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中午施詩磊起床後想要找吃的,卻發現之前買的關東煮在飯廳灑了一地,而前一晚他們都沒發現。他木然站了幾秒鐘,還是找來掃帚把一地的食物掃起來。
施詩磊想找的正是這碗關東煮,如今打翻,也只能一邊打掃衛生一邊忍餓。他把餐桌用濕抹布擦一遍,又用幹抹布擦一遍,在洗手間裏沖洗拖把時,把符欽若吵醒了。
他經過房門口,瞥見符欽若在床上翻身,心裏暗暗一悚,立即站在原地看他到底會不會爬起來。
可符欽若也不過趴到了枕頭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又睡過去了。
施詩磊忍住笑,提着濕噠噠的拖把拖地板。
拖把太濕,施詩磊把它架到陽臺上晾幹,走回來的路上險些摔上一跤。他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幹,還沒一會兒腰就酸得不行,索性坐到了地上。
符欽若起床,睡眼惺忪,迷迷茫茫地趿着拖鞋走出來,差點踢到坐在地上的施詩磊,不禁吓了一跳。
“怎麽坐地上?”他揉着眼睛問。
施詩磊揮揮手裏的抹布:“擦地板。”
符欽若看了他片刻,才“哦”了一聲,把冰箱門打開,一邊說:“別坐地上,涼得很。”
“沒有吃的了。”施詩磊話剛說完,已經看到面對冰箱呆住的符欽若,“我都是在外頭吃飯,家裏沒有備糧。”
符欽若點頭,拉開椅子坐下來,趴着椅背看施詩磊擦地板看出了神。
“你很餓?”施詩磊跪在地上,也不管他,只管忙自己的。
“嗯,被餓醒的。”符欽若誠實地點頭。
施詩磊噗嗤一笑,擡頭說:“我也是。待會兒我們叫外賣吧?我不想出門了。累壞了。”
符欽若眨了一下眼睛:“累?”
“嗯!”施詩磊笑得眉眼都彎彎的,像是一只才吃飽憨足的貓,“累壞了~”
他怔了一怔:“哦,好。”
在等快遞的空當,施詩磊找出計算器,坐在沙發上一下下按着數字,計算銀行卡和存折上的錢現在加起來一共多少,又盤算還要再做多長時間的兼職就可以攢到下一學年的學費。
讓他頭疼的事情太多了。他一向很讨厭過暑假,因為暑假結束,意味着要繳納學費,不只是他的,還有常可的。幸好家裏其他弟弟妹妹都還沒上高中,否則不是義務教育,又是一筆花銷。
符欽若坐在旁邊看他算,看到一些不明白的名錄,好奇問是什麽去處。施詩磊沒什麽耐心,但還是一一回答,這是看病的錢,這是學笛子的錢,這是小朋友的幼兒園托管費。
“學笛子會不會有些奢侈了?”符欽若問。
施詩磊當然也知道能上學就不錯了,還上特長班是奢侈。他嘆了口氣,說:“我這個妹妹,成績不好,考試三門功課加起來不夠兩百分。如果不學點特長,恐怕将來沒有初中願意錄取她。”
“初中是義務教育,總是會有學校錄取吧?”符欽若還是不明白。
施詩磊眨巴了兩下眼睛,忽然傾身親了一下他柔軟的嘴唇。符欽若被親得愣了愣,更加不明所以了。“欽若哥哥,你認識過哪怕一個差生嗎?不是成績差,而是整天只知道泡網吧、打街機、抽煙、把妹,還會朝老師丢書本的那種。”
符欽若一怔,如實搖頭。
“是有那種學校的,裏面很多人都是這種人。我有小學同學原先跟我一個班的,後來去了那種學校。高中的時候,我才聽說他和別人打架,把別人手折斷了,自己也進了少管所。”施詩磊認真看着他,說,“我的小學同桌也是去了那種學校,初中的時候肚子就被搞大了,退學在家裏生孩子。現在她在批發商場裏販賣衣服,孩子也是上不好學的模樣。我不想我的弟弟妹妹去那種地方。”
符欽若平靜地聽着這個和他根本毫無關系的世界。施詩磊心想,就算有下輩子,符欽若也看不到那樣的世界,說完他淡淡一笑,繼續埋頭算賬。
少頃,符欽若從後面伸手過來在他的後頸上撫了撫。他奇怪地回頭,眨眨眼,問:“怎麽了?”
