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哥哥?
乙骨憂太失語。
太陽光線被女孩阻擋, 她微微地彎下腰,臉龐在背光的陰影下看不真切,但那雙清麗純粹的瞳眸, 明晃晃地彰顯着女孩的身份。
和十二歲的裏香不同,這時候的女孩還熱衷于用漂亮的裝飾物打扮自己,裙擺潔淨無瑕,上衣的斜邊還別着小小的粉色蝴蝶結,發卡攏起柔順的黑色瀑布,小熊卡通的形象憨态可掬。
女孩的聲音還未褪稚氣, 此時的她, 是尚未經歷一切慘劇的、最純白的那個“裏香”。
“大哥哥?”小裏香許久沒等到回應,她茫然地歪了歪腦袋。
“啊……沒有。”乙骨回過神來, 他在短短幾秒內,便對當下的情況做出了判斷。
姑且猜測,他和裏香都是由于不知名的術式掉落到了這裏。
在掉落的途中, 不知為何兩人強行分開。
而掉落的地點……從眼前這個年齡更加幼小的“裏香”也能推測,八成是回到了過去的某個時間點。
“我剛剛是在找我的妻子哦。”乙骨微笑着給出了解釋, “那孩子的名字是‘裏香’呢,小妹妹也是嗎?”
“啊!和裏香同名啦!”女孩顯然有被驚到,她差點連手上的花都沒抓住, 花瓣簌簌着掉了一地。
“大哥哥還這麽年輕就已經結婚了嗎?”小裏香半是敬慕半是糾結的目光朝他掃來。
乙骨憂太抿笑不語,他只是給小裏香看了看無名指上的戒指。
為了不起疑心,裏香從前給過的那枚已經被他好好地藏起來了,現在戴在手上的, 是鑲嵌着祖母綠石的結婚鑽戒。
“大哥哥叫什麽名字?”小裏香扒拉着他的手指, 有些驚嘆地對比着手的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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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是一個十分自來熟的人, 一般來說, 她也不會和陌生人有肢體上的接觸。
但不知為什麽……眼前這個人,讓她沒來由地心生好感,難以抑制親近的念頭。
“前田、陽太。”乙骨眼都不眨地編好一個假名。
小姑娘并沒有多加懷疑,她蹲下身,把凋零落地的花瓣用手全部收攏,堆成小小的一團:“這樣啊,我是祈本裏香哦。”
“裏香醬今年多少歲了?”
“唔,八歲。”
八歲……那就是十年前。
他的裏香雖然由于死過一次而時間凍結了六年,但倘若加上成為咒靈的那些年月,如今的裏香也有十八歲了,比他還大一歲呢。
乙骨憂太以為自己會淡忘十多年前的記憶,但事實卻是,他只要稍加回想,所有和裏香在一起的畫面就像是打上了一層高光濾鏡,想遺忘都做不到。
十年以前。
乙骨憂太默不作聲,心思已然飄到了天外。
不知道裏香現在在什麽地方……雖是有[束縛]能确認她此時安然無恙,但不在自己的身邊,果然還是很擔心啊。
………
裏香現在,感覺自己來到了天堂。
她臉色紅撲撲地扒着門框,悄咪咪探頭,注視着病房裏的那個男孩。
窗簾被貼心地拉上,隔絕了大片的陽光,病房內光線昏暗,呼吸可聞,除了裏香自己外,就只剩下病床上睡夢中的那個男孩。
裏香蹑手蹑腳地走了過去,屏息凝神地盯着幼小的男孩。
沒看多久,裏香的心裏就泛起一絲心疼。
太柔弱了,這個時候的憂太。
被肺炎折磨的男孩沉入了不安穩的睡眠之中,眉間緊擰,臉色蒼白得幾近透明,黑色的睫羽顫動着,好似被噩夢困擾許久。
真脆弱啊。
裏香小心翼翼地為他撚好被角,生怕漏出一絲動靜打擾到他。
她小時候怎麽就沒發覺到呢?
被病魔侵擾着的憂太,小小的、軟軟的,像瓷娃娃一樣,精美卻質脆,仿佛一觸即碎。
現在憂太還在因肺炎而住院。
這家醫院,就是她和憂太初次相遇的地點。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個時間,好像是憂太七歲左右,她和憂太在病房裏遇到了,自那以後她就隔三岔五地過來探病,無所不用之其極地想和憂太在一起。
裏香趴在潔白的被單上,淡淡的微笑從唇邊漾起。
那個時候的她,還未想過他們的命運就此糾葛不休,在幼小的年歲裏,輕飄飄地許下了一生的諾言。
………
乙骨跟着小裏香回了家。
小姑娘聽說他無處可歸之後,很是為難地原地糾結了一會兒,最後試探着對他說,要不要在她家留宿一段時間呢?
聽得乙骨心情很是複雜。
他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小時候的裏香,似乎太沒有警戒心了,也不多想想,萬一他是壞人怎麽辦?
乙骨憂太尚不知道,他在女孩的眼中是自帶濾鏡的。
“不過奶奶可能不會同意。”說到此處,小裏香肉眼可見地消沉了下來,圓頭皮鞋踢了踢路邊的石子。
“奶奶?”
