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各種族都紛紛表示不喜歡狐貍精 (1)

盛夏午後,金茂大廈。

紅色法拉利風馳電掣穿過大街,繼而一個漂亮的漂移,在輪胎“刺啦——”尖響中穩穩停在了大門口。繼而一個穿牛仔褲、戴棒球帽的年輕人走下車,手指無聊的轉着車鑰匙,在路人或好奇、或羨慕的目光中邁着長腿跨進旋轉大門。

這座建立在市中心繁華地帶的商業大廈金碧輝煌,剛一進大廳,冷氣就像不要錢般洶湧而來。年輕人站在刷卡安全門前摸了摸口袋,摸摸胳膊上争先恐後跳出來的雞皮疙瘩,扭頭問前臺小姐:“美女,忘帶卡了,過來給刷一下!”

前臺小姐明顯是剛來的,愣愣道:“對不起先生,訪客請先登記,請問您要找誰?”

年輕人半摘墨鏡,若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

他身材相當高,肯定超過了一米八,而且長得很英俊,雖然沒露全臉,但那半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已足以讓人怦然心動。

前臺小姐臉不由有點發紅,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只見他轉過身掏出手機:“……喂,哥?我過來找你,沒帶卡,叫你那個前臺小美女給我刷一下!”

說完他都沒等對面人回話,直接就把電話挂了,徑自點起一根煙。

“對——對不起先生,大廳內不準吸煙——”

年輕人漫不經心道:“就兩三口,放心啦美女。”

“但、但是……”

就在這時電梯叮的一響,徐徐打開,一個穿黑西裝的男子走了出來。

小姐扭頭一看,登時花容失色:“老、老總!”

雖然被叫“老總”,但楚河其實很年輕,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鍛煉良好的身材精幹瘦削,穿着剪裁得體的黑西裝,白襯衣,面容并不像弟弟那樣帶着鋒利的英俊,而是更蒼白平淡一些,不說話的時候顯得更加低調,完全看不出是這個財富榜上赫赫有名的集團掌舵人。

他刷了卡,走出玻璃安全門,站在弟弟面前。

兄弟倆對視片刻,楚河伸手拿下弟弟嘴裏的煙,遞給前臺小姐。

“大廳內不準抽煙。”他淡淡道,又對前臺小姐吩咐:“他叫張順,是我弟弟。以後直接放他進來。”

與平淡長相不相符的是他聲音倒很好聽,低沉沙啞又非常平穩,帶着點風雨不驚的意思。前臺小姐緊張得連臉紅都忘了,連忙接過煙又連連欠身:“是的老總!對不起,我記住了!”

楚河對她點點頭,轉身向電梯走去。

張順也跟上去,臨走前向小姐揮手:“抱歉啊美女!待會請你喝茶!”

前臺小姐一個踉跄,慌忙看看四周無人,立刻跑到值班室裏,手忙腳亂推醒在後面歇午覺的同事:“王姐王姐!我們公司老總有個弟弟?你知道嗎?”

同事睡眼惺忪擡起頭:“哦,張二公子嘛,他又來啦?別忘了給他刷卡……”

小姐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之情:“但我們老總不是姓楚嗎,哪來一個姓張的弟弟?還有他長得跟電影明星似的帥你知道嗎,王姐!”

同事立馬示意她小聲:“作死呢小妮子!你生怕人聽不見?!”

到底年長兩歲,同事擡頭看了看前臺沒什麽人,才壓低聲音說:“咱們前任董事長姓張,那張二公子才是他獨生兒子——現在這個老總,跟的是母姓,據講是當年張老董事再婚,夫人從外面帶進門來的……”

電梯平穩上升,落地鏡在輝煌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張順摘下墨鏡,挑釁似的盯着鏡子裏楚河的臉——他哥哥完全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只定定的目視前方,面沉如水,沒有半點表情。

“你不問我來幹什麽的?”張順耐不住先開了口。

“要錢。”

“噫——我就不能是來看看親哥的?”

“要多少?”

張順表情一堵,半晌說:“……五百萬。”

楚河終于偏頭看了弟弟一眼,“幹什麽?”

他的皮膚非常蒼白,在燈光下甚至有點透明的感覺。嘴唇很薄,看上去生冷無情,跟張順那種人見人愛的英俊面孔不同,這樣的長相,應該是很難讓人生起親近之意的。

這樣的人,當年是怎麽找到人給他賣命,把集團從他老爸手裏搶班奪權過來的呢?