“希望他們能夠知道什麽是知恩圖報。”符欽若坐過來,“水電費和物業費給我吧,我來算。”
施詩磊想了想,還是把花銷的那疊單子給他。
“昨天你說的那個硯臺,是在哪裏看到的?”符欽若并沒有使用計算器,畢竟是客棧老板,算起錢來很是利索。
施詩磊當時只是随口說的,聞言猜到他的意圖,斜過眼睛瞪了他一眼。“我沒要買。”他頓了頓,又道,“你要是真想買東西給我呢,就送別的吧。我想買一個包,Gi的,要好幾萬。”
符欽若思忖了片刻,問:“真想要?”
“嗯。”他點着計算器,“我眼饞很久了。”
他說的時候連頭都沒回,符欽若靠在沙發裏,過了一會兒,說:“那給你買吧。”
施詩磊忽然轉身趴到了他的肩膀上,眯起眼睛盯他。
符欽若看他像只小花豹似的,奇怪道:“怎麽了?”
他不情不願地搖頭,在看了符欽若很久很久以後,又轉身繼續算賬,嘴裏念叨着:“如果每天晚上都去那裏上班,然後每天晚上都能遇到像你舅舅那麽大方的人,應該只用半個暑假我就能攢夠這一大堆學雜費了。——我還是要硯臺,不要包。”說着,他把手裏的筆朝背後的符欽若那兒揮了揮。
“那還有半個暑假呢?”符欽若問。
施詩磊也縮進了沙發裏,抱臂認真想了想,扭頭對他說:“我不想回家,你能收留我嗎?”
符欽若想了想,說:“我這幾個月都要待在爺爺奶奶那裏。臺門是收回來了,可畢竟別人住的時間長,很多東西不注意,破舊了許多。我還要聯絡一些古建築的修複專家去看看,把房子修好來。所以你放暑假的時候,我都不在西塘。”
“哦。”施詩磊聽他還有很長時間要忙,不太高興地撇撇嘴巴,問,“那硯臺呢?”
“家裏有一方梅花坑的。”話才說到這裏,符欽若就被施詩磊用力抓住了手腕,他笑看他激動的模樣,道,“那是我親爺爺送我的,可我一直用慣另一方,那方就一直留着,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用。送你吧。”
“那也要好幾萬吧?要十萬嗎?”施詩磊擠到符欽若腿邊去坐,“不過好東西是不能用錢衡量的,有錢也買不到。”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出錢我是不賣的。”
這話讓施詩磊陷入了沉思。符欽若看着他冥思苦想的樣子,說:“放假以後,回去看看爺爺奶奶?他們挺想你的,還問過你。”
“真的?”聞言施詩磊高興地反問。
符欽若微笑點頭:“嗯,上次回去,奶奶還說要做烏米飯給你帶過來。可爺爺說離立夏還有一段時間,沒讓她做。”
他眨眨眼:“烏米飯是黑色的糯米飯?”
“你知道?”符欽若詫異道。
施詩磊自得地笑笑,挑眉問:“你見過紅色的糯米飯麽?還有黃色的、紫色的。”
符欽若聞所未聞,搖了搖頭。
見狀施詩磊笑得更得意了,對他皺皺鼻子,細說起來:“那是我們那兒三月初三和清明節的時候會做的東西,紫色是用紫番藤,黃色用黃花,紅色用紅絲線,黑色用楓葉來染,還有原本的白色。唔,象征五谷豐登。”
“黑色用楓葉來染?”符欽若不可思議地問。
“對呀!”施詩磊奇道,“難道你們不是?”
