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修)仙女棒
“不好意思,我去個洗手間。”
詞裏放下酒杯,低下頭穿過人群,又拉拉小嘉的袖子,輕聲道。
“你也走吧。”
小嘉比劃出一個OK。
小鎮的夜晚有夠冷的,風瑟瑟地吹,刺骨般涼。鎮子的夜晚不如城裏明亮,八點鐘不到,很多店鋪早早就打烊。鞭炮聲不絕于耳,明天就是小年街邊放煙花的人好多。
詞裏把長款羽絨服的拉鏈從頭拉到膝蓋,捂得密不透風,又戴上某位仁兄上次送她的毛茸茸兔子手套,拍拍手心,才感覺暖和了點。
“去哪兒?”
“随便走走。”
戚庭問從頭到腳一身黑色,兩條腿蹭蹭地邁開,走得很急,遠看像在雪上飛似的。
詞裏沒他腿長,鞋又滑,雪地裏寸步難行。
她匆匆地追着他腳步。沿途遇到一個即将收攤的煙花鋪,老爺爺冷到眉毛都挂着霜還在教孫女玩煙花,迅速燃燒火光耀眼的仙女棒真好看。鋪子裏還挂着一個手工編織的紅燈籠,詞裏很想買下來,可惜她并沒帶錢包。
正要離開的時候,走遠的人去而複返。
雲淡風輕地瞥了她一眼。
“多少錢?”
老爺爺的煙花鋪被掃蕩一空。詞裏開心地轉着手中的仙女棒,金光燦燦的煙花飛濺在夜幕中,戚庭問幫她提紅燈籠。
“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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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炫耀仙女棒,順便再炫耀一下潔白的手套。
戚庭問沒有理她。
“我前男友送的。”
“……”
這丫頭活膩了是嗎。
前兩日剛下過雪,夜裏又零星地飄雪花,下起雪的日子倒是能比不下雪時暖和一些。出了鎮子,一路往西走的路便能通往平雲山,雖說山不算高,但在夜深人靜時觀望,人類渺小微不足道,肅穆靜雅的雪山一樣令人望而生畏。
雪下大了,空氣稀薄,光線反射,夜晚的天空和雪地裏同時呈現出一片爛漫柔和的粉紅顏色。
詞裏挑了塊幹淨的雪地寫字。
用纖長的仙女棒尾巴當筆。
戚庭問和詞裏的老家在春市,那是個比雪鄉暖比林城冷的地方。他們的大學也都是在春市讀的。從前讀大學時很少在雪天散步,北方寒假長,最冷時都放假了,他學校時不時還有事,能陪着她的時間也不多。
記憶中有一天是幾十年不遇的大暴雪,門前的雪深得能沒過小腿,路也封了,半座城市都停電,全城搶險救援。他和她的活動範圍被強制限制在小區之內,悶得無聊,他拽着她下樓堆了個雪人,她高興得不得了,蹦蹦跳跳地非要跟雪人合影。
他正要按下快門時,她不小心踩到了樹枝,一腳跌了下去。
雪人四分五裂。
戚庭問笑得不行。
詞裏的第一反應不是站起來,她坐在雪人的遺骸中,憨憨地問。
“你有沒有拍下照片……”
他自然是拍下來了。那張照片她摔得很醜,詞裏一直嚷着要删掉,但是他真的舍不得删,她摔進去的姿勢又傻又可愛……
他好舍不得她,但也不能再舍不得了。
終究不是一路人。
看看他的同事,再看看她的……
優柔寡斷只會害人害己。
曹——佳——霖
詞裏認真地寫完,并核查自己有沒有寫錯,确認無誤後另起一行畫上三個愛心,成功在即,只需再拍下認證照片即可。
手指按動快門的那一刻,戚庭問恰巧路過。
“等呂豪婚禮結束,我就回海蘭泡了。”
他兩只手揣在衣兜裏,兩只腳分別踩着“曹佳霖”的名字和那三顆愛心,詞裏一時間不知道他是故意的還是出于無心。
但戚庭問的語氣很認真,眼下并不是心疼那幾個雪地字的時候。她大腦飛速運轉,利落地收起手機。
“還是為之前的公司工作嗎?”
“是。”
“我知道你在海蘭泡的住址,也從呂豪那兒聽說了有關于你公司的事兒,開土方車很危險的,你一定要回去嗎,在海蘭泡人生地不熟的。其實國內的工作環境也很好,你沒必要一定要出國,如果是因為學歷的問題,我可以聯系熟人幫你找一份好一點的工作……”
“我身上有案底。”
不回國不是因為他本科沒讀完的學歷。
戚庭問面朝着雪山站得筆直,眯起眼睛,遠眺着山峰雪頂。
舌尖輕輕地蠕動,用力地抵着上颚。
她好像忘記了他身上還背負着一樁惹怒了十幾億人的案子,他坐牢四年,跟外界斷了聯系,但外界對他的敵意始終還在,國內的工作環境再好也不是為他這種人準備的,刑滿釋放人員總是要夾着尾巴做人,有什麽好工作會錄用他?
