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除此之外,家裏與平時再沒有什麽區別,梅雨天氣也到頭了。

明堂上的那片天空漸漸變成青色,似是要下雨,又像要天晴。施詩磊洗好衣服,考慮了半天,還是将衣服晾了出來。畢竟這是在最後一進的明堂裏,就算客人來了也不會看到。

他把盆子拿上,要回屋時忽然擡起頭,看到一滴雨水打落在額頭上。心中無語片刻,施詩磊還是不得不把已經晾好的衣服拿回屋檐下來挂。

他從浴室裏出來,遠遠地聽見從長弄的那頭傳來人聲。施詩磊想了想,正好看到符欽若從前面走出來,正順着長弄往外走,自己便快步跟了出去。

“這個臺門,怕最遲也是清代留下的吧?保存得挺完好,真是下了大功夫。”先一步走進了香火堂的那個男人環視着眼前所見,對身邊的人啧啧稱贊道。

施詩磊看他們二人都是相貌堂堂,心裏便落定了幾分。他看陪同在旁邊的那一位先生眉目之間跟符欽若有些許相似,皮膚也是白得很,猜想這應該就是符尹清了。

他賠笑回應着朋友的誇獎,一見到符欽若走過去,馬上高興地介紹:“诶,欽若!這位就是周明泰周先生。明泰,這我侄子,符欽若。”

周明泰許是未料到符欽若會這麽年輕,才打照面就生生地愣了一愣,笑道:“久仰久仰。真看不出來,《孫子兵法》是出自你的手下。”

“不敢當。”符欽若與他握了手,自然地避免了和他的對視。

“尹清倒是跟我說過你的年紀,但我猜你多半也是要少年老成一些,否則寫不出那麽穩和蒼的字來,可是現在看來……字如其人這觀念,我是要改一改了。”周明泰說完朝符尹清笑起來。

符尹清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卻不客氣地說:“他長得是出塵了些,但心裏住了個小老頭。可是不能小觑的。”

施詩磊一直站在遠處望着,也不打算走近。這個周明泰他有點印象,也是個收藏家,不過之前符欽若沒提,施詩磊就沒想到會是他看上了符欽若的字畫。

他原想這麽大的臺門,就是有客人來了,當做不知道,不打招呼也沒關系。可沒有想到,符尹清和符欽若說話的時候,餘光瞥見了隔着一段長弄的施詩磊,兩人目光一對上,施詩磊就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了。

“欽若,那就是你朋友吧?”符尹清有意地擡高了聲音。

施詩磊頭皮發麻,見到符欽若回頭,自己也只好硬着頭皮走過去,笑着問候:“伯伯好。”

“這是……”周明泰好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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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欽若見到伯父看向了自己,便介紹說:“這是我的朋友,在杭州讀書。暑假了過來玩的。”

“是叫施詩磊吧?”符尹清微笑問施詩磊。

他不太自然地笑笑,點點頭,又跟周明泰問候道:“伯伯好。”

“他的字也是相當好的,等到晚些時候,我們一同寫寫字,你就可以看到了!”符尹清笑着對朋友說,見他頗有興趣,又道,“別的我倒是沒有見過,不過這個行草,別說他這個年紀,就是再大些的,也難得有寫得比他出色的!”

聽到符尹清這麽毫不吝啬的誇獎,施詩磊心裏不禁又驚又喜。果然周明泰聽說以後,看他的眼神也變鄭重了許多,期待道:“那我可要好好見識見識了!”

施詩磊臉上有些泛熱,才想說點謙詞,忽然又聽到周明泰對符尹清說:“對了,中明這幾年不是在研究行草和狂草嗎?可巧了,晚上還可以和這兩位年輕人切磋讨論一番。”

“是啊!”符尹清同意點頭,笑道,“把我伯父也請上,老中青三代也好好附庸風雅一番。你們負責風雅,我附庸一下就行了!”

從聽到那個名字開始,施詩磊心就收緊了一下。他不自覺地把嘴唇緊緊抿起來了,只見周明泰雙手背在身後,朝外頭走了幾步,念叨着劉中明怎麽這麽慢,他的身體一截一截地涼了下去。

難道符欽若的伯父說會一起來的朋友,就是劉郢嗎?