符欽若搖頭:“用烏樹葉。”
“咦?”這倒是他想不到的,好奇道,“味道會不一樣麽?”
“去了讓奶奶做給你吃?”符欽若笑問。
施詩磊眨巴兩下眼睛,用力點頭:“嗯!”
似乎人有了盼頭,時間便會過得飛快。雖然等到施詩磊攢夠學雜費,暑假已經過了小半,但把錢彙過去的那一刻,他終于落得一身輕松。
符欽若也幫他把車票訂好了,他在車站刷出車票,連衣服也不必帶幾件,背着背包就上了車。
他原以為這個暑假是見不到符欽若了,好在常可上次從杭州回去以後,也在做一些兼職,替他省下了幾個月的生活費。施詩磊在車上睡着以前,想起符欽若說起的知恩圖報,悄然松了一口氣。
“施施哥哥!”在出站口,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脆生生地叫住了還在東張西望的施詩磊。
他循聲望去,見到是符欽若的小表妹思思在報刊亭旁邊朝自己揮動着細細的胳膊。緊接着,施詩磊看到了站在她身邊的符欽若。
思思蹦蹦蹦跑過來,手裏還有一支沒有吃完的牛奶棒,見面就拉過施詩磊的手,說:“外婆讓我和欽若表哥來接你~”
“哦……”施詩磊意外地點頭,心裏疑惑如果這樣,三個人怎麽坐符欽若那輛電動車。
符欽若買了一支新的榛子巧克力甜筒,遞給施詩磊,問:“累不累?”
“不累。”他拒絕讓符欽若卸下自己的背包,一面撕甜筒的包裝紙,咬了一口,支支吾吾地說,“怎麽回去?”
“我開車過來。”符欽若說。
“開車?”施詩磊沒有想到,他以為符欽若不會開車。
符欽若擡起手,用手掌遮住施詩磊的頭頂:“嗯,天氣太熱了,太陽大。可不能讓小孩子一直曬着。”
施詩磊吃着開始融化的冰淇淋,眨眨眼,低頭看還在美滋滋吃冰棒的思思。
她仰頭看他,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施詩磊擡頭看看那些從符欽若指間漏下來的陽光,也伸手遮住思思的小腦袋,問他:“你說誰是小孩子?”
原本以為家裏面會很清靜,沒想到倒是挺熱鬧的。才走過臺門鬥,施詩磊便聽到了小孩子嬉鬧的聲音,身邊符欽若倒是見怪不怪。思思早早松開了符欽若的手,提着剛才在街口買的那袋巧克力豆,跑去找她的小夥伴了。
“修繕的師傅帶了自家的小孩子來玩,還有幾個鄰居的小孩。”符欽若把施詩磊帶進門,“先放東西再去找爺爺奶奶?”
“嗯。”施詩磊一路跟着他往裏走,一間一間數着房間,越數到後來心越驚——這臺門起碼也有五進,是典型的封建士大夫住宅。
在走到第三進的香火堂時,施詩磊見到了正在修繕房屋的師傅們,看到兩個還很年輕,分明是在校大學生的模樣。
在那兒跟他們問了好,聊過幾句以後,施詩磊才知道他們原來就是大學古建築系的學生和老師,正好在做相關的研究課題,借機過來了。現在他們暫住在臺門裏,膳食也在這裏解決。
“怎麽請到的呀?”施詩磊跟着走到第四進,還沒有見到爺爺奶奶,悄聲問符欽若。
他忽然往旁邊轉了彎,往側廂走,說:“其實是爺爺認識的人,從北京過來的。先前我伯母特意為了這件事,拜訪了他們帶隊的老師。——你住這間?”