張順心不在焉的琢磨着,随口道:“玩兒呗。中央樂團那個大提琴手,我上次送她個車,把過年的底子都花光了。這次又鬧着要去個什麽拍賣會,黃市長他家侄子和幾個其他人也在,我估計這次沒個幾百萬下不來……”

楚河淡淡道:“傅雅呢?”

“誰?”張順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你介紹那個教授家的閨秀——我擦她腦子絕逼有病,上哪兒去都揣着本書,玩又不會玩,放又放不開,這種我可消受不來。她那樣子我看也就配你最合适了,你倆可以每天晚上裹着棉被談人生談理想,哈哈哈哈……”

楚河一動不動的盯着他弟弟,眼珠在燈光下仿佛琉璃珠子一般透明。

張順還不知怕,吊兒郎當的把手肘架他肩膀上,壞笑問:“不是我說啊大哥,她那樣子該不會是你直接從自己房裏打發給我的吧?你可行行好趕緊收回去,你弟真不缺人伺候——哦對了,別說弟弟不尊敬你,那妞兒我可沒動一指頭,留着等你呢哈哈!”

楚河擡手,把他弟弟的胳膊推開。

就在這時電梯在財務科那一樓停了,大門打開,楚河面沉如水的走了出去。就這樣張順還不知道适可而止,追在他哥身後調笑:“你倆一定很多話聊!要是光聊不帶勁兒,弟弟還能友情借你兩張教學片兒!再不行咱還能找個大夫來看看,你說你這年紀輕輕的整天一副腎虛樣兒……”

楚河來到財務室,沒有去看外面幾個會計精彩紛呈的臉色,直接敲開了財務經理的門,說:“給他五十萬,記我名下。”

經理立刻起身:“好的老總,支票還是轉賬?”

“支票。”

正巧張順吊兒郎當的進來,一聽就問:“不是說五百嗎,怎麽變成五十了?”

楚河沒有回答,經理只覺得室內氣壓急劇降低,整個人如芒在背,寫支票那一會兒工夫背上就被冷汗濕了一層又一層。

片刻後楚河接過支票,轉手摔他弟弟懷裏。

“留下四百五給我找大夫。”他冷冷道,“你不知道這年頭看病很花錢麽?”

十分鐘後張順哼着小曲兒下來,經過前臺時對小姐吹了聲口哨。

“美女,這次沒幾個錢,下次再請你吧!”

前臺小姐對這樣輕浮油滑的年輕人沒好感,但看他長得實在帥,嫩臉兒頓時不由一紅。待要躲開,張順卻已經邁着長腿溜溜達達的走了。

那天晚上楚河回家的時候,老遠就聽見別墅裏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

他脫下西裝外套交給管家,問:“二少爺又在幹什麽?”

老管家這麽多年來在這座宅子裏看着張順長大,自然有所袒護,便小心翼翼道:“二少爺和朋友,跟一些朋友聚會……”

楚河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嘲諷還是有趣,輕輕說:“……朋友。”

他穿着白襯衣,黑西裝褲,沒打領帶,一邊解衣領紐扣一邊往大廳走。老管家有心岔開他的注意力,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問:“對了大少爺,你早上吩咐我去查的那個傳言已經出來了——是廚房的劉嬸晚上起夜,看到白影在二少爺門外徘徊,一時害怕才驚叫起來……”

楚河一邊把衣袖卷到手肘上一邊問:“她看到什麽?”

老管家不敢往神神鬼鬼那方面提,就很聰明的說:“劉嬸老眼昏花,看錯了也是有的。我去傭人房那敲打敲打,一定讓大家不再亂傳就是了。”

楚河點點頭,說:“我知道是什麽。”說着正經過大廳,憑欄只見樓下有個小舞池,舞池裏燈光霓虹紙醉金迷,幾個年輕男女在那瘋狂的搖頭。張順懶洋洋坐在小沙發上,邊上一個膚色如雪、精巧玲珑的男孩子,小鳥依人般偎在他懷裏。

楚河探出頭,喝道:“張順!”

下面好幾個人擡頭望過來,楚河厲聲問:“昨晚你帶的誰在家過夜?大半夜的不要光着身子在走廊上亂跑!”