這個不好的預感很快成為了現實,而且容不得施詩磊做一步退縮。轉眼間,他就看到劉郢和符爺爺從前面走進來,兩人頭都微微低着,似乎在說着什麽老舊的事,表情嚴肅,心情倒是愉悅的。

施詩磊咬緊了牙關,手不知不覺間握成了拳頭。

只聽得周明泰朗聲笑道:“我說中明你怎麽這麽慢,原來是先去拜會老先生了!符老,好久不見啊!”

符爺爺雙手背在身後,跨過門檻,難得地微笑說:“我從外頭回來,正遇見中明在臺門鬥張望,就帶他進來了。尹清,你怎麽把客人留在外頭了?”

“罪過罪過,這可是他自己想好好看看,才不知不覺落在後頭的。”話雖如此,符尹清還是賠禮道歉,又說,“中明,怎樣?參觀夠了沒?”

劉郢輪廓分明的臉上冷漠得要緊,但笑容多多少少讓他冰冷的臉顯得溫和了一些。

他的目光從符尹清身後掃過,笑道:“臺門深鎖,也有百年歷史了,不可能一下就讀完。”

就是這個聲音,再一次傳入了施詩磊的耳朵裏,好像喚醒了他腦海裏那些就要腐朽的記憶,也跟着一句一句回響起來。

那些句子在重重複複的時候,劉郢忽然把目光落到了施詩磊身上,無不驚訝道:“施施?”

他沒有想到會這樣,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人,可一切卻都來得如此措手不及。聽到劉郢叫自己,施詩磊喉嚨好像被鉗住一樣發不出聲音,偏偏這時其他兩位客人都把驚奇的目光投向了他。

施詩磊遲疑着究竟要怎麽稱呼他,忽然聽到周明泰笑問:“怎麽?還是熟人?”

“爸……”這個稱謂叫出口,施詩磊覺得自己的雙手都冰涼了。

“好久不見了。”劉郢微笑道。

他平時人看起來十分嚴肅,但微笑的時候還是和藹可親的,施詩磊卻不知道要怎麽面對這個笑容。他吃力地牽了牽嘴角,也不好走往符欽若身邊。

這樣一招呼,就連符尹清都詫異得不得了,問:“這是什麽情況?中明,你什麽時候有了個兒子,還這麽大了?”

“哦。”劉郢恍然,轉眼看向了面色發白的施詩磊。

施詩磊渾身都是僵硬的,他不想說他們之間的過去,一個字都不想多提。可是,劉郢自己不說,也只有他能說——只有他有立場說。他餘光看到符爺爺不解地看着遲遲不開口的自己,已經隐約看到他就要皺起來的眉頭。

劉郢對施詩磊來說,是有着養育之恩的人。他所上的幼兒園、小學、初中,都是當地最好的,并且還能在課後有單獨的家教輔導外語,可以說,不能置否,那些年施詩磊就是因為劉郢才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但施詩磊還是因為不喜歡他而離開了,在不知道真實情況的人眼裏,已經是不懂事。

如果這個時候,他還是要等劉郢來說明,那麽恐怕在這些長輩眼裏,他就是個不懂得知恩圖報的不仁不義的人了。

“劉叔叔是我的養父,我很小的時候就被他收養了。”施詩磊盡自己的全力表現出溫順的模樣,笑着跟兩位客人解釋,“不過後來我住學校,就很久沒有聯系了。”他實在是不會說話,組織不出更令人信服的言語來。

正當其他人面面相觑,感到不解和驚訝時,劉郢和順地笑了笑,只說:“雛鷹大了,總要離巢的。施施他也不是燕雀。”

施詩磊不知道應不應該謝謝他替自己解圍,他只想盡快把這一茬過去,于是牽了牽嘴角,低下了頭。

“怎麽下雨了,你們還站在外頭呀?”符奶奶從客廳裏邁步走出來,沖他們微笑揮手,“我泡了茶,要聊天,進來邊喝邊聊吧。”

茶葉裏帶着淡淡的蓮香,在袅袅的青煙中飄蕩着。施詩磊起身接了一杯茶,轉身以後見到劉郢手裏還沒有茶,就知道了奶奶先把他叫過來的意思。他心裏籲了口氣,走到劉郢面前,雙手遞給了他,道:“爸,喝茶。”

“嗯。”劉郢正跟符爺爺說話,擡頭看了他一眼,把茶水接過來聞了聞,驚訝地又擡眼看了看他,朝旁邊遞了個眼神,道,“坐吧。”