施詩磊探頭進去打量了一番,瞧見那架大大的雕花床,還有旁邊的屏風,感覺陳設倒是和欽若小築裏的無異,應該也是符欽若最近布置的。但他沒有走進去,而是問:“你呢?你住哪兒啊?”
符欽若微微一怔,指向另一邊:“前面。”
“我要跟你住!”施詩磊立即表态道,說完還是試探着問,“爺爺奶奶會不高興?”
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麽說,符欽若搖搖頭:“也不是。那我帶你過去。”
看他說完就轉身走,也沒多說什麽,施詩磊反而覺得莫名其妙。可他腦筋轉了轉,猜到了答案,笑着跟上去,勾住符欽若的胳膊,傾身問:“是不是不好意思一開始就說要跟我住啊?”
符欽若擡腿過了門檻,又看到施詩磊跳過來,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施詩磊笑嘻嘻地跟着他走到房門口,一看陳設便知是他的房間,立即松開手走進去,背包往床上一丢,一下子躺倒在榉木拔步床上,望着微弱的光線中床架上的海棠雕花圖案,又在床上翻了兩翻。
“爺爺奶奶住在前頭?”聽到符欽若進來的聲音,施詩磊驀然坐起來問道。
腳踏兩側各安放了兩張小桌子,其中一張上壘了幾本書,書頁邊上都是露出來的書簽紙。符欽若走進來,把施詩磊的背包放在另一邊桌子上,坐下來說:“住在大堂前左邊的卧室裏,他們的書房也在那兒。”
“思思呢?”剛才在回來的路上,施詩磊得知她的爸爸媽媽把她帶過來過暑假,現在就只有小家夥一個人和外公外婆一起住着。
符欽若聳肩:“她随便住的,午覺在奶奶那裏睡。到了晚上,有時候跟爺爺奶奶睡,有時候過來跟我睡。”
“啊?!”施詩磊登時坐起來,“她要是跟你睡,我怎麽辦啊?”
他回過頭,反問:“你想呢?”
施詩磊盯着他看了半天,張牙舞爪地做了個鬼臉,最後威脅說:“我想咬你。”
難怪桌子上放的都是山海經之類的故事書,施詩磊不禁開始琢磨怎麽巧妙地把小孩子弄出這間房間,讓她乖乖住到別的地方去,和爺爺奶奶睡在一起或者自己睡。這個年紀也該可以自己睡了,他心裏默默肯定着。
又在卧室裏休息了片刻,他們起身去找爺爺奶奶問好。
符爺爺在栽種了桂花的明堂裏自己下着象棋,見到施詩磊兩手空空,也是料到他已經放好了行李。他對年輕人點點頭,并不多做寒暄,只和符欽若說:“你奶奶在廚房做晚飯,你們過去看一看吧。——思思呢?”
“和小朋友們玩去了。”符欽若問,“要留小朋友在家裏吃飯嗎?”
老先生搖頭:“過些時候家長們也該來叫回去吃飯了,不用管。”
果不其然,他們走往廚房時,聽到外頭有人大聲喊着自家小孩的名字,把小朋友領回家吃飯。經一位家長提醒,接着就算沒有爸爸媽媽叫,其他小朋友也知道要回家了。
施詩磊看到思思依依不舍地把小朋友們送走,又看到兩個紮着馬尾辮的女孩子有說有笑地提着兩大袋食材進來,不免奇怪。
“也是來做修繕的學生。”符欽若解釋說,“他們會借家裏的竈用,但我們不一起吃。”
他若有所思地點頭,走到廚房,見到在炒菜的奶奶,便撚手撚腳地走近去,在奶奶身後靜悄悄地叫了一聲:“奶奶?”
“啊!”符奶奶整個人都彈了一下,回頭看到是施詩磊,直拍胸脯,驚慌未定地說,“哎喲,這鬼靈精,吓死奶奶了。”
施詩磊一臉委屈,道歉道:“對不起嘛,我想給您個驚喜呀!”
