好是稍後施詩磊的工作位,施詩磊連忙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進櫃臺後面跟同事交班。
面對因為走上工作位而陡然比自己高出一截的施詩磊,符欽若不禁睜大了眼睛。
見到他這副模樣,施詩磊忍住笑,輕咳了兩聲以後,招呼道:“你好。請問需要點什麽?我們現在有夜宵提供。”
“嗯……”符欽若望着施詩磊後頭的那些夜宵餐點,過了一會兒,目光落回了他的身上,問,“怎麽了?”
施詩磊一怔,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盯着符欽若看。他噗嗤一笑,抿着嘴巴搖頭,瞧見也沒有其他客人要點餐,便小聲說:“你以前吃過漢堡嗎?我可想不出你吃漢堡的樣子。”
“上學的時候偶爾會吃。” 符欽若緩緩點了一下頭,手指放在菜單上,“新……”
“奧堡沒有啦。”施詩磊提醒道。
他擡頭瞄了施詩磊一眼,還在猶豫不決,施詩磊就趴在了櫃臺上,指着菜單說,“喝粥吧,晚上吃熱量高的東西不好,漢堡也不好消化。這個皮蛋燒鴨粥還蠻好吃的,還有這個香菇雞肉粥。”
施詩磊津津樂道地跟他說這些粥,餘光正看到符欽若低着的臉,見到他的眼睛被額發給擋住了,便笑着往他額頭上吹了一下,吹開他的額發,露出了眉眼。
符欽若吓了一跳,擡頭見施詩磊笑得眼睛彎彎的,一時失笑,擡手揉了一下他的腦袋。
“來份皮蛋瘦肉粥吧,還有一杯咖啡。”符欽若說道。
“現在喝咖啡,待會兒睡不着覺的。”施詩磊剛說完,旁邊有同事催促他動作麻利些。他連連應了兩聲,朝廚房喊要符欽若剛才點的東西。
才點完,他就朝符欽若吐了吐舌頭,轉身去拿符欽若的粥和咖啡。
“真的喝咖啡呀?”施詩磊把食物放在托盤上,又拿了幾張紙巾,放上砂糖和奶油。
符欽若點頭:“等你下班。”
“我要六點才下班呢!”他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瞥見有客人進門,忙喊了一聲,“歡迎光臨!”
進門的是一個拖着行李箱的青年,外套上沾着些水珠,風塵仆仆的模樣。
符欽若也回頭看了一眼,拿過托盤,走到了旁邊。
已經快到十二點了,店裏沒幾個員工,只剩下施詩磊一個點餐員。他擡起手招呼青年過來點餐,看到眼前的收銀臺,才想起來自己沒有收符欽若錢,連忙用力拍了拍櫃臺:“哎,欽若哥哥……”
符欽若還站在一旁,聞言看着他,不可謂不驚訝。
這樣一來弄得零星的幾個人都愣住了。
施詩磊對客人尴尬地笑笑,轉而對符欽若說:“你還沒付錢呢。”
“我知道。”對此符欽若并不奇怪,他似乎正是因為這樣才沒走,“多少錢?”
他眨眨眼睛,把數目報給符欽若,眼見他掏出錢包,還是不禁撇了撇嘴巴。
給那位客人點完餐以後,施詩磊開始無所事事。他站在櫃臺後面,遠遠看着符欽若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喝粥,想着他剛才說要等自己下班,進而想起他說他爸爸媽媽從國外回來了。
也不知道他們回來跟他商量的是什麽事,該不會是讓他出國吧?想到這個,施詩磊沉了沉氣,打算出去打聽個清楚,誰知同事已經走了出去,給符欽若收拾已經吃完的餐碗。
施詩磊洩氣趴在櫃臺上打哈欠,正巧見到符欽若拿着咖啡看過來,便對他笑彎了眼睛。
仿佛條件反射一樣,符欽若一看到他笑,就低下了眉眼去喝咖啡,連轉頭看窗外路燈的側臉都牽出了過于平靜的線條。
那位青年恐怕是最後的客人了。他過了午夜才走,店裏再不剩其他客人,連廚師也換下工作服下班了。
晚上只有施詩磊一個人值班,等到其他人都走了,他馬上從櫃臺後邊溜出來,将店裏其他的燈都關上節省電量,又把窗簾放下來。
“符欽若,你坐裏邊去吧。這兒的燈是連在一塊的,你坐這裏就不好關燈了。”施詩磊一邊說着,一邊走到外頭收回地毯和提示板。
再回來時,符欽若已經依言換了個位置,坐在高腳凳上喝着咖啡發呆。
施詩磊把東西都收好來,又回去倒了兩杯咖啡,經過攝像頭前鬼使神差地瞄了一眼,兀自走到了符欽若對面坐下。
“嘿嘿,這個。”施詩磊把其中一杯推給符欽若,“請你喝。”
符欽若驚異地看着他:“沒關系嗎?”
