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明星稀,流雲門後山一片寂靜,顧琰和穗毛來到一片偌大的空地。
顧琰的半個身子浸在月光裏,還有一半沉在陰影中。
“何必跟着我來,等會兒我可要去殺你的救命恩人了。”顧琰的聲音裏含着一絲調侃的笑意,落在穗毛耳朵裏卻無比沉重。
“一日狼狽為奸,終生狼狽為奸。” 穗毛舔舔自己的爪子,“打從我跟回來你的那天起,我就決定将狼心狗肺貫徹到底了。”
顧琰:“……笨蛋。”
重塑肉身的陣法顧琰早已爛熟于心,他匍在地上,以指為筆,在地上畫出一個四角圖案,步驟之複雜,行符之艱澀,讓身為貓的穗毛忍不住感嘆了一波人類文明博大精深。
顧琰将天玄地黃四塊靈石分別安放在四個陣角上,一通讓人不明覺厲的結印後,四塊靈石在極沉的夜色中散發出幽幽靈光。
夜風忽起,将顧琰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那張此刻看上去稚氣未脫的小臉上充盈了與他格格不入的認真和決絕。
不知過了多久,顧琰慢慢睜開眼睛,陣法中央,一個高大偉岸的粘土人矗立在那兒。
粘土人的五官構造十分奇妙,額頭上橫長了一個鼻子,原本應該是鼻梁骨的地方開了一只眼,下巴像是猴屁股似地裂成了兩半。
顧琰:“……”
他盯着被自己塑造出來的東西很久,頭連着脖子仿佛生了鏽,一寸寸地往穗毛的方向轉:“我長……這樣?”
穗毛眨了下眼睛,驚恐道:“原來這才是你的真面目!你居然騙了我這麽多年!說!你究竟是……”
“何方妖孽”四個字還沒出口,穗毛就被顧琰結結實實地踹了一腳,直接就地打了個滾。穗毛哎呦一聲,正要跳起來控訴,卻見顧琰臉色蒼白地跪在了地上。
“怎麽了?!”
“沒事,小屁孩的身子,靈力不夠而已。” 重塑肉身的陣法難在術而非力,顧琰對此陣的術爛熟于心,本來随便用點靈力就能發動,偏偏他現在是個中了毒的小屁孩,渾身上下就那麽點東西,榨幹了就站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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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琰瞥了眼陣法中間那個醜到人神共憤的玩意兒,不忍卒賭:“這玩意兒一定不是我!本尊風流倜傥,怎麽會和這個屁股長在下巴上的東西有關系!”
穗毛忍受着他的聒噪,等顧琰的唾沫星子幾乎要堵住他的耳朵之後,他才開口:“那是你把陣術的正确打開方式記錯了?”
“不可能。” 顧琰斬釘截鐵,“這陣法我三歲就會了,錯不了。”
穗毛:“……”
“除非……” 顧琰眼睑微垂,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正要開口,四周的空氣卻突然扭曲了起來。
穗毛發出一陣尖銳的叫聲,渾身黑毛倒豎,躍過顧琰的頭頂惡狠狠地撲了出去。
刺耳的碰撞聲響起。
穗毛的爪子與一根白色棒子撞在了一起,那棒子呈淡黃色,看不出是什麽材質,碰上穗毛全力的一爪,居然半點裂痕都沒有。
顧琰看着眼前一身黑袍,連五官都被黑布蒙起來的人,笑得十分警惕,“在下素來急公好義,自诩長得也很讨喜,不知有哪裏得罪了閣下,要閣下穿成這樣來置我于死地?”
那根棒子……如果剛才不是穗毛反應快沖出去擋着,這根棒子現在只怕已經捅穿過自己的身體了。
這個人,很危險。
且不說他現在身體不好,對于四周的敏銳度不及平時,穗毛剛剛就在他身邊,以他的靈敏程度,居然直到這人到了如此近的距離才發現端倪,足見這人的修為深不可測。
究竟是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闖進天玄宗,又或者……他本身就是天玄宗的人?從他方才的那一招可以看出,這人是擺明了是想要他的命。
那人沒有回答顧琰的話,他身上的黑袍太大,罩住身體,讓人看不清究竟是男是女。
穗毛惡狠狠地瞪着眼睛,正準備發力打破這種僵持,那黑袍人忽然手腕一擰,僅僅這麽一招,就将穗毛掀飛了出去。
“小心!!!” 穗毛大叫。
電光火石間,黑袍人手上的棒子已經沖顧琰的胸口刺了過去。
顧琰抓了下地,運術的後遺症還在,此刻的他半點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棒子朝自己刺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強烈的靈風憑空而來,撞在那黑袍人手上,将那根泛着不詳之光的棒子直接折斷了。
一個人擋在顧琰面前。
顧琰愣了愣,看着那人的側影:“……攻前輩?”