“坐。”符爺爺也說。

施詩磊不想坐在劉郢身邊,可就連符爺爺也發話了,只得在劉郢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來。

他雙手往膝蓋上搓了搓,瞧見符欽若已經被符尹清叫往書房,忍不住還是站了起來,喚道:“符欽若……”

符欽若剛要走,聽到他叫自己,看看其他人,說:“一起吧,前些日子不是也寫了字嗎?反正周先生也是要看的。”

“施施的字吃過晚飯再看吧,這不是也很久沒有和爸爸見面了嗎?敘敘舊。”符尹清理所當然地說完,又沖爺爺奶奶笑道,“這麽說還真是有些怪。”

符奶奶正在泡茶,聽了也說:“施施啊,你就在這裏陪你爸爸說說話吧。欽若,你們去看字,等會兒我做好了飯叫你們。”

施詩磊聽到連奶奶都這麽說,只好又重新坐了下來,一臉沮喪地看向符欽若。

“走吧。”符尹清催促了一聲,看侄子的眼神多了幾分責備。

符欽若微微一怔,最後看了施詩磊一眼,跟着伯父走出了客廳。

他離開以後,施詩磊便沒有辦法安分地坐在椅子上了。他總是覺得坐在劉郢身邊就會渾身不自在。以前他還在接客的時候,如果遇到自己不喜歡的客人,也是會馬上離開推給別人的。除了一開始包養他的那個老頭子以外,施詩磊沒有伺候過任何會讓他感到不自在的人。

但他知道現在自己是不能走了。

他依稀記得之前符奶奶他們提起劉郢時候的反應,知道他們肯定很欣賞這位有才華和文采的當代書畫大師。

這樣一位在所有人眼裏除了嚴肅和孤冷以外,再無缺點的人,又有哪裏不值得施詩磊尊敬呢?他怎麽能撇下臉走開?且不說劉郢領養過他,哪怕是作為一個學字的後輩,也是斷不應該這樣對待前輩的。

施詩磊看到符爺爺的茶杯空了,連忙起身走到奶奶身邊,滗一杯新的茶水。

“這茶葉是前些日子天晴的時候,施施他拿到後院的蓮花裏放的。後來雨天,睡蓮好幾天沒開,等再拿出來就有些潮了。”符奶奶把新的茶水交給施詩磊,對朋友說道,“不過昨晚施施取出來,專門烘了一會兒,非但幹了,花香也全進了茶葉裏。可巧今天中明你就來了,這也算是天意吧。”

施詩磊端着茶水的手一僵,險些沒有将茶水潑出來。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見到劉郢拿起茶杯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頓時後背發涼。可他還是把牽強的笑容擺設得腼腆一些,又低着頭在旁邊坐了下來。

符爺爺在一旁看着,說:“他在你跟前生怯了許多啊。”

劉郢把茶杯舉起來在面前晃了晃,聞着茶香,遺憾道:“大概是我從前對他太嚴厲了吧。”

“嚴師手下才能交出高徒,施施以後會有大出息的。”符奶奶安慰道。

“比不上止敬吧,畢竟是二老手把手教出來的。”他淡淡笑了一笑,忽然想起了什麽,說,“年初在紐約舉辦的當代華人書畫新秀作品展,無論在業內還是社會上都很受好評,而且當地報紙也做了非常重要的報道。我當時人正好也在那裏,有幸受邀去觀看,裏面就有止敬的作品。聽說他的年紀以後根本難以相信,直到後來得知,他是二老的關門弟子,才略信一二。”

施詩磊不知道他為什麽說這些奇怪的話,聽得雲裏霧裏,不解地看向了奶奶。

符奶奶看他不明不白的樣子,很是驚訝,末了噗嗤一笑,道:“施施,止敬是欽若的字,怎麽你不知道麽?”

如此一想果然是的,施詩磊卻從來沒有聽誰說起過,頓時怔住,臉上熱熱的,腼腆地笑了笑,也不說什麽了。原來符欽若的字已經送到國外華人圈去辦展覽了,可是,他在哪裏呢?