符奶奶白了他一眼,哂笑道:“你還記得我這老太婆的呀?”
“這是什麽話?我忘了誰都不會忘了奶奶啊!”施詩磊眨眨眼,朝符欽若那裏看了一眼,“忘了符欽若,也不會忘記奶奶的。”
她聽了噗嗤一笑,用沒拿鍋鏟的那邊手輕輕擰了一下他的臉:“這嘴巴真是,啧啧。”
“嘿嘿。”施詩磊雙手背在身後,探身去聞鍋裏的肉,稱贊道,“好香啊!聞得我肚子都餓了!”
符奶奶炒着菜,用胳膊肘捅捅他,不讓油濺到他身上:“很快就能吃了,先到旁邊等着。別在這裏待了,弄得一股子油煙味。去陪思思玩。”
施詩磊想要幫忙,可看到符奶奶一副要攆人的态度,只好作罷。
他跟符欽若一起去餐廳擺放碗筷,很快百無聊賴的思思就耷拉着腦袋走進來,看到兩個哥哥在擺碗筷,立即跑過來幫忙。
施詩磊想起她剛才跟小朋友們在明堂裏玩泥巴,不禁問:“思思,你手洗幹淨了沒有呀?”
“洗了的。”思思把碗放好,小手兩副筷子就抓滿了,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還是審視了她一番,忽然發現了點什麽,訝然道:“你長高了呀?高了很多呢!”說着走過去一比,果然比上次見到時高了一小截。
思思高高興興地點頭,驕傲地說:“我現在已經坐在第五排了,比王岩箐還要高!”
“王岩箐是誰?”施詩磊聽得莫名其妙。
“她的同桌,是個男生。”符欽若在旁邊說。
施詩磊故作誇張地說:“那很厲害呀!”
“嗯!”小丫頭無比肯定地點頭,又嗤之以鼻道,“看他以後還欺負我!”
他忍住笑,摸摸她的腦袋,才要說什麽,手就被思思推開了。
“施施哥哥,你們以後不要摸我的頭了!”思思一本正經地說,“摸頭長不高的。”
施詩磊訝然眨了眨眼睛,只好讷讷點了下頭:“哦,好。”
他倒是想要打聽打聽那個小同桌是怎麽欺負這麽彪悍的女漢子的,吃飯的時候思思大口大口趴着飯,半點淑女範也無,席上竟也沒有長輩說她兩句。
符奶奶倒是好幾次給施詩磊夾菜,弄得他怪不好意思,還聽到老人家說:“多吃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長高這件事,在後來施詩磊幫奶奶刷碗的時候又被說了起來。
當時施詩磊正在擦符欽若洗好的碗,忽然聽到身後收拾剩菜的奶奶說:“施施,你是不是長高了呀?”
