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施詩磊鬧過以後筋疲力竭,最後還是睡着了。睡醒以後,他也沒有跟符欽若說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床上,任誰跟他說話,他都不吭聲。

下午孫立晴來醫院看望他,提着兩個水果籃子,表情像在看一個不太熟悉的人,笑容也顯得生疏。常可跟着她過來,關切地詢問了好幾遍話,施詩磊沒聽,躺下來背過身去。符欽若在一旁看得沒有辦法,還是請孫立晴他們先回去。

“也只好這樣了……”孫立晴嘆了口氣,還是彎腰下來湊近施詩磊耳邊說,“小斌手術挺順利的,已經醒了,問了幾次你怎麽不去看他呢。好起來以後,去看一看吧。”

施詩磊心知那孩子肯定也問過劉郢,肩膀不禁一顫,抓緊了被子。

“哥,警察會查清楚是怎麽回事的,你不會白受罪。”常可肯定地說。

聞言施詩磊輕蔑地揚了揚嘴角,卻沒有說話。

孫立晴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反而輕輕白了常可一眼,道:“小孩子什麽都不知道,就不要亂說話。”

常可臉一紅,不服道:“怎麽亂說話?是劉郢把哥害成這個樣子的。”

“唉,劉先生自己不也受了重傷嗎?事情怎麽說得清楚呢?”孫立晴悄聲說,“還是交給警察去解決吧。反正不管施施以後怎麽樣,都要好好照顧。”

他們又和符欽若說了幾句話,便離開了。施詩磊躺在床上,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忽然覺得荒謬又可笑。他以為自己會哭,可是到底沒流眼淚,而只是吃力地咽了咽喉嚨,再度閉上了眼睛。

符欽若所說的法律顧問很快就到了,他跟施詩磊提起的時候,施詩磊沒有搭理。他無奈,只好自己先離開了病房。似是擔心他會想不開,符欽若臨走前還特意叮囑了護工,要寸步不離地跟着他。

從前符欽若是不會這樣管着他的,施詩磊也從未聽過他用吩咐的語氣跟誰說過話。可這回或許是他真的安靜下來了,所以更多的東西也都聽得清楚了。不知道什麽時候,符欽若在他心裏留下的斯文印象,其實隐隐約約滲透着不能違背的莊嚴,只不過施詩磊離他太近,看不到罷了。

施詩磊發現自己其實不太認識符欽若。

也許他本就不熟悉,只是自己并不肯承認而已。

晚上符欽若把律師帶了過來,對方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就連走進病房也沒有聲音。

施詩磊正在睡覺,被符欽若輕輕地拍了拍肩膀叫醒。

Advertisement

他睜開雙眼,回頭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面目約莫三十出頭,但或許實際年紀更大一些,生着一張無可挑剔的臉,沒有表情,既不可親,也不嚴厲。

施詩磊疑惑地看着他,總覺得這人在哪裏見過。對方見到他的一瞬間,長長的睫毛微微一顫,臉上閃過了轉眼即逝的訝異。

“這是牟雲笙牟律師。”符欽若介紹道,“我已經幫你簽了合同,你的事情他會全部處理。”

聽到他竟然自作主張地幫自己簽了合同,施詩磊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餘光瞥見牟雲笙正探究地看着自己,便只是淡淡點了一下頭。

“你好。”牟雲笙嘴角上揚的弧度不高,時間更短,連稱是笑容都差強人意。

施詩磊撐着床坐起來,符欽若便在旁邊給他找了個枕頭靠住。注意到牟雲笙一直在觀察他們兩個,施詩磊心生不悅,遂連頭都沒有擡,道:“我不需要律師,謝謝。”

“施詩磊……”符欽若為難地看着他,對牟雲笙抱歉道,“他現在是這樣,不好意思。”

牟雲笙揚了一下眉,滿不在乎道:“沒關系,很多受害人在這個時候都會逃避現實,拒絕與人溝通。”

聞言施詩磊嗤笑了一聲。

見狀牟雲笙也見怪不怪,看了看一臉愁容的符欽若,轉頭對他說:“剛才符公子已經把基本情況告訴我了。但他畢竟不是當事人,對當時的情況并不清楚。所以我才提出過來當面問問你,希望你可以配合,把實情都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幫你争取和維護你的利益。”