他甚至不是一個別人在提起的時候,會用表字稱呼的人。

施詩磊低頭掰了掰自己的手指,聽到符爺爺說:“欽若這人生性恬淡,平時寫寫畫畫的東西都是自己留着,最多也就和家裏人一起看看。送去展覽的作品,恐怕也是他伯父或者舅舅舔着臉讓他創作的,否則他也不會用自己的字留名。”

“哪裏有這樣說自己侄子的?”老夫人聽到丈夫這麽說符尹清,不免開口責備道。

符爺爺冷清地笑了兩聲,也不解釋。

“哦?”劉郢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笑道,“難怪我當時看了,只覺得筆畫隐約之間刻意了一些,只當是寫字的孩子年紀小,收放多少不自如。符老,這麽說來,止敬他平日裏自己願意去寫的東西,恐怕更見功底?”

爺爺不置可否,只是端起茶呷了一口。

“施施,不如你到書房去問止敬拿些他的習作來看看?我恐怕他們在聊得起勁,也不好去打攪。”劉郢忽然回頭對施詩磊說。

施詩磊回過神來,茫茫然地擡起頭,還是覺得他說的人跟他認識的符欽若對不上。

“施施,欽若這些天不是在抄趙長卿的詩詞嗎?我看他寫那個寫得挺認真,你就拿過來讓你爸爸看一看吧。”符奶奶吩咐道。

“哦,哦。”施詩磊站起來,杵了兩秒,想起那個八行信箋本符欽若在昨天就抄好了,“我這就去拿。”

施詩磊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覺得一天過得這麽漫長。

天陰沉沉的,不看時間,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時候,仿佛今後的每分每秒都是這樣晦暗的天氣,不會再轉晴,也等不來可以點燈照明的深夜。

符欽若抄好的詩集前天晚上施詩磊還放在床頭讀,就等他在書房刻章刻累了,回來一同睡覺。施詩磊一回到房間裏,推開門就透過寧式床的床架見到放在桌上的線裝本。

他走過去拿起來,打開取出裏面的紅葉書簽,正好見到昨天讀到的半阕——

無非無是。好個閑居士。

衣食不求人,又識得、三文兩字。

不貪不僞,一味樂天真,三徑裏。

四時花,随分堪游戲。

昨夜讀到這裏的時候,施詩磊聽到了符欽若推門進來的聲音。他想也沒想,把書簽往裏面一放,書丢到桌上,輕輕喚了一聲:“符欽若。”

後來竟然連餘下半阕也不願意讀了。

要是讀下去,說不定也能看到最後一句——“你榮華,我自關門睡。”

施詩磊是從來不相信命運的,可符欽若卻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還有這樣一件他逃不開的事情。

預想不到這本詩冊裏還有多少一語成谶的句子,也許只是為了拖延時間,施詩磊在房間裏翻了好幾遍書,最後才起身出門。

可劉郢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客廳了。

施詩磊去往爺爺的書房,裏頭空無一人,又折回後面去找符欽若。

原來所有人都來到了符欽若寬敞的書房,這邊一一打開箱子裏的卷軸,那邊則已經在研墨揮毫。

正把字寫好的周明泰擡頭見到站在門口不進去的施詩磊,眼前一亮,笑道:“止敬,來前你伯父和我說,你因為沒上專業院校,所以認識圈裏的人不多,而今看來你就是天生的書生命,但凡臭味相投的人自然都是會遇到的。”

符欽若背對着門口,順着周明泰的目光往回看,不禁怔了怔。

“我見這位施施同學也是手無束雞之力的弱書生模樣嘛!”周明泰看旁邊的人不解,遂解釋一番,忽然又說,“說到這個,我當真要說說字如其人一事了。”

他放下筆,走到旁邊拿起一張還沒有裝裱的字,輕輕打開來,沖施詩磊稱贊道:“施施,這篇《不茍》真的是你最近寫就的?我看着,還以為是幾十年以後的你穿越回來寫的!這個年紀的孩子寫出這麽蒼勁的歐體,又不失褚體的溫潤之美,實在難得。”

那是他來這裏過暑假以後開始寫的字。《荀子》他一共寫了兩篇,這是其中一篇。施詩磊走進書房去,謙虛地笑說:“是最近寫的,這篇昨天下午才寫完。”

周明泰挑眉,對符尹清說:“看來我這次是沒有白來,求不到符老的字,倒也是收獲頗豐。——施施,你打算寫多少?”

“啊?”施詩磊下意識地轉頭去看了看符欽若,才說,“是打算把《荀子》都寫完的。”

“那豈不是一份巨作?真有心力。”他再度贊嘆,思忖片刻,又道,“我能不能先把你這部作品給預定下來了?等你寫完以後,轉手與我?”