“啊?”施詩磊自己也不知道,“我今年沒有體檢,不知道呢。”
符奶奶望了他一會兒,确定地說:“的确是比之前高一些了呢,待會兒量一量吧。欽若也一起去。”
施詩磊忽然想起自己跟符欽若那點身高差,聞言連忙點了點頭。
就連劃線的三角板也是臨時跟那幾個學生借的。符欽若書房的一根柱子上,劃着一道道的痕跡,也不知道是曾經住在這裏的哪家小孩一年一年劃上去的。
施詩磊彎腰看到上面有新的,寫着一個“思”字,便猜到應該是思思這次回來才劃上去的。另一根最新劃上去的線,是符欽若的。兩條線一上一下,隔了很遠的距離。
給施詩磊量身高的重任交給了符欽若,奶奶把三角板交給他,在旁邊看着。施詩磊靠着大柱子筆直站定,感覺三角板的直角邊壓到了頭皮上,眼睛不禁往上擡,好像這樣就能看到自己的身高一般。
一聽到符欽若下刻刀的聲音,施詩磊馬上從三角板下離開,可看到符欽若新劃上的線,還是洩了口氣,失望地說:“奶奶,我沒長高啊。”
“高了一些的。”反倒是符欽若說,“有個三、四厘米吧。”
施詩磊翻了個白眼:“那我怎麽還是比你矮?”盡管也就一厘米的偏差。
符欽若平靜地說:“因為我也長高了。”
“你開挂吧?幾歲了還長個兒!”他忍不住大喊一聲,突然意識到奶奶還在,連忙閉嘴。
符奶奶在一旁和解道:“好了好了,明天再加訂一份牛奶吧。欽若今天那瓶給施施喝。”
她對施詩磊微微一笑:“施施啊,你晚些時候到我書房來一趟,奶奶有話要問問你。”
施詩磊始料未及,聽了愣了一愣。大概是條件反射,他還是無措地看了符欽若一眼,但符欽若并不能在奶奶面前表現出什麽來,施詩磊只好乖乖點了點頭:“哦,好的。”
畢竟年紀小,還沒到九點,思思就被外公提醒上床睡覺了。施詩磊洗完澡經過天井,正聽到奶奶囑咐小女孩先喝牛奶,兩人碰到一塊兒,相約一起去廚房找牛奶去了。
“給。”施詩磊把吸管捅進錫紙薄膜裏,看思思雙手捧着牛奶瓶喝起來。
施詩磊也用吸管喝牛奶,過了一會兒,問:“思思啊,你現在還跟你表哥一起睡?你是大孩子了诶。”
思思坐在小板凳上,聞言眨眨眼睛,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表哥給我講好聽的故事呢。”
“他給你講故事,跟你們一起睡覺是兩回事吧?”施詩磊糾正她的錯誤思想。
她歪着腦袋想了想:“外公外婆、爸爸媽媽也是一起睡的呀。”
施詩磊一聽,皺眉道:“這怎麽一樣呢?他是你表哥,你是他表妹啊。”看她還是一臉懵懂,他找了張小板凳坐在她身邊,教育起來:“外公外婆、爸爸媽媽,他們是夫妻。夫妻呢,就是要睡在一起的。可是表哥表妹不是,是要分開睡的。”
“可是,表哥也讓我跟他一起睡啊。”思思完全不明不白的樣子。
他心裏啧了一聲,端看了這小姑娘半天,鄭重其事道:“高睿思,你這丫頭故意的吧?都六歲了,還在這裏假天真什麽呀!”話畢,他用手指戳她的腦門。
思思的腦門被戳得一下一下的,末了還呵呵笑,捧着牛奶瓶問:“施施哥哥,那我跟你睡好不好?”
他早該料到,以符欽若一家的智商來看,但凡這丫頭在水平線以上,就不應該這麽笨。施詩磊眯了眯眼睛,果決道:“不好,你自己睡。”
“哦。”她鼓了鼓圓嘟嘟的臉頰,又含住了吸管。
施詩磊看她咬了半天吸管,還是覺得搶了她的床伴有點對不起她,便說:“不過我可以過去給你講故事。”
“咦?”思思驚喜地擡頭,瞧見哥哥一臉提醒她适可而止的嚴肅表情,還是笑得眼睛彎彎的,“嗯!施施哥哥,昨晚表哥跟我說,今晚給我講大魚的故事。你聽過那個故事嗎?我想聽那個呢!”
他聽得一頭霧水:“什麽大魚?”