說完他擡腳就走。

一群狐朋狗友的目光頓時齊刷刷轉向張順——張順平白被潑了個半夜裸奔的髒水,半晌才莫名其妙說:“……我沒有啊?”

楚河回到書房,打內線電話叫了碗糖水,自己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泛黃的《抱屍子》看了起來。

看了沒一會兒,書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

楚河翻了一頁,說:“進來。”

門被咔噠一聲推開,随即腳步聲輕輕走進,又反手把門關上了。來人似乎很謹慎,半晌才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前,聲音盈盈的鮮嫩:“大少爺,您的糖水。”

楚河擡起頭,剛才樓下依偎在張順身邊的那個男孩子正站在眼前。

不怪從小閱人無數的張順都能把他帶回家,這孩子生得果然很美。大眼睛妩媚得好像随時能滴下水來,身形就像還沒開始發育柔若無骨的少女,就只那麽站着,都有股源源不斷的狐媚從他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膚上散發出來,熏的人心醉神迷。

楚河目光回到書上,“放下吧。”

男孩子放下碗,遲疑了一會兒,順勢就輕輕跪在地上,膝行幾步到扶手椅邊,仰着臉兒柔聲道:“大少爺。”

楚河臉上看不出任何歡迎或不歡迎的意思,連眼角餘光都沒給他半分。

男孩子心一橫,說:“大少爺,我叫小胡,才跟二少爺沒幾天,來給您拜個山頭。”

這話說得很有意思,起碼有幾點照顧到了——第一,我不是沒事來叨擾,我是很客氣很委婉的來跟您請安問好的;第二,我這個安請得也不晚,因為我才跟二少爺沒幾天,這就來了,說明我是很尊敬您的。

楚河嘴角浮起一點若笑非笑的意思:“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那你就跪?”

小胡抿嘴一笑,說:“我雖眼拙,認不出您真身,但您身上的魔氣還是能認出來的。您已經超脫我們妖物一族,差不多修煉成魔了,受我一跪又有什麽呢?”

楚河這下才真覺得有點意思了。他放下書,微微傾身盯着小胡那勾魂攝魄的大眼睛,饒有興味的問:“你們狐族——我認識你們的一個前輩,說起來也不比你好看到哪去,怎麽他就沒你這麽會說話呢?”

小胡笑嘻嘻道:“如果您還勉強看得上我蒲柳之姿,我自然願全心全意服侍大少爺您……”說着他又近前半步,一只雪白的柔荑便輕輕覆在楚河胸口,又摸索往下,一顆顆解開那昂貴布料上的襯衣扣。

楚河也不阻止,甚至也沒動作,就這麽靠在寬大的扶手椅背上看狐貍精忙活。半晌他才悠悠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嘲諷還是感慨:“你們狐族千人千面,簡直就跟人類一樣了。有你這麽順從懂事的,也有那種桀骜不馴,天生嘴欠的,……”

小胡嫣然一笑:“不知是哪位前輩當年觸怒了您?”

楚河悠悠道:“哦,那是我還沒堕落成魔的時候了……胡晴你認識嗎?”

小胡一愣。

緊接着下一秒,他臉色瞬間煞白,仿佛整個身體裏的血液都被人抽幹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緩緩騰起一團紅黑相間的氣,在半空中迅速凝結,隐約浮現出一個人形;那形狀越來越清晰,最終從氣團中踏出一只腳,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就像撕裂空間般憑空而出!

小胡顫抖着回過頭。

那大山壓頂般沉重的威壓迫使他弓下腰,連擡頭都異常的困難。房間裏的氧氣被瞬間抽淨,極端的窒息中,狐貍精連本能的媚功都忘了,他只聽見自己的耳朵轟轟作響,眼珠幾乎從眼眶裏凸出來——

他看到那男子側臉上符咒般的紅紋。

“魔……”他聽見自己牙齒清晰的打抖聲,“魔尊……”

楚河輕描淡寫的攏起衣襟,說:“忘記告訴你了,你要是也想成魔,找我是沒用的,找他比較快。”

第2章 張二少鬼哭狼嚎:“哥啊!!!馬勒戈壁的有鬼啊啊啊!!!”

狐貍精整個身體都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頻率顫抖。他抖得是如此厲害,以至于連楚河都覺得,如果他繼續這樣抖下去的話,下一秒就能自己把自己的內丹吐出來。

不過小胡自己不覺得,他腦子一片空白,甚至連魔尊擡起手,向他的天靈蓋按下來都不知道。

“——好了,”突然楚河開聲道。

他的聲線非常特殊,在開口的那一瞬間就像是亮光劈開混沌,狐貍精一個激靈,五髒六腑寒氣上湧,剎那間就醒了!