施詩磊心頭一驚,不太确定他說的是什麽意思,又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符欽若。

符欽若看他很不習慣,就說:“他要寫完恐怕還需一些時日,周先生如果有心想要,到時候請伯父留意聯系一下就好。”

原來真是想要買他的作品,施詩磊覺得很不真實,就連笑容也拘謹了許多。

“那可要麻煩尹清了。”周明泰心滿意足地笑笑,朝在一旁看畫卷的劉郢說道,“劉中明,你還不來看看你兒子寫的字?也不怕多年不見,青出于藍了你都不知道!”

“施施要超越中明,可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明泰,你這口若懸河的習慣可得改一改了!”符尹清跟着劉郢走過來,哂笑他。他看到施詩磊手裏拿着一本線裝本,好奇道:“這莫非就是剛才提到的詩集?欽若這陣子抄的?”

符尹清說着,把施詩磊手裏的本子拿了過去,打開來跟劉郢一起看。

只見到劉郢目光稍微一晃,擡眼略為驚訝地看了符欽若一眼,再度低頭去看詩集。

這下子把周明泰也吸引過了過來,湊近一看,毫不吝啬地贊道:“好标致的小楷!”

劉郢雙手負在身後,在翻看了幾頁以後,問道:“喜歡趙仙源的詞?”

符欽若不置可否,說:“随意抄一抄的。”

聽到他們兩個說話,施詩磊不甚舒服地咬了咬嘴唇,想了想,還是走到一旁去和奶奶說話。可他還是忍不住留意他們在說些什麽,眼睛也忍不住朝他們那兒瞟。

符奶奶見狀,悄聲說道:“剛才你去拿詞集的時候,中明看上了一幅欽若的畫,想要買下來。已經跟尹清說了。”

施詩磊一怔,問:“哪一幅啊?”

“你爺爺現在手裏拿着的那幅《長雨消暑圖》。”符奶奶頗有些感慨,“真是少見中明還能眼低,換做是我,恐怕除非送,否則不收的。”

聽見奶奶這樣菲薄自己的孫兒,施詩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說:“那幅畫很好看的。”

她恬然一笑,說:“好看是好看,可欽若畢竟是個不出世的孩子。把他的畫收在家裏,客人來見了,問起是個沒有名號的人,總有幾分掉價吧。”

施詩磊聽出奶奶話語間多少有幾分遺憾和惋惜,猜想她大概還是為孫子這樣恬靜脫塵的性格不值。畢竟就算不是追名逐利,但也是要一展才華的年紀,這樣安居一隅虛度年華,看在老人家眼裏到底還是要扼腕的。

他回想起劉郢要買符欽若的畫,試探着問:“他要多少錢買?”

符奶奶看看他,扁着嘴巴搖了搖頭,說:“沒定,大約回頭再和尹清商定吧。你也知道,欽若腦子裏沒有錢這個概念,他要是喜歡了,白送也沒什麽。”

施詩磊聽了心裏柔軟了許多,但也荒涼了一些。

或許是由于從小就衣食無憂,符欽若的确從來沒有把錢放在眼裏。施詩磊想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候,符欽若因為心情不好,空着客棧裏所有的房間,也不願意讓他們住進去。後來,又變成了随便住,不收一分一毫。

思及此,施詩磊不由得失笑。

“既然是習作,欽若,不如你就做個人情送給劉先生吧!”符尹清提議道,“難得你們一見面就這麽投緣,中明又是施施的父親,這個見面禮總是要送的吧?”

施詩磊回頭去看,看到他所指的是那本詞集,不禁皺起了眉頭。

沒等符欽若回答,劉郢就謙遜地笑笑,說:“寫得這麽用心的習作,我跟止敬才初次見面,可不敢收。不過要是止敬願意割愛,回頭我倒是願意和你商量一下價位。我本是不喜歡這麽斯文秀氣的小楷,但勝在與詞句契合,這就是求之不得的好處了。”

“欽若,意下如何?”符尹清朝侄子挑了挑眉。

符欽若沉默了片刻,抱歉道:“這是我抄了送給施詩磊的,恐怕不能給劉先生。”