戚庭問不禁哂笑。
他的笑容很苦澀,自打重逢後總能見他眉眼中泛起淡淡的哀傷,那是曾經那個意氣風發滿心壯志的戚庭問所不曾有的。
詞裏後知後覺,微微地怔住,長睫輕顫。一只手緊張地搓着手臂。
他之前始終拒她于千裏之外,她一直沒機會問,在牢裏的那四年,還有出獄後的這一年多……他都是怎麽過的……
“我剛剛在酒桌上聽到你那些車隊的同事說起,他們好像也大多知道你從前坐過牢的事兒。”
“怎麽說起這個?”
“他們不忌憚你曾經做過牢嗎?”
不忌憚。
“進公司第一步就是看簡歷,只要老板點頭,其他人哪有權利說話。”更何況戚庭問的老板也坐過牢,跟他是四年獄友……“你知道古斯集團的白文旭嗎?”
白文旭……
詞裏點了點頭。
“我記得,他是個混血富二代。”她漸漸地回想起來,一個因為在國外性-侵女明星害得女明星跳樓自殺結果才被判了五年半的富二代,因為國籍在國內,所以被引渡回來坐牢。這件事發生在詞裏和戚庭問那件案子前面,兩起案子相差不久,那時候在網絡上也是鬧得沸沸揚揚,只是緊接着詞裏和戚庭問的這件案子鬧出來,便很快把那件案子的熱度壓下去了。
詞裏當初得知戚庭問坐牢這事兒已沒有餘地可商量時,為了想辦法讓戚庭問的判罰從輕,還專門查過白文旭的案件細節,也查過白文旭這個人……
“他就是我老板。”戚庭問公布答案。
詞裏一臉驚愕地看着眼前的人。
所以她剛剛在酒桌上見到的他那些同事……有可能也……
她一時間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只能努力地說服自己不能戴着有色眼鏡看人。
戚庭問也坐過牢的,可是他從來不是壞人啊,他當年的案子還是很有蹊跷的,別人或許也都有苦衷呢,這世上又不是每一個犯過法進過監獄的人就都是十惡不赦罪大惡極非要淩遲處死。
千萬件案子之中難保有一兩樁冤假錯案嘛……
她要朝積極的方面想……
可是白文旭那個人真的是個人渣啊!詞裏快崩潰了。
白文旭的父親是俄羅斯古斯集團的董事長尤裏,母親是內地人,他自己是個混血的私生子,幼時在國內生活,十歲時被父親接到海蘭泡,然後就開始吃喝嫖賭抽天南海北地闖禍,履歷上沒有一件好事,闖下的小禍不計其數,但因為家裏有權勢所以都幫他把案子都壓了下去,直到女明星那起案子鬧得太轟動藏不住了……
“你為什麽要替他工作?”詞裏不明白戚庭問,眼底裏滿是詫異地看着他。
“他給我的薪水很高,在公司的待遇很好。我跟他是朋友。”
“你跟那個人是朋友?”
“他給我提供了錢、權,因為我出獄時他還沒出獄,所以我這一年來才開土方車做最基礎的工作。我跟他在監獄裏認識,那時候很多人欺負他,我幫了他,他很感激我……下個星期四是他出獄的日子,他承諾他出獄後會提拔我到總公司工作,不用再常年在公路上漂泊,随便挑個經理的職位坐坐……”
詞裏聽不下去,蹲下身随手從雪地裏團了雪球砸在他身上。眼眶突然就紅了,眼角還含着淚。
“你怎麽變成這樣!”
“我變成什麽樣了?”
“你記不記得你以前是讀警校的?你記不記得什麽叫‘忠誠、責任、尚法’啊?”
那種十惡不赦的混蛋,受萬人唾棄,他竟然會跟白文旭是朋友?有多少普通百姓和一線警員被那種家夥害死過,沒多久人家撒撒錢一條人命就這樣枉死了。
詞裏冷靜了一會兒,忽然快步上前。“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對不對,戚庭問,這裏沒有別人,你跟我說句實話。”
“這就是實話。”
戚庭問嗤笑一聲,低下頭随意地拂了拂身上的浮雪。
夜幕中他的眼神深郁而憂戚……
她還想聽什麽呢,他沒那麽多閑工夫,她難道是以為他在給她編故事嗎?