魔尊的手停在半空,楚河說:“去吧,好好伺候二少。”

狐貍精連擡頭看一眼魔尊長什麽樣都不敢,奪路而出的時候甚至差點撞到門,但他連疼都感覺不到,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魔尊回過頭,淡淡道:“你真是什麽都不挑。”

楚河笑起來,一顆顆把襯衣紐扣重新扣上。他頂着一張蒼白平淡的臉,但一邊笑一邊系扣子的時候,這個表情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讓人很難移開視線的味道。

“我連你都行,”他笑着說:“自然是什麽都不挑的。”

魔尊那身繡金黑袍的下擺,随着腳步在地毯上發出詭異而輕微的摩擦聲。其實他并不像地下世界流傳已久的那樣長着三頭六臂,甚至也并不醜陋或可怕;如果他收斂魔息并僞裝成人類走在大街上的話,除了氣勢較常人迥異之外,甚至都不會太惹人注意。

“我只有一點不明白,”魔尊很有興趣的問,“你現在還對那頭九尾狐耿耿于懷,到底是因為他真的嘴賤呢,還是因為你至今覺得他跟周晖真有那麽一腿?”

楚河噗的一聲:“梵羅,你覺得周晖當年率六組圍剿地獄道,是因為你也很嘴賤呢,還是因為他也懷疑你跟我有那麽一腿?”

魔尊梵羅想了一會,微微笑道:“我想不出來,也許兼而有之吧——不過如果換作是我,老婆跟着死對頭跑了,這口氣估計也挺難忍下來的。”

楚河端起桌上那碗被狐貍精端來的糖水,走到盥洗室順手潑了,說:“我們之間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系。”

他走路的時候步伐很穩,腰板自然的挺直着,顯得身姿非常優雅而有風度。梵羅抱臂靠在盥洗室門口,就這麽挑眉盯着他的背影,光影中的眼神明暗不清;然而楚河像是毫無感覺般,突然又說:“對了,叫你手下的惡鬼別進主宅——昨天晚上在張順房外晃蕩,被我家燒飯大媽看見,差點活活吓死,我半夜起來整整給她叫了三四個時辰的魂……”

他一擡起頭,梵羅無聲無息出現在他身後,一手按在他裸露在外的側頸上。

“繼續說。”

“……今天我不得不給我弟弟潑了盆半夜裸奔的髒水,才把這事給抹過去。告訴你手下的惡鬼別找張順麻煩,我就這麽一個弟弟。”

梵羅嘴唇壓在他脖頸邊,笑聲聽起來有些沉悶:“我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了。”

“那你應該還記得那一次我說過的話吧。”

“記得。”梵羅悠悠道,仿佛覺得非常有趣:“我就在想……你說周晖如果知道你現在的情況,他是會更想再弑一次魔呢,還是想再滅一次佛?”

楚河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情,然而他還沒說話,只聽外面書房門被敲了兩下。

“哥?哥你在裏面嗎?”

楚河還沒搭話,突然魔尊對着他的側頸一口咬下!

鮮血湧出的同時楚河一把抓住水池邊緣,結結實實無法掩飾的悶哼了一聲。

“哥?”張順在門外叫道。

——梵羅的犬齒深深刺入他血管,因為吮吸不及,一縷鮮血順着半裸瘦削的後背流下,在蒼白的皮膚上觸目驚心。楚河微微喘息,擡起頭想說什麽,但幾次張口又顫抖着閉上了嘴巴。

魔尊咬着他脖頸上那一小塊特別軟的肉,說:“回答他。”

“……”楚河斷斷續續的深吸了一口氣,揚聲道:“我在!怎麽?”

門外張順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有點疑惑了:“小胡有事先走一步,說他剛才不小心打擾了你,請我跟你賠罪!你幹嘛呢哥?”

“……我知道了!”

“怎麽回事啊?你在幹什麽?開開門!”

梵羅沉悶的笑聲幾乎都掩飾不住了,楚河忍無可忍,轉頭喝道:“我說我知道了!”

“你在幹什麽?搞什麽呢,開門!哥!”

“滾去睡覺!”