聽到他竟然這樣稱呼符欽若,施詩磊很意外地擡頭,只見他微微笑了一笑。這笑容依舊不親切,看得施詩磊皺起了眉頭。

那一刻施詩磊有一個非常奇怪的感覺。他覺得就連這個律師都比自己熟悉符欽若。

他久久不回答,符欽若也無可奈何,只好對牟雲笙說:“雲笙哥,你先坐吧。我給你倒水。”

“不用客氣。”牟雲笙客套地應了一聲,走到旁邊的沙發旁,解開西服的紐扣坐了下來。

施詩磊總覺得這個人在哪裏見過,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幾眼。一直到符欽若跟他說,牟雲笙就是本地人時,施詩磊才駭然地睜大了眼睛。

他還是沒有想起牟雲笙是誰,可是,“本地人”不是一個好詞。這意味着,他或許知道施詩磊的過去。一瞬間施詩磊似乎理解了他那些簡單的笑容的含義,不由得不寒而栗。

“據我所知,對方律師已經取證了幾位關鍵人物,包括福利院的工作人員,還有你的中學。”說到這裏,牟雲笙意味深長地看了施詩磊一眼,說,“說起來,你還是我的學弟。”

施詩磊抓緊了被子,嘴唇抿得緊緊的。

這個緣分好像并沒有拉近二人的距離,牟雲笙看起來也不在意。他接過符欽若遞過來的水,喝都沒喝就放在一邊。他看看坐在旁邊的符欽若,對施詩磊說:“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你從前賣淫,在派出所留過案底,當時你還是未成年人,也被保釋了,所以一直都相安無事。不過現在對方掌握了這個情況,就不是很好辦了。”

心髒驟然收緊,他緊張地看向臉色驟變的符欽若,想要發出點聲音,卻連氣都喘不過來。

符欽若在邊上靜靜地說:“雲笙哥,他才受了不小的刺激,你的用詞或許可以溫和一些。”

這好聲好氣的言語滲透着寒意和愠意,聽得施詩磊懵了一下。

牟雲笙輕輕一笑,抱歉道:“對不起,我習慣說得準确些。”他頓了頓,注意到施詩磊已經在認真聽他們說話,便道:“我跟對方律師接洽過。畢竟對方當事人多少也是個公衆人物,有些名氣,這種有損聲譽的事情他們也是希望不要聲張,盡快解決。對方當事人的助理已經啓動了公關應對,之前對此有過報道的媒體也不跟進了,這是好事,也省得我們麻煩。”

符欽若颦蹙不語。

“他們交給警方的供詞是:施詩磊希望取得對方當事人的戶口簿做戶籍遷出,對方當事人并不願意,由此施詩磊提出采取性交易達成這項協議。”牟雲笙說,“對方當事人對其有着不良嗜好的事實供認不諱,并且承認,因為自己施虐過重引起了施詩磊的反抗,所以導致了這次事件的發生。”

施詩磊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供認不諱?他怎麽也想不到,劉郢會供認不諱。而且,是這個樣子的供認不諱。他終于忍不住發問:“性交易?”

看他終于說話了,牟雲笙立即把目光鎖定在身上,确定道:“對。”

施詩磊覺得荒唐至極,笑了兩聲,正色道:“我沒有。”

“那麽事實是?”牟雲笙追問。

他頓時哽住,臉紅到了頸子上,又不說話了。

符欽若為難地望着他,語重心長道:“你如果什麽都不說,再好的律師也幫不了你的。”

施詩磊喉嚨一緊,道:“所以我不要律師。你也別管我了。”

“施詩磊……”他眉頭緊皺,完全拿他沒有辦法。

牟雲笙看看他們兩個,似乎已經想到了什麽,也不着急。他起身,低頭把紐扣扣好,說:“既然無可奉告,那麽我還是先告辭了。家裏有人在系統裏工作,我請他們幫忙好好查一查,去現場取證看看有沒有其他有力的物證。人證我也會安排。”

面對施詩磊這樣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他倒還是從容不迫,符欽若感激道:“謝謝你了。”

“不客氣,符公子家裏的事,我是責無旁貸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牟雲笙說道,“既然這樣,你們也什麽都別管了,交給我就好。初衷,的确是要戶口遷出?”