“嗯。”小裏香走在他的身前,背着手,用一種無所謂的語氣說道,“因為爸爸媽媽不在了,裏香現在要和奶奶一起住。但是奶奶很讨厭裏香,所以大概率不會同意的。”
“……這樣啊。沒關系,那我……”
“但是也有辦法!”小裏香的聲調忽地上揚,她笑嘻嘻地回過頭,“裏香可以對奶奶說,大哥哥是裏香找來的家教。因為沒地方可去,在我們家借宿一些時日。”
奶奶對讀書人都有着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尊敬。
所以這個說辭,應該就問題不大了。
乙骨憂太關注的卻是另一個地方:“家教?說起來,小裏香沒在讀書嗎?”
“唔……”女孩悶了一會兒,她不情不願地說道,“裏香的家裏出過一些事啦,在那之後裏香就退學了。”
“……對不起。”
乙骨的心情,愈發的沉重了,宛如灌了鉛的球體、慢慢地沉入海底。
他發現了一件事。
他對裏香的過去,了解實在太少了。
本來這不應該。因為他們是青梅竹馬。
但……他直到剛剛為止,都沒注意到,裏香以前,幾乎從來沒對他主動提過自己家裏的事。
他似乎每次都是被動地等着裏香來尋找自己。一個人,在孤零零的病房裏,數着窗外掉落的樹葉,在能把人壓死的寂靜中,空茫地等待着、期盼着,女孩的身影從門外顯出。
他從未問過裏香的家事,她也從未跟他訴說。
雖然不知道她是出于什麽想法隐瞞了下去,但她隐瞞得太好了,好到他一無所知地活到了十七歲,才在這場意外的時空旅行中察覺到從前被掩蓋在地底下的那些晦澀。
他還以為,裏香的家庭和他一樣,就是十分普通的三、四口之家,因為女孩表現出來的開朗爛漫,只能讓人聯想到她是浸泡在幸福裏長大的。
現在看來,明明裏香的生活并不如意,就連童年都充滿了灰色的陰影。
……他忽視得太多了。
乙骨憂太默然地跟着裏香停駐在一家老房子之前,看着小姑娘熟練地爬上旁邊的棚架,然後站在高處,貼在窗戶上向屋內窺視。
女孩轉頭,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大哥哥!奶奶不在家,你可以先進來!”
小裏香兩三步便想從棚架上爬下,乙骨快步上前,接住了女孩嬌軟的身軀。
小裏香從上衣兜裏摸出一把生了鐵鏽的鑰匙,然後打開家裏的大門。
“咳、咳!”
灰塵彌漫。
小裏香皺着眉以手作扇,在臉旁揮了兩下,嘟囔着:“三天沒打掃而已,怎麽又積了這麽多灰……”果然老房子就是不行嗎,嘆氣。
小裏香認命地搖了搖頭,她扭頭對乙骨說道:“大哥哥,我要清理下客廳,你可以先回裏香的房間哦。”
“我來幫你吧。”乙骨沉眸,輕聲說道。
“诶?”小姑娘訝異地眨巴眼睛,轉瞬展露明媚的笑顏,“好啊!”
裏香做起家務來不要太娴熟,他看着才八歲的小姑娘站在板凳上,用水桶接水,接過她遞來的抹布和拖把,乙骨看似随意地問道:“家裏的家務,都是裏香一個人在做嗎?”
“嗯。”女孩無所謂地點點頭,“因為寄人籬下,總要有點作用嘛。不然奶奶就真的要把裏香趕出去了。”
“……不會覺得吃力嗎?”老房子不算大,但也絕對不小了。就算對一個成年人而言,要清掃一番都要花費大半天的時間,更別說一個八歲的小女孩。
“習慣了就好。”這是裏香的回答。
乙骨憂太倚在牆壁上,阖起雙眸,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再睜開眼時,他面色毫無異常,幫襯着小姑娘一起,給客廳擦掃灰塵,盡量把東西都收拾幹淨。
“這個花瓶要放在櫃子上……不能随意亂動。”裏香指着那老質的櫥櫃,如是說道,“這裏面都是爸爸媽媽留下來的東西,奶奶很看重,要是被發現有人亂動的話,她會很生氣的。”
上一次她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裝飾用的瓷具,就被奶奶罰禁閉了兩天,滴水不沾了兩天。
縮在黑屋子裏,腸胃裏好像有火灼燒的那股感覺,足夠裏香銘記這場教訓了。
小姑娘刻意提起這樁事,本意是打算引己為鑒,提醒乙骨憂太不要去碰這些瓷器。
但是等她說完時,還未傳來回應,她疑惑地扭頭望去。
少年此時的情态,吓了她一跳。
少年攥着框架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青筋崩起,捏得木質的框緣發出不堪重負的尖響,他緊咬牙關,下唇發白,深色的眼瞳裏昏暗無比,似乎有強烈的暴風雨正在醞釀凝聚。
“……大、大哥哥?”
小裏香擔憂地輕聲發問。
“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