張順顯然被驚住了,在門外眨巴了幾下眼睛,才莫名其妙道:“火氣這麽大……在打飛機麽?”

這話雖然是喃喃自語,但肯定瞞不過房門裏兩個人的耳朵。魔尊幾乎要笑倒在楚河身上,一邊笑一邊撫掌道:“你這個弟弟,可真是個妙人——別管周晖喜不喜歡他,本座是挺喜歡他的,哈哈哈……”

楚河喘息着攏起衣襟,剛才被吸血的那塊皮肉已經自動愈合,只留下一塊如同吻痕般泛紅的印記,周圍泛着鮮明的血絲。

對人直接敞開內丹吸取靈力的過程讓他精疲力盡,半晌才無力抓住魔尊的手,“放開。”

他手指就像冰一樣冷得可怕。

梵羅站着而他微微俯身,魔尊就着這個居高臨下的姿勢盯着他隐忍的側臉,看了很久才低聲道:“我還是很懷念你那張真正的臉……”

楚河說:“放開!”

——雖然已經淪落到九天十地、無處容身,甚至連真身都無法尋回的地步了,但他骨子裏不可悖逆的氣勢,卻還是能從最細微的地方鮮明的顯露出來。

魔尊沒有動,半晌才把手緩緩從他衣擺下光裸的側腰上抽出來。

“好吧,”他微笑道,“一切皆如你願。”

·

張順回到卧室,不由想象了一下他哥自己一個人在書房打飛機的場面,感覺有點驚悚。

在他的印象裏,楚河是個沉默、自律、冷靜近乎于冷漠的人:他從不驚訝、激動,既不大喜大怒也很少有情緒波動。他從不跟異性有接觸,甚至連來自同性的親密都敬謝不敏;整個人就像包裹在剪裁精致的黑西裝裏的冰塊,就算在炎炎夏日,都散發出經年不化的寒意。

這樣的人,放到古代就是個苦行僧,放到中世紀就是清教徒。張順曾經惡劣的懷疑過他是不是有什麽難以言說的隐患,但有一年兩兄弟去泡溫泉的時候他借機看過,好像也不是不正常的樣子。

張順對他哥有點發憷。

他知道他爸還在的時候,對這個不同姓的養子,也有點說不出來的害怕。

楚河據說是他爸再婚時,二婚夫人從外面帶進門的。之所以稱“據說”,是因為張順從沒見過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後媽——那時候他就五六歲,被送到國外跟爺爺奶奶住了一段,回來就聽說後媽出意外死了。

張老董事長第二次當鳏夫,從此就徹底歇了再娶的念頭,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過了起來。那個時候張順雖然還小,卻已經在身邊人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知道楚河是養子,而且還是個有可能威脅到他繼承人地位的養子——小孩子不知道什麽叫繼承權,但本能的護食還是有的;在身邊人的慫恿下,也确實給了楚河這個便宜哥哥一些難堪。

張老董事長發現後勃然大怒,把他身邊人清的清換的換,還把他叫去一頓訓斥:“楚河是你哥哥!既然你叫過他一聲哥,這輩子就要把他當親生的兄長看待!”

張順正是最叛逆的時候,立刻頂嘴:“我才沒這個便宜哥哥,我不認他!你愛認你認去!”

張老董事長氣急之下祭出家法,一頓皮帶炒肉絲把張順打得哇哇大哭,整整半個月沒能下床。這還沒完,從此老董事長只要逮着張順就一頓唠叨,搞得張順越看楚河越不順眼,卻也沒敢再下什麽黑手。

人人都說張老董事長偏心養子,搞得親子怕了,才對兄長唯唯諾諾。

只有張順知道不是那麽一回事。

他還記得剛挨打那天深夜,他從疼痛和口渴中迷迷糊糊醒來,卻聽到床邊傳來輕輕的交談聲。他立刻一動不動的假裝還在睡,偷偷把眼睛張開一條縫,只見十幾歲的楚河坐在扶手椅裏,張老董事長站在地上,欠身彎腰,神情竟然十分的……謙恭。

他從來想象不到自己的父親還能跟謙恭聯系到一起,但在那一刻,年幼的張順心裏第一個浮現的,确實是這個詞。

“……阿順還小,惡作劇也是有限的。你這樣動辄一頓打,倒顯得我特別不能容人一樣……”

“是、是,我知道了,下次一定不再——”

卧室裏一陣安靜,張順怕自己被發現,立刻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發出輕微平穩的呼吸聲。

“沒有下次了,”楚河站起身向外走去,“——天生佛骨,也是你能打得的?”