符欽若一怔,點了點頭。

“我會盡力。”牟雲笙看了施詩磊一眼,道,“早點休息。”

看他終于走了,施詩磊心裏松了一口氣,見到符欽若送人出去又回來,他翻身又窩回了床上,蒙上被子睡覺。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符欽若在近旁的嘆氣聲,便睜開眼睛,兇神惡煞地瞪着他。

符欽若思忖片刻,道:“為什麽不說呢?”

“說什麽?”施詩磊好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樣,噌地坐起來了。

符欽若無可奈何地看着他,耐心地說:“剛才你也聽到現在的情況了。事情就算我們這邊不解決,劉郢也會壓下來。可是他現在想要盡可能地撇清對你侵犯的惡意,讓事情看起來像是一樁你情我願的交易,如果這成為事實,你就什麽都争取不到了。”

施詩磊挑了一下眉毛,問:“我應該争取什麽?”

符欽若一怔,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反問:“你說呢?”

“我不知道。”他直勾勾地盯着符欽若,說。

他完全不明不白,問:“你究竟為什麽不願意接受法律援助?讓他們想說什麽就是什麽。有什麽你不想透露的實情嗎?為什麽不能跟我說?還是……”

“還是?”施詩磊看他說到這裏卡住了,笑起來,問,“還是什麽?”

符欽若臉一紅,緊緊閉上了嘴巴。

“還是我的确是就去找他,跟他上床,讓他把戶口簿給我?”施詩磊一邊說着,一邊看他臉上的變化,末了冷笑道,“是,我就是去跟他做交易。不然怎麽辦?他不肯放我走,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啊。”

聞言符欽若打了個寒戰,震驚地看着他。

施詩磊微微錯愕,思量過後又恍然點頭,微笑道:“這是當然,誰不想跟你在一起?你比他不知道要好多少倍。那位牟律師,可是大律師行的老板,為了你的事大老遠從北京飛過來,鞍前馬後的。你家到底是什麽來頭?”沒等他回答,他又接着說,“不管是什麽來頭,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肯定了不得。遷個戶口就是你符家人了,誰願意再跟個糟老頭子綁在一起,當然不管怎麽樣都要盡早脫身了,對吧?反正,SM嘛,又不是沒見過。”

符欽若聽他胡言亂語到這個地步,忍不住發出了指責的聲音:“施詩磊。”

“符欽若。”施詩磊沉下臉,“別說你不是這麽想的。你就是懷疑我了。”

他面色鐵青,嘴唇發着抖,半晌說:“那你說說那天為什麽一聲不吭就自己去找劉郢,電話也不接?那天是小斌做手術的日子。”

施詩磊聽他終于說出了這樣的話,荒唐地笑起來,似笑非笑望着他,幽幽問:“你說我為什麽?”

符欽若霜白了臉,沒回答。

“符公子。”施詩磊也沒有表情,“我們差不多也該玩夠了。”

這話說完以後,施詩磊看到符欽若澄澈的眼睛裏透出了淡淡的紅,好像充了血一樣。為此他心裏狠狠地抽了一下,趕忙抓緊了被單。

因為克制,符欽若渾身發抖。半晌,他問:“你認識牟雲笙?”

施詩磊不信他不知道這個時候有什麽該問,有什麽不該問。聽到他這麽說,嘴角輕輕一揚,輕佻地反問道:“你猜?”

他漸漸地平靜下來了,陳述一個事實:“我從來沒有說過他是什麽大律師行的老板。”

“呵。”施詩磊笑着點頭,“對啊,不過我知道。你猜我為什麽知道?”見到他皺起了眉頭,施詩磊微笑說,“我說我跟他上過床,你信嗎?他跟你們家挺熟,他是GAY,你知道吧?”

符欽若為難地看着他,惆悵道:“我該相信你,還是不相信你?”