他聳肩:“我今天沒吃員工餐呢,沒關系。——對了,欽若哥哥,叔叔阿姨什麽時候回來的呀?”
“上個星期。”符欽若打開熱咖啡的蓋子,吹了吹氣,水霧沾到了他的睫毛上。
施詩磊心中落了一截:“那你上星期就來杭州啦?”
他怔了怔,解釋道:“不是,我今天才過來的。”
“哦。”落下去的心又提了上來,他也打開蓋子,在咖啡表面上吹出波紋。
所有的燈都關了,只剩下他們頭頂上的那一盞,施詩磊漫不經心地喝着咖啡,時而看到橙黃的光亮落在符欽若白皙的臉上,光線也都聚斂在了他的眼睛裏。
這大概是這段時間來施詩磊過得最心安的一個晚上了。
那些賣攝影器材換來的錢,被他分成了一份一份的,但其中的好些如今已經轉手他人。這樣的兼職是他以前從來不會考慮的,簡直是吃力不讨好,可還是不知不覺做了一段時間。
說不定就是為了等這樣一個晚上。
“啊,你看這個。”施詩磊說完就從高腳凳上滑下來,跑到櫃臺後邊的櫃子裏翻了半天,又抓上幾張已經作為廢紙的貨單走出來。
符欽若被他一陣忙碌弄得奇怪,轉眼擺在眼前的已經是一支筆還有幾張紙。
“這是?”他不明所以。
“這個秀麗筆,是上星期不知道哪位客人落下來的,過了很久都沒人回來認領,應該是不要了。”施詩磊說完把筆蓋拔下來,将柔軟的筆尖落在廢紙幹淨的背面,随意寫了一句詩,末了撇撇嘴,“用不習慣。你寫寫看?”
符欽若歪過腦袋看他默下的詩,笑容先一步浮上了嘴邊。
喜得君來慰我心,清歡何假酒頻斟。——
符欽若把紙張擺正,接過他手中的筆,說道:“酒鬼。”
施詩磊對他吐了吐舌頭,托着腮看他繼續寫,喃喃自語道:“其實有時還是挺直白的。”
“嗯。”符欽若一筆一劃地寫着字,問,“從前用過秀麗筆嗎?”
他搖頭,“有點不倫不類的感覺?啊,這個‘莺’字好看呢。”施詩磊指着符欽若剛剛寫下的字。
一開始沒有估量好,幾行下來,寫到邊上就顯得擠了。可符欽若還是寫得一絲不茍,後來說:“彎鈎寫不好。”
果不其然,他才說完,施詩磊就看到他寫壞了。
施詩磊忍住笑,又重新拿過了秀麗筆,換了另一張紙,在思量過後還是寫: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符欽若靠得很近,施詩磊每次寫到句首,墨就落在了他的影子上。
不知是不是咖啡的緣故,在寫最後一豎時,施詩磊的手有些發抖。但好在還是把一整首都寫好來了,他松了一口氣,放下筆,把紙張拿起來對着光吹了吹,才想起這根本不是宣紙,便笑着将詩轉過來,給符欽若看。
他拿過這首《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衮》,端看了片刻,久久沒有說話。
施詩磊小心翼翼地注視着他漂亮的五官上發生的微小變化,注意到他微微蹙起的眉,還有輕輕抿起的唇。不知怎麽的,施詩磊拿過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把臉轉到了另一邊。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連忙把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