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人類的惡意可以達到什麽程度呢。
所謂親緣的聯結, 血濃于水的說辭,在惡意的沾染下,赤色的血液也會被玷污到渾濁, 比墨還黑。
乙骨憂太靜靜地坐在裏香的小房間裏, 仰頭一動不動地凝視着裂紋遍布的天花板, 眼神暗淡無光,吐息的每一口氣流, 都像是冰天雪地裏的冰碴, 從呼吸道竄入, 落在滾燙的血管裏, 凍結了溫熱的四肢。
他想起剛剛裏香見情狀不對,把他推入自己房間時的表情, 擡手蒙住了眼睛。
他不知道。
他什麽都不知道。
他的裏香啊……
乙骨憂太從不曾動搖過自己對裏香的愛意, 但此刻這份堅定卻化作了鞭笞的一道道血痕,讓他幾乎溺亡于這四方湧來的深水。
裏香……到底還有多少是他不曾知曉的?
他真的有了解過裏香嗎?
乙骨霍然起身, 幾近偏執地、将眼睛給灼痛一般,用力地将所目睹的一切塞進眼底。
這是祈本裏香的房間。
天花板上沒有燈光,唯一的光源, 就只有小小木桌上的一盞老式臺燈。
放在床頭櫃上的, 是起了褶皺的、泛黃的洋娃娃, 紐扣做的眼睛, 連同針線縫合的微笑表情一起, 像是在無聲地注視着他。
衣櫃裏,三兩件連衣裙, 都已經不太合身, 現在裏香穿在身上的, 應該是她最嶄新的裙子了。
三個人站一排就能撐滿的狹窄空間, 寂靜而昏暗的無光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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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裏香放置整個童年的地方。
乙骨憂太失神良久,呼吸聲清晰可聞。
他蹙着眉頭,腦仁似乎被刀刃磨過一般尖銳地疼,他手指抵在太陽穴上,用關節死死地按着那個穴位。
冷靜下來。他對自己說。
你要冷靜,你要鎮定,你要保持理智。
不可以再失控了,乙骨憂太。
房間裏連時鐘都沒有,在狹小空間下的時間流逝似乎也失去了能被捕捉的蹤影。
乙骨憂太的手放在門把上,仿若雕塑一般靜立了許久,然後他一手抹唇,指頭點在唇角邊沿,将其慢慢地拉高,直至定格在一個恰好的微笑的弧度上。
強行把所有噴湧而出的情緒收拾好來,乙骨轉動了門把手。
………
“奶奶?”
聽到門被打開的輕響,小裏香扭頭望去。
她的臉上沾了不少灰塵,手裏也正拿着一塊髒污的抹布。
玄關處逆着光的佝偻身影,滿頭的蒼老白發,即使看不清表情裏香也知道,老人此時定是耷拉着嘴角,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
“你回來了……”
老人就像沒聽見、也沒看到她一樣,眼神都欠奉,徑直走進了屋內,只是在路過小裏香時冷淡地說了一句“動作快點,我回來了都還沒打掃幹淨嗎?”
“哦。”小裏香早就習慣她尖酸刻薄的說話方式了。
然而,在老人的身影路過櫃子時,猛地停頓住了。
她由褶皺疊起的面皮,将眼睛都快擠不見了,但是明明只睜開了一條縫隙,眼睛卻像是亮着精光,出了奇的毒辣。
可惜的是,擁有這種其他老人都豔羨不已的目力,這位祈本家的老婦人卻只用來關注不值一提的小事。
“裏香。”老人沙啞的聲音,無端讓人背後發涼,“你是不是動了你爸爸媽媽的花瓶?”
小裏香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呢喃着:“我只是取下來擦灰……我也沒打碎啊。”
“誰準你碰的!”老人的拐杖猛地敲了下地板,她指着裏香,“你難道是忘記了以前的事了?怎麽,你還想再打碎一次嗎?”
裏香覺得這不講理極了:“我沒有!如果裏香不拿下來擦的話,奶奶看到了落灰的花瓶,又要責怪裏香!”
她就不小心打碎了一次,在那之後奶奶看她就像是神經紊亂小腦癱瘓的病患一樣,稍不注意她又會打破家裏的其他瓶瓶罐罐。
“你還敢頂嘴!”老人的聲調拔高,尖利刺耳,她怒不可遏地說道,“打掃了這麽久都沒把家裏弄幹淨,你是不是晚回家了?哦對了,前不久你好像是在醫院認識了一個男生?怎麽,鬼迷心竅了,流連忘返了,為了外面的男人連家都不願回了是吧?!”
老人像是根本沒意識到裏香才八歲一般,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難以入耳。考慮到老人的年齡,也許在她那個年代,對女孩子就是這麽的不講道理?
小裏香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仿佛被踩到了爆點,高聲反駁道:“才不是!奶奶,你不許那樣說憂太!”
眼前的老人,怎麽拿她挑刺都可以,但是她沒理由去污蔑憂太,他做錯了什麽?