聞言兩人臉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符尹清呵呵笑道:“欽若,你這話是怎麽說的?他們二人是父子,送給中明可不就是給施施嘛!何況這又不是什麽重要東西,不過就是平時抄一抄的東西罷了。”他說完以後,還對符欽若使了使顏色。

符欽若看到,避開了目光,卻不吭聲。

“尹清,那本就不是欽若想要拿出去的東西,勉強了也無趣。”正當氣氛冷下來的時候,符爺爺在一邊說,“既然今天大家難得聚在一起,不如就現在寫寫塗塗以作樂吧。欽若寫點什麽東西送給客人,也好表心意。”

“只恐拿不出手,要嫌棄的。”奶奶笑道,“中明,我很久沒有看到你動筆了,今天有沒有興趣寫點什麽?留些墨寶放在我家臺門裏?”

周明泰一聽來了興趣,撫掌笑道:“這樣再好不過!中明,你給不給機會,讓我也附庸風雅一回?”

劉郢看看大家,目光落回手裏的詞集上。他把本子合上,放到一邊,話語還是自謙:“我也不是什麽風雅之人,哪裏有機會讓你來附庸?”

施詩磊不知道自己是不習慣他們文绉绉的說話,還是不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看到他們開始研墨寫字,他只想跟符奶奶到廚房裏頭去為晚飯忙一忙。

誰知他才要走,就聽到周明泰說:“施施,一起吧!我還是不太相信,你能寫出這樣的歐體來。讓我們親眼證實一番?哦,還有那幅行草,也讓你爸爸看看你這些年的進步嘛!”

他忍住心裏的不耐煩,也不準備說什麽。可奶奶也微笑說讓他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寫寫字,議論議論,晚飯還是讓女人去準備就行了。

施詩磊怕自己再矯情下去,連爺爺也會不高興,只好跟着留了下來。

符欽若是本來就寡言,而施詩磊就順着不開口,随便他們在寫字的時候說些什麽,問起來的時候只随口敷衍附和兩句。

他發現自己并不喜歡這樣,這樣幾個人對幾個字評頭論足,是他過不了的生活。或許也就只有和符欽若在一起的時候,他才願意對寫出來的東西點評兩句,無傷大雅也不會往心裏去,寫得也舒心。

奶奶一個人準備了一桌飯菜,到華燈初上的時候,主人和客人們都在餐廳裏用餐。

施詩磊心裏盼着他們快要走了,吃得心不在焉,注意到符欽若沒怎麽動筷,也不好給他夾菜,只好自己也神游天外地咀嚼着嘴巴裏的飯粒。

他們說的話有一段沒一段地進了施詩磊的耳朵,他才知道原來劉郢會到這邊來,是因為前段時間在杭州舉辦了作品展,前兩天才剛剛結束。

這麽說,他很快就會回去了。

施詩磊正在心裏暗自松一口氣,忽然聽到奶奶說:“既然中明要回去,施施也回家去看看?”

“啊?”他回過神來,好像聽不懂奶奶說話似的,“回家?”

劉郢擡眼看他,說:“上回我聽你孫媽媽說,你寒假也沒有回去,常可還為此跑來杭州找你了。你弟弟妹妹都挺想你的,這暑假也快結束了,抓緊時間,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大家吧。”

施詩磊聽他說得冠冕堂皇、理所當然,心裏卻堵得慌,他面有難色地說:“我……”難道說他有事?這不是一天到晚都閑在家裏沒事做嗎?可是,又不能說不想回去。

“小斌找到腎源的事情,你知道了嗎?”劉郢進而問。

這個消息他聞所未聞,怔了怔,驚喜道:“找到了?”

劉郢微笑點頭,說:“我來杭州以前去過一次孤兒院,也是那時孫媽媽告訴我的。”

施詩磊松了一口氣,想着盡快把錢備齊,好讓弟弟做手術。

“錢的事情不用擔心,我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小斌已經在醫院裏觀察,做手術應該也就是這兩個星期的事情,總不好等到人家反悔。”劉郢好像看出他心思似的,這般說道。

他心裏咯噔了一聲,頓時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好了。

劉郢語重心長地說:“回去看看吧。這些年你照顧他,是挺辛苦的,現在他要康複了,回去看一看?”