“你走吧。”施詩磊望着他,無不遺憾道,“你這樣問,就已經是懷疑我了。”

就連符欽若,也沒有辦法再繼續和施詩磊交談下去。他不太好受地舔了舔嘴唇,在沙發上坐下來,還沒坐安穩,又起身說:“我有事先出去一趟,你早點休息。”

餘光瞥見他已經往外走,施詩磊本想再說句什麽,可嘴巴剛張開,淚就先湧上了眼眶。他急忙連呼吸都停下來,轉臉望向窗外,看到窗簾上落了走廊的光,又黑下來。

醫院裏不能抽煙,符欽若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到出售香煙的便利店。自從施詩磊失去聯絡以後他就再沒吃過東西,過了兩天,聞到收銀臺旁關東煮的香味,不禁有些反胃。

他正低頭拆煙盒要走,被店員叫住,說還沒有找零。

“捐了吧。”符欽若看都沒看找的是多少錢,把一支香煙取出來就走了。

店員手裏拿着那五十多元錢,木然地望着他出門,讷讷地說了聲:“慢走,歡迎下次光臨。”

沒有想到,才從便利店裏出來不久,手機就響了,符欽若吐出煙霧,拿出手機一看,是母親的來電顯示。

他放回口袋裏,繼續抽煙,電話鈴聲持續了一段時間以後,停止了。

符欽若想着接下來要怎麽辦,也想着施詩磊所說的話。可是思維似乎在某個地方卡住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往下繼續思考,也不知道再想下去會發生什麽事。他看到醫院門口禁止吸煙的标示,沒有進門,又聽到口袋裏的電話聲。

取出來一看,竟然是一個不甚熟悉的名字,看得他錯愕。符欽若猶豫了一下,挂斷了魏青崖的電話,還沒有把手機放回去,電話又響了起來。

符欽若無可奈何地看着母親的名字,滑開接聽,想開口卻生怕出來的聲音不合适,先一步皺了眉。

“喂?欽若,是媽媽。”母親說着不需要說明的自我介紹,道,“現在人在哪裏呢?”

他回想着母親所在的時區,與此時和藹的聲音并不相符,便大致猜到了這個電話打來的原因。他抿了抿因為抽煙而變苦的嘴唇,不問反答:“什麽事呢?”

母親微微一頓,呼吸裏劃過一段笑意,道,“你舅舅剛才打電話給我,說你那裏出了點事,讓我問問你是怎麽回事。”

符欽若皺起眉頭,話忍在喉嚨裏沒說,轉了圈又道:“沒什麽要緊的,我請雲笙哥過來了。劉中明那邊也不想聲張,過不了幾天就會沒事。”

“哦……”母親若有所思地應了一聲,并不信任,靜了幾秒以後好聲好氣地說,“錢你有的是,需要用時盡管用。凡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你看着辦就好。”

“我知道。”符欽若擡手要撓發癢的額頭時,被煙蒂燙傷了手背,他手一顫,看着手背上的紅印,思路忽然中斷了。

母親也是有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半晌才打着商量說:“其實不過就是兩三天的事,不知怎麽的就傳得特別厲害。本來施詩磊這個人……”說到這個名字,做母親的頓了頓,“施施他很早就獨立了,沒人管,走點彎路情有可原,這個道理你爺爺那邊也是理解的,對家裏的影響,難聽是難聽了些,不過咱們能忍,也不怕別人說。你喜歡就行。不過……”

過了一陣風,讓煙頭撲哧撲哧發紅。

她繼續說:“就是離得太近了。上回你爸爸沒有問,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施施他跟過你姚叔叔一段時間的。那時你們應該已經認識了?”

符欽若雙肩一僵,過了幾秒鐘才承認:“我知道這件事。”

“你知道?”母親的聲音聽起來産生了微妙的變化,意味不明地笑意轉瞬即逝,又是遺憾又是荒誕又是疼惜,“你就這麽喜歡那孩子啊?”

“我不知道。”符欽若心裏好像被什麽堵上了,呼吸都很難受。他把眼睛睜得很大,好讓潤出的眼淚被太陽蒸幹。

母親疑惑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深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說,“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喜歡他。”

她呼吸一凝,輕聲地試探道:“那麽你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一定不會結婚的了?”

“母親?”符欽若不明白她為什麽提到了這件事,不由得一愣。

“欽若。”母親語重心長地說,“全家人都這麽疼你,就是你的哥哥弟弟們,也有些碎語了。你說你家業不想接,陪着爺爺奶奶過過清閑的日子,也是遣心風雅,我們沒意見。施施是投了他們的好,我們沒說的。把他帶進家裏來,今後吃吃喝喝都不用想,皆大歡喜。可是現在……唉,劉郢是他養父啊,施施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讓這個‘過去’過去!咱們家,真的沒出過這樣的醜事。壓是壓下來了,可已經知道的人,可都記着呢!”