她費盡地回想了一番,放下牛奶瓶,張開雙手誇張地比劃着:“就是很大很大的魚,不知道有多大,然後會變成鳥~”
“鲲鵬啊?”施詩磊睜大了眼睛,暗想符欽若也真是夠可以的,竟然給這個小不點講莊子。他撇撇嘴,瞧見思思又拿起牛奶喝起來,說:“那你喝完牛奶去刷牙,在床上等着我。去睡裏面那張床哦,別又跑到你表哥那裏去了。”
“嗯嗯!”似乎只要有故事就可以了,思思連續點了好幾下頭。
施詩磊喝完牛奶,連帶思思留下的牛奶瓶,一起拿到屋外的牛奶箱裏放置。房子太大,這麽一來一回也走了十幾分鐘,為了節能,一些廊道上并沒有燈,施詩磊只能摸着牆,借着前方的光往前走。
他經過大堂前時看到爺爺的書房燈光亮堂,想起奶奶先前讓他晚些時候去書房找她。也不知道符欽若現在人到哪裏去了,自從施詩磊洗完澡便沒見過他,連打聽一下內容的機會都沒有。施詩磊不想太晚了打擾老人家休息,所以還是直接走過去。
誰知書房裏只有符爺爺一個人在畫畫,并不見奶奶的身影。這樣的大宅子,因為太冷清,一旦有些許聲響就會引起人的注意,所以腳步必須放得很輕很輕。施詩磊穿着拖鞋,連問好也不必,符爺爺已經擡頭發現了他。
“爺爺。”施詩磊站在門口,想想還是暫時別進去,不好意思地說,“奶奶讓我來書房找她。”
符爺爺手裏拿着筆,聞言了然點頭,道:“她應該在她自己的書房裏。西邊前半間後頭有個樓梯,上樓第一間就是了。”
施詩磊暗暗訝然,忙應了一聲,溫聲說:“那爺爺我先過去了。”
“嗯,去吧。”說罷,老先生又低下了頭。
這老房子着實是大,有那麽幾個來修房子的人,還是顯得沒什麽人氣。也不知道房子修好以後,連那幾位老師和學生也走了,只剩下零星幾個人,該怎麽住。
施詩磊經過船廳,走到西首的座樓下,舉目望了一陣,果然看到樓上有一間亮着燈的房間。他順着軋軋作響的木樓梯走上去,正看到房門大開。
符奶奶面前的木架上放着一把團扇,她正在上面作畫,瞧見杵在門口的施詩磊,便放下筆,對他招招手,示意他進門。
“奶奶。”施詩磊輕手輕腳進門,也算知道為什麽符欽若是個這麽安靜的人了——若是常年跟爺爺奶奶這樣的老人家處在一起,就是再聒噪的人也會變得文靜起來的。
符奶奶起身說:“牛奶喝了麽?”
“嗯。”他點頭,又說,“牛奶瓶我放出去了。”
“好。”她走到一個裝書畫卷的廣口花瓶旁,在那裏找了找,說,“讓你來呢,是想給你看樣東西,順便啊,八卦一下。”她說着,回頭沖施詩磊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施詩磊忍俊不禁:“八卦什麽呀?”
“還有什麽?”符奶奶輕輕白了他一眼,“除了我自家的孫子,其他人我才不關心呢。”
施詩磊赧然笑着,看到符奶奶打開了一幅字卷,不禁覺得眼熟,便湊過去看看。
等他認清上面的字正是自己寫的狂草,不免心虛。他知道之前符欽若把這幅字拿回來了,卻不知道竟然裱了起來,而且還留在奶奶這裏。施詩磊哪裏敢在奶奶面前班門弄斧?他撓撓臉頰,怪不好意思的:“奶奶,這個怎麽留在這裏?”