那是裏香唯一的朋友,她在這八年的晦暗時光裏結識的,唯一一個會為她着想、擔心她、在乎她的朋友。
老人的怒火頃刻爆發,她尖喊着“這麽早就開始胳膊肘往外拐了是吧,你個小白眼狼”,一邊高高擡起她的拄拐,作勢就要朝裏香的身上打去。
裏香下意識地抱住頭顱,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幾秒過後。
疼痛并沒有降臨。
女孩僵硬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被迫停滞在半空中的長長拐杖,視線再向前望去,老人的手臂被一只手鉗住,無法動彈分毫。
“這位老人家,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啊。是那個大哥哥。
裏香呆呆地看着,連放下手都忘記了。
黑發的少年語氣十足的禮貌,但他的動作卻絕稱不上溫柔。
他捏住老人的臂膀,就像在捏一塊橡皮泥,輕易就可以讓它變形,若不是對方是老年人,少年剛剛的那一下就足以讓她整只手斷裂。
“老人家的身體健壯是好事。”乙骨微笑着道,“但能不能用在正途上呢?”
“你是……什麽人?”老婦人表情扭曲之下,充滿惡意的面容顯得更加醜惡。
乙骨對老人的質問充耳不聞,他自顧自地說道:“你虐待這孩子多少年了?”
他細語輕聲地敘述着:“你知道本國有立法嗎?對于虐待兒童的犯人,情節嚴重者,重判可達二十年……啊,不過對于老人家而言,這個數字差不多意味着要在監獄裏待到老死了吧?”
“虐待?孩童?”老婦人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她面上的皺皮抖動着,嘴裏傳出了“荷荷”的漏氣般的笑聲,“如果真的是正常的孩子我當然會好好照顧,但是、但是,祈本裏香她根本不能算一個‘小孩’!”她尖叫着,另一只手直指角落的女孩,歇斯底裏。
“孩子?她根本就是個惡魔!她才是殺人犯!她才是魔鬼的孩子!你一個外人懂什麽!”
老婦人瘋狂地掙紮了起來,乙骨在愕然之下手腕一松,被這個神經極度脆弱的老人趁機掙脫。
“你在說什麽?”他聽到的還是日語嗎?
惡魔?罪犯?誰,裏香??
有人居然,用如此不堪、如此黑暗的詞彙,形容他的妻子,他的裏香?
乙骨扭頭,看到的卻是女孩哆哆嗦嗦的害怕樣子,她的瞳孔在驚吓之下收縮着,她本人甚至忘記了否認。
……不過,真的是忘記了嗎?
乙骨憂太的耳邊充斥着老婦人浸滿仇恨的聲音:“就是這個魔鬼,害死了我的兒媳,還殺了我的兒子!她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她就是個災星!”
乙骨不再理會老人的叫嚣。
他一步步走近女孩,盡量放輕了腳步,像是怕吓到神經敏感的小白兔一般,他輕柔地蹲下身,雙手搭在裏香的肩膀上,語調溫柔和緩:“乖,裏香。告訴我,奶奶說的是真的嗎?”
他相信這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仇恨,為何一個失去了孩子的普通老人,會對自己兒子留下的唯一血脈傾注如此大的恨意?
這其中定然是有原因的。
但是,他只會聽裏香的解釋。
“告訴我,裏香。”
告訴他吧,不論是真是假,只要你說,他就相信。
女孩的眼淚打濕了乙骨的上衣,哭腔下的顫音,讓她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不是、裏香……不是惡魔,裏香做錯了事,但裏香想保護自己、裏香必須要保護自己……”
她的爸爸殺掉了媽媽,就在她的面前。
她的爸爸把她帶到山上,關到了屋子裏,爸爸想對她下手。
裏香不想變成媽媽的那個樣子,所以裏香反抗了。
等她反應過來時,爸爸已經躺在血泊之中了。
裏香知道這是不對的,裏香知道她做錯事了,但她只能這麽做。
“這樣啊。”乙骨露出鼓舞的笑容,獎勵似的摸了下女孩的頭,“裏香說了實話呢,我很高興。”
女孩拼命地搖着頭:“大哥哥,你走吧,裏香是個騙子,一直瞞着你……裏香,其實是個壞孩子的事。”
她是個壞孩子,她不僅做出了那種事,她還喜歡欺騙大人、喜歡撒謊,所以奶奶會讨厭她,沒有人願意和她玩,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裏香的手早就髒掉了,大哥哥。”女孩趴在他的肩頭,耳語般的嘆息道。
“騙了你,對不起。”
她把他邀請回自己的家,還有一個心思,就是想到家裏如果有陌生人在的話,奶奶也會收斂一些吧。
說到底,她還是一個喜歡利用別人的壞孩子。
“你走吧,大哥哥。”
大哥哥身上的氣味她很喜歡,是幹淨的,溫暖的,就像陽光下的雛菊,這樣的人,還是離裏香遠點……
哧的一聲悶響,破開血肉的聲音。
猩紅色的液體,滴落在女孩的臉上。
她呆滞地揚起頭,看着咫尺之間的少年。
乙骨憂太神情一如往常,眼裏盈滿獨對着她的暖意。
他攤開的右掌掌心,鋒利的刀刃生生刺入其中,破開一個深深的血口,從手背上穿出。
乙骨憂太毫不猶豫地拔出刀來,又是迸濺的鮮血四溢。
他執起女孩的小手,将自己被貫穿而過的右手展現給她看。
“你看,裏香,我的手也髒掉了。”
他笑着說道。
“現在我們一樣了。”