或許是因為血糖低,符欽若聽完一席話,頭有些發暈。他吃力地思考着,探問道:“父親他有沒有說什麽?”

做母親的嘆了一聲,也是百般無奈,道:“他比我還疼你,能說些什麽?你上回說讓施施跟你落在一戶的事情,是他親自打電話打點的。可現在這樣……唉,好在爺爺奶奶都還不知道。你爸爸的意思,是不是你跟施施都到我們這邊來?別留在國內了,讓圈子裏消停消停。出了國,你們還能結婚,這不是再好不過嗎?就是爺爺奶奶那兒,不知道怎麽交代,也教人不放心……”

符欽若想着母親說的話,總覺得這些都是非常遙遠的事情,遠得自己無論如何都走不到那裏。他很久都沒有說話,也是讓母親憂心忡忡,忍不住發問:“你覺得呢?”

“其實……”符欽若猶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其實他就是為了戶籍的事情才去找了劉郢。”

這是母親始料未及的,問:“什麽?”

符欽若想不出辦法,只好将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向長輩說明了。得知施詩磊現在根本不能自己做主,她也變得沉默不語。

他不堪忍受這份沉默帶來的壓力,用請求的語氣說:“母親,先讓我緩兩天好嗎?至少,先讓這件事情告一個段落。否則,後來的事情我也沒辦法想。”

仿佛正是在等兒子拿主意,母親連連應了幾聲好,松了一口氣似的,說:“我待會兒給雲笙打個電話,讓他多上點心,盡快把事情擺平了。唉,你都過了二十幾年清淨日子了,突然變得這麽亂,也真是苦了你。”

“沒有的事。”符欽若聽母親心疼自己,頭更暈了。

母親又說了幾句注意身體的話,依依不舍地挂斷了電話。符欽若低頭一看,看到還剩下兩口煙,他把煙抽完,心突然空得一塌糊塗。

回到醫院住院部,符欽若正遇到一位護士在四處尋找自己。他記得之前請她特意關照一下施詩磊,連忙問:“怎麽了嗎?”

護士着急道:“三床的病人要出院,已經去辦出院手續了。你去看看?”

施詩磊現在連路都走不穩,符欽若聞言大驚,急忙跟着護士去找他。

他真的在辦出院手續,符欽若跑過去一把拉住他,他一個趔趄差點摔跤,臉也因為疼痛瞬間慘白。

“怎麽了?”符欽若還是不由自主地輕聲關切。

施詩磊聽到這個聲音,喉嚨發緊,可還是淡淡看了他一眼,道:“我問過醫生,已經可以出院了。現在劉郢也住院,小斌術後觀察和恢複肯定沒人管,我去看看。”

符欽若憂慮道:“你自己都沒好,去了也是讓他擔心。我會去照看的,福利院也不是沒人,你安心養着吧。”

“照看誰不會?”施詩磊嘆氣道,“我說的‘去看看’,是交治療費用。”

他接口道:“你也沒錢,我去就好。”

這話一下子就刺到了施詩磊,鬼使神差地,他冷笑道:“我可以去賣啊。”

“施詩磊!”符欽若真的生氣了,忍不住擡高了聲調。

他又有什麽時候被符欽若大小聲過?一聲吼就讓施詩磊的眼淚落了下來。符欽若一看慌了神,要幫他擦眼淚,手卻被他撇開了。施詩磊調整了一下呼吸,把眼淚忍住了,他擦掉臉上的淚痕,沒什麽誠意地說:“對不起。”

符欽若心一軟,拉住他的手,輕聲勸道:“你要出院也沒關系,先休息好不好?乖,別折騰了。”

這樣哄小孩的語氣讓施詩磊一片心涼,他笑得像深秋衰敗的野草,輕輕地掙開了符欽若的手,反問:“我什麽時候乖過?”

聞言符欽若怔住,一時竟忘記了要再度拉住他。

“符欽若,你真的別再管我了。回杭州、回紹興,或者回西塘。回你的江南去。”施詩磊搖了搖頭,“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的,你自己也心知肚明。”

福利院裏,除了被警方詢問過的孫立晴以外,并沒有其他人知道施詩磊住院的原因。他們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施詩磊在醫院裏住了兩天。

施詩磊進門的時候,正好遇到李露萍。她穿着短款的T恤,下擺在纖細的腰肢上打了個結,露出小蠻腰。見到施詩磊回來,她把含在嘴巴裏的雪糕拿出來,咽了一口,招呼道:“回來了啊?”她往外瞅了一眼,“欽若哥呢?”