“好看的呀!”符奶奶說着把展開的字卷放在桌案上,又把羊皮燈挪過來一些。
施詩磊看扇架礙着,便端到了一邊的矮桌上。
記得那時上面還灑下了他們喝的花雕,但都在裝裱時已經清掉了,施詩磊聽符奶奶指着一些字的運筆,教他以後怎麽寫會更出筆意一些。
一些字寫得太潦草,時間久了,就連施詩磊自己都要分辨一段時間,可好在符欽若在後面加了釋文。
“裝裱前呢,問過欽若怎麽沒有钤印,才聽說你的印壞了。現在有新的了嗎?”符奶奶關心道。
後來施詩磊一直不出正品,印也就可有可無。但這事他不好意思跟奶奶說,只好腼腆地搖頭:“先前那枚是我自己刻的。我還想自己刻新的,就是一直沒有找到好石料。”
“也會刻印?”她明顯不知道這件事。
施詩磊半分不敢在奶奶面前露出自得的神情,乖順地點了點頭。
“真好。”奶奶聽了高興,說,“認識你這麽長時間了,什麽也沒送你。我這裏呢,有一枚老印……”
“奶奶不用了……”施詩磊聽到苗頭,連忙謝絕道。
符奶奶用眼神示意他先不要回絕,從旁邊書架的小抽屜裏拿出一個錦盒,讓施詩磊坐下來,一面說:“這枚印是我父親在我二十八歲的時候送給我的。起初,我不肯從學校辭職,他就刻了這個給我。本來呢,我要送給欽若的媽媽,可她不寫字也不畫畫,給了她也沒用,當時就送了她點別的。我一直想着這個印什麽時候能夠送出去——欽若我是不給的了,那孩子從小到大,也不知收了多少以前留下來的寶貝,少一個不少,多一個還嫌沒地方放。”
施詩磊想起符欽若總是動不動說起自己的什麽東西是長輩留下來的,果然是這麽一回事。他看着符奶奶手裏那枚印,上面的印鈕竟然是夔龍的模樣,看得他心中大驚。
也不知道奶奶的父親是出于什麽想法,将這枚印送給自己女兒的。而這枚印章的石料是田黃凍的,價格不菲,價值也難以估量。
“現在好啦,你來了,就能把這個送你了。”符奶奶說罷,把這枚印章放到了施詩磊手心裏,說,“今後好好寫字,也好好做人。”
施詩磊一個激靈,聽出奶奶話中有話,不免心裏發毛。他搖頭,還是想把印章還回去:“奶奶,我不要,這個太貴重了。”
“施施。”符奶奶臉上原本親切的笑容消失了,但她确實還是微笑着,“先前奶奶說,要問你一些事?”
施詩磊心中一凜,放棄了歸還,輕輕點頭:“奶奶您問。”
她從旁邊找到一張凳子,坐在他身邊,問:“上回欽若的爸爸媽媽回來,人在杭州,你見着他們了嗎?”
施詩磊竟然從來沒有想過奶奶問的會是這個,頓時怔住。他想不出對策,只好如實搖頭:“沒有。”
“為什麽沒見到呢?”符奶奶想了想,問,“他們待的時間也蠻長。是欽若沒說讓你們見面?”
他拇指摩挲了一陣印章上的夔龍,一想不對,還是放好在桌上,低着頭說:“他問過我的,可我……”
“不想見?”奶奶進而問,“不敢見?”
施詩磊不知道要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他既不想見,也不敢見。他也想不出緣由,只是覺得,自己由衷地害怕。施詩磊一直低垂着腦袋,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奶奶的問題,心底又湧出一些不具名的委屈,便抿了抿嘴唇,低聲說:“對不起……”
“唉,傻孩子。”奶奶揉了揉他的頭發,“自己的爸爸媽媽,有什麽好害怕的?”
施詩磊錯愕得擡起頭來。
符奶奶找來一張雪白的宣紙,還有印油,慢條斯理地說:“你去見他們,讓他們知道你是怎麽樣的人,總比他們自己去了解你是怎麽樣的人要好得多。”
這話聽得施詩磊心噗通噗通直跳,符家太大,而他太不知深淺。他咬着嘴唇,卻不敢細問些什麽。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秘密,也都有自己不希望被挖掘出來的過去。坦然一點,告訴好奇的人那些你想讓他們知道的,總好過,他們把你不想透露的也挖出來。”她說的話越發直白,讓施詩磊也不必再問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他身體發涼,想在心裏悄悄舒一口氣也做不到,看到奶奶拿起印章,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