席上的其他人都沒有說話,怕是打擾,但聽他們之間的言語,大致也知道是什麽情況了。這樣一來,大家都對施詩磊的猶豫感到莫名其妙,又不方便開口問。

施詩磊捧着青花瓷碗,打定主意說:“那我過幾天就回去。”

“不和中明一起回去嗎?”符奶奶奇怪道,“他明天就回去的,也同路。”

她問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施詩磊不情不願地笑笑,瞥見符欽若也是不便置喙的神色,心裏莫名有些不悅。他抿了抿嘴巴,聽到劉郢說:“一起吧,我讓助理再多訂一張機票。”

明明就坐在飯桌旁邊,施詩磊還是覺得自己被逼到了死角。筷子在他手裏被握得緊緊的,壓出了印子。

“嗯,好。”施詩磊最後不得不投降了。

這天他們興致都十分高,用過晚飯,又是撫琴論詩。

雨淅瀝淅瀝地又下了起來,沿着房瓦往下墜,滴滴打在桂樹的枝葉上,落在老舊石磚的坑窪裏,也是啪嗒啪嗒作響。

奶奶找出了符尹清年輕時用于練習的尺八,讓友人們知道他還有這樣的一技之長,非要他當場展示。符尹清拗不過大家的興致,便是随意吹奏了一曲,曲音空靈得好似要越過那串串雨簾,飛到空中去。

施詩磊心心念念都是明天下午就要跟劉郢回去,怎麽樣也沒有辦法跟他們一道歡聲笑語。他悶悶地坐在符欽若身邊,托着腮出神看符尹清教周明泰吹尺八,揉了揉眼睛,瞥見正與爺爺說話的劉郢忽然回過頭來看向自己,立即移開了眼睛。

他們什麽時候才會走?時辰也不早了。施詩磊想問又不方便問,畢竟現在自己主也不是,客也不是,地位尴尬。他揉揉眼睛,額頭上不知道是不是被蚊子給咬了一口,癢癢的。

施詩磊擡起頭,見到符欽若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在看自己,一時心裏委屈,撅起了嘴巴,把發癢的額頭壓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

符欽若的手就放在古琴邊,見狀怔了怔,輕聲問:“癢?”

“嗯。”施詩磊點頭。

為了彈琴,符欽若右手上留了些指甲。他伸手輕輕幫施詩磊撓了撓,看到留下紅印,說:“我去廚房給你找點鹽來擦。”

“我跟你去。”可算找到個由頭離開,施詩磊二話不說就站了起來。

“這是去哪兒?”奶奶看到二人起身,疑惑道。

符欽若看看施詩磊,答道:“他被蚊子咬了,我去拿些鹽過來。”

她了然點頭,對施詩磊溫和地微笑說:“去吧。”

施詩磊才笑着應了一聲,轉過身卻聽到劉郢問:“還一起?”

他沉了沉氣,背對着劉郢,蠻不高興地對符欽若哼了哼鼻子。連養父都發話了,施詩磊不得不轉身,又坐了回來。

“欽若快些去吧,我好像也被咬了。”奶奶吩咐道。

符欽若低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施詩磊,點頭以後離開了。

他才走沒兩步,終于把尺八吹出聲音的周明泰笑着問:“施施,你會吹什麽樂器嗎?”

施詩磊沒有心情應付他,漫不經心地說:“不會。”

“中明,你不是會吹笛嗎?怎麽?打算以後帶進棺材裏,所以才沒有交給兒子?”周明泰聞言,笑着對劉郢開玩笑。

劉郢轉眸看了看施詩磊,只道:“以前教過他,但沒心學就淡忘了吧。”

施詩磊沉了沉氣,面對其他人的目光,往下接話。他讪讪一笑,說:“我實在不太喜歡音律的東西。”說完又覺不對,果然,他馬上就看到了爺爺奶奶質疑的目光。

他心裏洩氣,可也沒有機會糾正了。想到之前為了引起符欽若注意,還做出一副很喜歡琴的樣子,這件事沒少在爺爺奶奶心裏加分,而現在恐怕又都扣掉了吧?說不定還因為作假而讓他們讨厭了。

施詩磊可不想這個時候被推出去,他咬了咬牙,又說:“笛子是忘得差不多了,不過琴還是記得一點的。先前符欽若也重新教過我。”

“哦?”符尹清很驚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樂和詩書一樣,都是要靜下心來才能學有所成的東西。也能陶冶身心,淨化心靈……”

不知道他究竟何來這樣一說,施詩磊心情不甚好,不想附和。他甚至想要吐槽:還有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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