“別說得跟真是你哥一樣。”施詩磊沒回答,拖着還隐隐作痛的身體往裏面走了。

李露萍莫名其妙,繼續吃着雪糕,喊道:“喂,我出門了。晚上不回來睡啊。”

施詩磊連頭都沒回,應道:“随便你,懷了外面的野種可不準生下來,沒人幫你養。”

她笑得意味不明,并不反駁,優哉游哉地出門去了。

走前的笑容讓施詩磊莫名其妙,但他累得很,不想多做猜想。進了屋,他也不特意去找任何人,徑直上樓,打算回房間休息。

誰知剛才說話的聲音還是驚動了家裏的人,施詩磊還沒上兩步臺階,便聽到小孩子跑過來噠噠噠的聲音。

他聽得出阿福的腳步聲,可這聲音分明更稚嫩。施詩磊奇怪地回過頭,只見到一個梳着雙馬尾的小女孩眨巴着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

這張嬰兒肥的臉蛋似曾相識,施詩磊腦海中好像被砸過一個霹靂,來不及拒絕說不要,就已經聽到有人說道:“你回來了?”

孫立晴見到他,驚訝到不行,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打量了他好幾回,問:“好了?”

施詩磊沒有回答她,而是把目光落到了她身後的宇文倩身上。

小女孩仰頭望他,好像是被他嚴厲的表情吓壞了,小心翼翼地退回宇文倩身邊,牽住她的裙角用軟糯的聲音輕輕叫:“媽媽。”

“你來做什麽?”施詩磊沒有心情去體會什麽叫做“屋漏偏逢連夜雨”,冷冷地問道。

宇文倩應該聽說了他住院的事情,被如此問到,面上一怔,拉着女兒的手羞澀地說:“聽說你回來了。曉夢過兩天開學,帶她過來看看你。”說罷她蹲下來摟住小女孩的腰,笑着教道,“叫叔叔。”

小女孩歪着腦袋疑惑地看看施詩磊,又不解地看看母親,才小聲地喊:“叔叔好。”

“你好。”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個孩子,施詩磊想起了思思。這讓他的頭很疼,說:“我剛出院,累得很,就不招待了。你們随便坐坐吧,我先去睡覺了。”

“哎,這孩子……”孫立晴看他這樣不給人面子,剛要開口說兩句,但見到施詩磊頭低垂着爬樓,又合上了嘴巴。

和符欽若一起睡過的房間還是原本的模樣,符欽若起床的時候收拾得很整齊,空調被跟兩只枕頭疊在一起,毛絨絨的貓咪布偶則坐立在枕頭邊上。

施詩磊才在床邊坐下來,貓咪布偶就倒了。

他怔了怔,把布偶拿過來,放在腿上揉了揉兩只尖尖的耳朵,發起了呆。他想要稍微思考一下自己今後會怎麽樣,可發現沒什麽可想的。就這麽算了作罷,他不想在乎他們打算怎麽處理了。

過了一會兒,外頭傳來了敲門聲,施詩磊回過神來,把布偶放在一旁去開門。

門口站着宇文倩,仿佛對他能來開門感到很意外,還愣了一愣。

施詩磊有氣無力地問:“什麽事?”他問完就往屋裏走,把門留給宇文倩,走回床上躺下來。

宇文倩在門口杵了幾秒鐘才走進去,看看四周除了床沒有別處可以坐的地方,就在床尾邊沿坐下來,笑得很不好意思,說:“不是說了嗎?帶曉夢來看看你。我們也幾年沒有見面了。”

他無話可說。

見狀她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問:“孫阿姨說你住院了,是生了什麽病,受了什麽傷?”