兩個人僵持了很久,詞裏渾身發抖,她抓着戚庭問的袖口,努力地回想着從前……
他在北警讀書時是那一屆學員中極為罕見的精英,堅韌又有毅力,各項全能,國內的各種綜合能力競賽都難不倒他,學校領導很器重他,想留他在學校做文職保前程,都被他一一謝絕了。
他說自己還年輕,想用這一腔熱血來做點事,等什麽時候累了跑不動了他再坐辦公室吧。
這樣的他,會那麽輕易地變得貪財、戀權嗎……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你跟我的案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當年因為一條規定,嫌疑人和受害人不能見面,她等了他好多年都沒能問上他一句。重逢這幾次他也一直對她躲躲閃閃,終于她有機會能夠問出口。
戚庭問沉默了一瞬。
“庭審對證的時候你不在場嗎?有必要跑來問我?再想不起來就去找庭審現場視頻吧,網絡上到處都是。”
詞裏如鲠在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兒,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就不能告訴我嗎?”
五年前,就在案發當天,案發前一小時,詞裏給戚庭問打過電話。
那通電話顯示不在服務區,怎麽都打不通,沒多久她隐約想起來在分手前他曾經跟她提過,放假前他警校給他安排了一個去澳門的行程,她查了澳門的區號,撥過去,電話通了。
雖然沒有人接,但是她知道他那個時候人在澳門。
春市離澳門十萬八千裏,想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抵達她家裏,坐飛機也不可能呀。
她知道因為案發當天她曾經午睡過,而且睡得很沉,這段時間可以給嫌疑人提供一個足夠長的作案機會。
有可能真的有人趁她不備偷溜她家裏。
有可能那個人是蓄謀已久的所以早知道她家裏智能鎖的密碼。
有可能那個人甚至事先動過她的手機動過她家裏客廳的鐘表,營造出一個時間差,隐藏了真實的作案時間。
“可是那個人不管是誰都不會是你啊……”
她跟負責案件的警官提過這一個線索,可是警官說因為電話沒有接通,任何人都可能帶着戚庭問的手機出國,甚至有可能就是他蓄意自導自演通過這一點制作不在場證明,所以這不足以成為線索。
她接着提出來要調查戚庭問當天的出入境記錄,警官跟她說那一天出入境的系統壞了,查不清……
怎麽會那麽湊巧就查不清啊?
她覺得這件案子明明就疑點重重,明明有很多地方有待商榷,甚至是後面出現的關鍵性證據,警方說他們修複了案發當天高某拍下的無人機視頻畫面——不得不承認,畫面裏的那個男人,确實是戚庭問沒錯。
可是畫面裏的那個女人她怎麽看都不像她自己啊。
詞裏也不知道為什麽,整件案子除了她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在抓緊每一分每一秒推進這個案子的進度,就好像再晚一點宣判晚一點把戚庭問關進牢房就有什麽大事來不及了一樣。
要不是他非要自首,她也不至于走投無路,甚至編瞎話也要說自己從來不認識他!
“你讓我去看庭審視頻?還是你自己多回去看一看吧!看一看那一天你麻木不仁的嘴臉,看一看你視死如歸的表情!順便再把自己的心刨出來看一看自己到底有多冤!”
詞裏收起之前不小心落在地上的仙女棒,又看看塞在口袋裏的手套,用力地摔在戚庭問的身上。這種滿口假話的人她也不想多來往,就當是五年都喂了狗,就當她是個傻子活該她被全天下人笑話好了!
走遠了幾步,忽然發現四周好黑,戚庭問到底是把她帶到了什麽荒郊野嶺,附近都是白茫茫的雪山,目之所及,距離最近的房子都要走好遠。
鎮子裏的村路也別想有路燈了,四下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從走到這附近開始就連一輛車沒看見過。
詞裏暗自嘀咕,這種地方好适合埋屍啊,戚庭問如果真的足夠心狠手辣足夠見錢眼開就應該趁現在把她殺了然後埋在深山裏,免得她還要騷擾他時不時在他眼皮下蹦跶,口口聲聲說要還他一個當年的真相,還要打擾他賺錢!罵他的老板!
一只手忽地按住了她肩膀。
詞裏本能地一哆嗦。
戚庭問涼涼的聲音傳來。
“你害怕了?”
“我怕什麽?”詞裏吸吸鼻子。嘴硬着呢。
“你害怕了就要知進退。”
沒有人是一成不變的,這四年在牢裏的磨砺,早就在戚庭問的心口劃傷了一道道疤。
“從今天起,你記着,我告訴你的就是真相。你的朋友我認識,你的同事我認識,我知道你跑到林城工作後臨時租住的房屋地址,你的工作單位如果我問一問小嘉,我想她也會很輕易地告訴我,只要我想知道,我還可以知道很多有關于你的事情。但她們了不了解你呢?這個社會還沒有那麽包容,你還沒結婚呢,你覺得如果讓你的同事知道你以前差點被人強她們在背後會怎麽诋毀你?你的領導,你未來的丈夫,你以後的孩子……你有沒有想過她們?”
“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不要再跟我有交集,不然我說到做到。”
有些事他也不想做,但除了他就沒人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