張老董事長在他身後,冷汗一層層浸透內衣。只見楚河走到門口了,才頭也不回的指了指床上的張順,說:“他渴了,喂他點兒水。”

……

那天深夜的一切,張順年幼的記憶裏是那麽真切,以至于後來清晰得都有點兒假了。很多年後他都沒法分辨出那到底是真實發生過的對話,還是因為疼痛和高燒而産生的幻覺;他只知道他爸後來真一指頭都沒動過自己,而楚河在他面前,對他爸從來也都是恭恭敬敬的,再沒有過那種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的樣子。

但從那時候起,他心裏隐隐約約的産生了那種感覺——他爸害怕楚河。

這種感覺是很難形容,更沒法證明的,甚至連說起來都非常無稽。但,雖然張順從來沒有跑去向他爸求證,也沒跟任何人提起;這種隐隐約約的猜測和感覺,卻一直根深蒂固的存在于他心裏,這麽多年來,都沒有消失過。

可能是那天晚上小胡走了,張順一個人睡的緣故,恍惚之間他翻來覆去的做了很多夢。其中一個夢就是他小時候那次對楚河下黑手,深夜用自己在大宅迷路的借口把他騙去倉庫,關上電閘鎖了他一夜——現實是他自己偷偷溜回卧室睡覺去了,楚河被鎖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傭人發現放了出來;然而在夢中,卻是他恍惚又回到了黑暗的倉庫,靜靜看着黑暗中的哥哥。

楚河側對着他,盤腿坐在一朵光輝燦爛的蓮花中。他的臉安詳平和,泛出白玉般柔和的光暈;在他周圍擠滿了虛虛實實的鬼影,都五體投地拜伏在地,遠處還有數不清的冤魂,正從廣袤的黑夜中拖着長長的哭號奔襲而來。

張順怔怔的漂浮在半空,直到楚河睜開眼睛望向他,柔聲問:“做夢了?”

張順不知道說什麽,就點了點頭。

“張家發過死人財,”楚河輕輕道,“那天被你鎖在這裏,我就順手超度了這片亡魂。”

張順瞳孔微微張大,他哥往他額上一拂,說:“回去睡吧。”

張順再次陷入到亂七八糟的夢境中,緊接着眼前一變,成了白色的醫院病房,瘦到脫形的張老董事長在病床上艱難的喘息着。

“阿順……”他緊緊抓着獨子的手,“我已經把——把家業留給了你、你哥哥……從此你要、要靠他照顧,要把他當——當你的親生,親生兄長……”

每一個字都像是揉着血淋淋的沙礫,他爸眼底生命的光芒越來越暗淡。

“你要好好聽、聽他的話……平安順利,你要一輩子都……平安順利……”

他爸的手松脫下去,閉上了眼睛。

張順全身顫抖,他想哭卻哭不出來,喉嚨裏像是堵了酸澀的血塊,連唾沫都泛着火熱的血腥。

一只手輕輕在他肩上拍了拍。

“別怕,”楚河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低聲說,“他去投胎了。”

張順哽咽着問:“你——你怎麽,你怎麽知道?你怎麽……”

楚河輕輕嘆息,“我就是知道。”

張順聲氣阻塞,眼眶通紅,太陽穴就像被錐子鑽着一樣劇痛。他緊緊咬牙忍住痛哭,轉頭望向病床上的父親,想看他最後一眼。

——然後他看見他爸的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兩行血淚緩緩流下。

“張順……”他聽見他爸幽幽的叫,“張順,過來,張順……”

過來……

張順,過來……

張順猛然從夢中驚醒:“爸!”

緊接着他意識到自己做了個噩夢,卧室裏一片黑暗,靜悄悄的,時針正指向淩晨兩點。

他籲了口氣,強迫自己忽略心中的悲哀和悵然,起身想在床頭櫃上倒杯水。

然而緊接着,他整個人就僵在了那裏——

只見月光下,床邊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無聲無息的站了個人!

說是人也許都不準确,只見那是個灰白色的人影,頭發長長的蓋住了臉,枯枝般的手臂垂在身側,寸長的指甲打着鋒利的卷,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黑水。

張順整個人就像觸電般咯吱咯吱打着抖:“你你你你你是,你什麽人?”