黑袍人看見來人後,身體明顯頓了頓,他沒有任何猶豫,尋着空擋将手中剩下的半根棒子擲出。随後身形如風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攻玉折斷了剩下的半根棒子,轉身去看顧琰。
穗毛看到那張和前世的顧琰長得一模一樣的臉,“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沒事吧?” 攻玉蹲到顧琰面前。
“有事,” 顧琰實話實說,“差點死了。”
攻玉:“……現在沒事了。”
他伸出手,手掌在顧琰的頭頂停留片刻,最後還是輕輕地揉了上去。
“前輩怎麽在這兒?”
顧琰一邊被揉腦袋,一邊沖着旁邊已經石化的穗毛使眼色。
穗毛晃晃腦袋,從“這都什麽妖孽”的循環中鑽出來,身體十分風騷地在原地打了個滾。
等攻玉看過去的時候,就只見到穗毛像孵蛋似地趴在地上,四只爪子下頭分別按着一塊靈石。方才顧琰畫的陣法早已面目全非。
攻玉若有所思:“你如今這樣,不該出來亂跑。方才那人,絕不是易于之輩。”
顧琰中了幻海莊地靈石上的咒術,變成了一個孩子,這事自從珍品會後天玄宗、乃至整個修真界都廣為流傳,攻玉會知道也不奇怪。
“他确實不是易于之輩,但前輩能一招将他打跑,依弟子看……” 顧琰意味深長地看着攻玉:“前輩才是真正的高手。”
攻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稍稍別過頭。
“前輩。” 身體稍微能動彈,顧琰就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用小手拽了拽攻玉的袖子:“今夜弟子在此處修煉之事,還有遇到那人的事,還望前輩保密。不然……”
顧琰露出個純良的笑容:“我就把前輩暗戀顧前輩的事說出去。”
攻玉:“……”
“為何不告訴宗主,”攻玉道,聲音比剛才低了幾分,“他一定會保護你的。”
“不行。” 顧琰認真道,“宗主那樣神仙似的人物,當然應該我為他效勞。”
攻玉藏在袖間的手不易察覺地顫了顫。
穗毛好心提醒:“天要亮了。”
今夜發生了太多事,顧琰知道自己必須回去理一理。可難得碰上這個如癡如狂戀慕自己的同門,他又忍不住多聊了幾句:“前輩為何會在此處?”
攻玉:“……我來澆花。”
顧琰想起上回自己看到的那滿園子的名叫匙葉草的花,忍不住道:“前輩每夜都來流雲門澆花?”
攻玉點頭。
顧琰看他一副認真的樣子,忍不住玩笑道:“若有一日顧前輩重生,前輩會如何?”
攻玉沒有猶豫:“傾我所有。”
顧琰面露疑惑。
攻玉用那張顧琰無比熟悉的臉與他認真對視,過了很久,緩緩開口:“若他想要我的性命,我便送給他。”
回程路上,穗毛一直在追問攻玉的來歷,他自诩修為不低,卻扛不過那黑袍人幾招,可攻玉……
天玄宗裏除了步渝,居然還有人有這樣的修為?
顧琰心中有着同樣的疑惑,可事情越是複雜,在沒有頭緒之前,他就越喜歡滑西瓜皮。攻玉身上所有的疑點從他嘴裏說出來,直接成了一段跟他本尊有關的可歌可泣的苦情戲。
穗毛聽後,十分嗤之以鼻:“你這不要臉的,就是到處招蜂引蝶,別人都想你想得要變成你了,你居然對他毫無印象! ”
顧琰表示無奈:“風流倜傥是我的錯嗎?”
穗毛見他那根隐形的尾巴幾乎要翹到天上去,涼飕飕道:“是啊,風流倜傥,可惜現在你已經變成了一個下巴是屁股的泥人,啊——”
穗毛的身體被一擰一放,瞬間又變成了一條給顧琰脖子取暖的圍巾。
“那術法作不成只有一個原因……”
穗毛意興闌珊地敷衍道:“恩,因為你太風流……”
“因為我原來的那具身子根本就沒有消亡。”
淡淡的一句話,讓穗毛臉上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本來要拉攏下的眼皮,也頓時全撐開來了:“不可能。那斷情河是什麽地方,但凡你掉下去還能有一塊骨頭,這些年我就把它供起來了。”
自從顧琰掉進斷情河後,穗毛不是沒有自欺欺人地去找過。但當他面對那奔騰不息,滿是瘴氣的河流,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
那種地方,尋常生靈連接近都不敢,更別說掉下去……
然而話雖如此,顧琰心裏的想法卻還是一點沒變:“此法只有在原先的肉體消亡時才會生效,五官亡則塑五官,腿腳亡則塑腿腳,肉身全亡能塑肉身,可你想想今日那東西。渾身上下全是污土,連半點人肉都不見,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穗毛的身體抖了一下。
“我的原身還在,”顧琰停下腳步,步渝就站在離他不到幾丈遠的地方。
他望着深夜突然出現在自己房門前的人,用腦內傳音說完了後半句:“而且,是一根頭發絲都沒掉的全屍。”
作者有話要說: 顧琰:QAQ我的屍體到底去哪兒了。
步渝:你猜?
顧琰:……突然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