看來這件事情也沒有鬧得人盡皆知,施詩磊不知道該不該覺得慶幸,哼笑了兩聲,道:“死不了,不過也沒錢了。”

宇文倩臉一紅,好像被什麽給哽住了似的,半晌說:“我不是來問你要錢的。”

“我也沒說你來讨。”施詩磊毫不注意自己說話的措辭和語氣。

她雙手放在裙子上,手指絞到了一起,施詩磊餘光看到,不禁有些懷疑她的手指頭是不是會絞出水來。

宇文倩的下巴就要點到了胸口,支支吾吾地說:“不知道怎麽的,最近曉夢常向我問她爸爸的事情。可能是新住的小區裏認識了新的小朋友,被問到了吧。”

施詩磊懶得考慮她這話究竟是為什麽做鋪墊,連哼都沒哼一聲。

看他沒有聲音,宇文倩忽然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問:“要是我說曉夢是你的孩子,你相信嗎?”

“相信”——這兩天施詩磊已經厭倦了這個詞。

他睜開眼,注視着晦暗中宇文倩那雙跟自己神似的雙眼,不追問她為什麽突然有此一問,也不去想她到底有什麽目的。

“我相信。”施詩磊看着宇文倩聽到以後青紅變化的臉,輕輕笑了一笑,疲憊地望着她,問,“怎麽了?想我認領這個孩子?”

大概是一切都沒有按照宇文倩的想法來,她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反倒是慌了神。

施詩磊覺得自己快沒有力氣了,再度閉上了眼睛,道:“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歸誰認領,更別提認領別人了。”

過了很久也沒有聽到宇文倩再說話,施詩磊又累又困,快要睡着了,又有些擔心她還留在房間裏,便勉力地睜開了雙眼。

宇文倩果然還坐在原先的位置上,靜靜地望着他。

她的眼神幽怨而可憐,讓施詩磊心裏發麻。施詩磊忽然坐起來,頭像裂開了一樣疼。他想了想剛才那個孩子的表情和反應,好笑道:“你跟你女兒說,這回是帶她來找爸爸的?”

被說中了事實,宇文倩面色一白,緊閉了雙唇。

施詩磊哭笑不得,再度倒回了枕頭上。

宇文倩低頭把手指再次絞到了一起,小心問:“你是不是遇到什麽麻煩了?”

“我不知道。”施詩磊用手臂遮住眼睛。

她抓了抓額頭,過了很久才站起來,輕聲說:“那我先回去了。你剛出院,注意休息。”

倒是沒有想到她會放棄,施詩磊意外地睜開眼,見到她也舍不得往外走,到了門口,還停在那裏看了他好一會兒。但是施詩磊一直用手臂遮着眼睛,她也以為他睡着了,悄悄帶上了門。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再醒過來,施詩磊忘記了今夕何夕。

只看到天是亮着的,究竟是什麽時辰也不知道。他拖着拖鞋下樓,家裏一個人都沒有,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裏面的半盒純牛奶,倒了一杯咕嚕咕嚕地喝起來。

可是因為太久沒有進食,冷牛奶半杯下肚,施詩磊突然覺得反胃惡心。他立即放下杯子沖往廚房外頭的洗手池,一個勁地嘔吐起來。

吐得他兩眼冒金星,險些栽倒在地上。

等他緩過來,漱口幹淨,再想去找點什麽東西填肚子,又什麽都不想吃了。

施詩磊嘆了口氣,毫無辦法,也不想找任何人幫忙。他用白砂糖沖了半杯糖水,顫顫巍巍地端上樓,回到房間裏坐下。

他從來不喜歡吃甜的,可現在也沒有辦法,一邊喝着糖水一邊找出手機。

沒有想到他剛才下樓那一陣子,就有了四個未接電話。施詩磊打開一看,有三個是符欽若的,還有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歸屬地是北京。

施詩磊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些什麽,包括他還有沒有機會回學校上學。

他揉了揉眼睛,在是不是要得過且過和做點什麽之間猶豫掙紮着。

這個時候,電話又響了起來。

還是那個北京的電話號碼。

施詩磊接了起來:“喂?”

“剛才沒接電話?”符欽若的聲音傳了過來。

“這是那個律師的電話吧?”施詩磊不答反問。

符欽若沉默了一瞬,道:“因為你不接電話。”

施詩磊呵了一聲,更像是在嘆氣。他用一邊手揉眼睛,氣息很短,語氣更短:“什麽事?”

“你在家裏嗎?”符欽若問,“糾紛有了新的進展,牟律師想跟你說一說現在的情況。”

他的頭又開始疼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