那個“人”擡起頭,那一瞬間張順看見他整個下巴爛沒了,腐爛的舌頭呼啦一下掉到胸前。

“啊啊啊啊啊啊——!!”

樓上卧室,楚河瞬間從床上一躍而起,箭步出門,抓住欄杆縱身一躍。

聽見動靜的管家剛匆匆披衣起來,就只見大少爺從天而降,轟然一聲穩穩落地,連個頓兒都沒打,瞬間起身直接撞開了張順的門!

“啊啊啊啊啊啊——!”張順尖叫着一頭撞來:“哥!哥!有鬼!有鬼啊!”

楚河啪一聲打開燈,皺眉道:“三更半夜你發什麽瘋?”

惡鬼在楚河進門的剎那間就像是陽光下的雪人一樣化掉不見了,聽到動靜的管家和傭人沖進來的時候,就只見卧室裏擺設整齊,床鋪淩亂,二少爺像是發了瘋一樣尖叫不止,而被他當做救命稻草一般抓住的大少爺甚至連鞋都沒來得及穿。

老管家心裏瞬間升起感嘆:雖然不是親生的,大少爺平時待人也冷冷淡淡,但關鍵時刻還是能看出來不同的啊!……

被看出來不同的大少爺完全沒有兄友弟恭的閑情逸致。他直接揮手叫管家帶着傭人們退下,等房間裏只剩他們兩個人了,倒了杯水強迫張順灌了下去,把他推上床說:“沒事了,睡吧。”

“有有有有有鬼!”張順玩命抓着他哥的手:“真的有鬼!”

“……”楚河說:“你真的做夢了,睡吧。”

“我不騙你!是個白色的鬼,指甲這麽長,舌頭這麽長……”

楚河不耐煩的抽手想走,張順又不肯放,拉扯間他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屋角一個黑色的影子,定睛一看卻只見一個穿黑袍的男人站在那裏,一邊臉頰布滿血腥花紋,正居高臨下看着自己。

“……”張順牙齒都在咯咯顫抖:“……哥,那邊怎麽有個人?”

楚河回頭和魔尊對視片刻,冷冷說:“沒有啊。”

張順連最後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臉色青白搖搖欲墜,到這時還堅持沒暈都能算他心理素質好,“真真真真真真的有啊!!”

楚河一字一頓重複:“真的沒有。”

魔尊終于轉移了目光,嘴角勾起一絲完全稱不上笑意的弧度。然後就像他出現一樣,高大的身軀瞬間消失在了空氣裏,就仿佛從未來過一樣。

楚河回頭在張順眉心輕輕一點,低聲道:“睡吧,醒來就忘了。”

他的指尖仿佛有股炙熱的溫暖,張順只覺得精神一松,極度的恐懼和緊張都像退潮般迅速減輕下去——這大概是張家二少平生第一次看大少這麽順眼,甚至連他哥平淡的面容都突然多了不少難以言說的魅力。

張二少難得有個當弟弟的樣子,拉着他哥哀求:“我……我還是害怕,我今晚能去你房裏睡嗎?”

楚河的表情有點古怪。

“求你了哥,”二少泫然欲泣:“要不我現在就出門去酒店開房——等等,萬一那髒東西還他媽跟着我怎麽辦?!”

“……你過來吧,”楚河終于嘆了口氣道。

張順一秒都不想在自己的房間多待,火速把被子枕頭一卷,跟在他哥屁股後面就上了樓。出乎意料的是他哥的卧室并不像他想象得那麽簡潔乏味,雖然東西也确實不多,裝飾擺設幾乎沒有,但房間裏卻非常亂,活像剛有狂風過境一樣,枕頭、床單半拉都在地上,換下來的正裝襯衣褲子都撒在浴室門口。

按張順平時的脾氣,這時肯定要揶揄一下挖苦幾句,但今晚真是乖得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敢說,立刻夾着尾巴乖乖躺下做平板狀,只哀求了一句:“能不能別關燈?”

楚河于是留下一盞暖黃的床頭燈,默默躺下在弟弟身側。

“哥,”張順還是忍不住轉過頭,“明天我去請個大師來看看吧,你覺得——”

他哥卻已經閉上了眼睛。

——張順的目光凝固在他哥頸側,半晌沒動。

他那一向沉默冷淡,難以接近的大哥,頸側有一個非常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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